第284章 真假世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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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暗的房间里, 狭窄床上的人猛地抽了一口气坐了起来,手臂无意间扫过床头凳子将其带倒,落在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很快就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背着光只能看到一个矮的轮廓, 头上的发丝干枯毛糙,虽尽量梳得整齐,但看上去仍旧有些凌乱。

    “焱儿, 你醒啦!”妇人略有些嘶哑的声音带着几分心翼翼, “饿了吧, 锅里温着粥呢, 我去给你点热水洗漱一下就可以吃了。”

    见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一声不吭, 妇人有些失望,无声地叹息了一下,也不再多言,转身往屋外走去。

    “娘……”阳焱刚适应了新的身体,忙叫住她, “不麻烦了,我去外面洗漱用饭吧。”

    “焱儿!”妇人惊喜地回头, “你肯出门啦!”

    阳焱这才将她的脸看清楚,她年纪算不上大,才刚过了四十岁, 却因为饱经风霜, 看起来足足比本身的年龄大了十几岁,眼角下耷脸上布满了皱纹。

    “好好好,”妇人脸上全是喜色,这一刻倒显得年轻了些, “好孩子,你想通了就好,这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吃苦只是一时的,后面肯定会有福气等着你。”

    只是肯出个门,就让她高兴成这样子,阳焱心里叹了一声,原主只顾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当中,倒是忽视了真心关爱他的人。

    妇人很快欢喜地奔出去,大声张罗着叫人准备椅子,又唤人来抬他,没一会他就被两个嫂子合力抬到了院子里,坐在竹椅上沐浴着三月清的阳光。

    他双腿俱断无法行走,只能坐在那里由娘亲端来热水照顾着洗脸漱口,白米粥也是她盛好递到手中的,等他口口地喝完,妇人拿走空碗的时候还往他手里塞了两颗热乎乎的鸡蛋。

    这具身体之前受过重创,休养了近半年时间还是有些虚弱,是需要补补营养,阳焱没有拂了她的好意。

    拿起一只鸡蛋在椅子扶手上轻轻磕了磕,便细细地剥起蛋壳,白白嫩嫩的蛋青露出来,与他从未干过活皙纤长的十指放在一起,倒叫人一时弄不清楚哪个更白一些。

    原主是幸运的,本该是一个出身低微的农家子,却因为十七年前的意外与晋寿侯府嫡长子抱错。

    享了十几年不属于他的富贵,锦衣玉食、仆奴成群地长大,更在十岁的时候就因侯父亲的请封,进出都被人尊称一声“世子”。

    原主也是不幸的,十六岁家里正在为他议亲,的还是南乡侯嫡长女,京城里出了名才貌俱备、品行良好的秦云心,两家连庚帖都交换了,却突然爆出他的真实身世。

    之后一阵兵荒马乱,原主陪着侯爷侯夫人到和安村接他们的亲生子,原本两家该各归各位的,但侯夫人见到苏家家境窘迫,舍不得养了十几年的孩子受苦。

    原主早几年就以十一岁之龄考上了秀才,两年前才十四岁又顺利中举,是京城闻名的神童,更被夫子断言隔年春闺很有望榜上有名。

    晋寿侯也不舍投入了许多的心血白费,有心留着他帮衬亲子,便同意了夫人的提议。

    于是与苏父苏母商量,仍留他在侯府当他们的养子,但凡真心爱子女的家长没有不愿意他们成材的,两人虽然不舍,却也应下了这个方案。

    不过他们却拒绝了侯府的赠银,苏家人虽穷却有骨气,不愿意让人以为他们是在卖儿子。

    之后原主就再次回了侯府,可一来一回他的身份已经大不相同,亲子变养子,真正的亲子又因他之故受了十六年的苦,可以想像他在侯府的地位有多尴尬。

    好在他对自己可能会有的处境早有预料,不去管那些纷纷扰扰一心读书,想着来年春闺高中,便可以搬出侯府。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不久之后府中便传出流言,那改与真世子定亲的南乡侯嫡长女秦云心,恋慕的是少年中举、才貌俱备的他,看不上被农妇养大粗俗无礼的真世子左阳仪。

    原主听到之后忙去向义兄解释,两人虽然议过亲,但一直以来连面都没有见过,根本就不可以有那些传言中的事。

    可左阳仪自从回到侯府之后常被人嘲讽鄙视,性格变得敏感脆弱,丝毫听不进他的话,心里始终起了芥蒂。

    之后又发生了诸多的事,在有心中的挑拨之下,两人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侯夫人虽对他有感情,但理所当然的更偏爱亲儿子,晋寿侯也心烦于府中不安宁。

    两人商议了一番之后,决定先送他回苏家住上一段时间,等到左阳仪适应了侯府的生活,再接他回去。

    原主要不伤心难过是假的,但养父母的行事不过是人之常情,倒也没有心生怨恨,只是他在回苏家的路上却出了变故,连人带车一起滚下了山崖。

    虽然命大未死,却断了双腿,并且无法治愈,本朝身有残疾者不能为官,他的前途至此毁于一旦。

    思绪到了此处蛋壳已经剥得一干二净,阳焱正要放入口中的时候,一股强烈的注视感令他不由地停下了动作。

    庭前两个孩子正眼巴巴地看着他,准确的应该是看着他手中的鸡蛋,手指含在嘴里,四只大眼睛里面满是渴望。

    阳焱从原主的记忆中得知这两正是苏家大哥五岁的儿子和二哥三岁的女儿,便向他们招招手示意两人过来。

    新四叔回到苏家已经快半年了,但他整天窝见房里不肯见人,孩子怕生,犹犹豫豫地半晌都不敢上前,过了许久才在他鼓励的眼神中走了过来。

    “四叔……”大侄子先唤了一声,姑娘也在之后细若蚊声地跟着哥哥叫了一句。

    阳焱轻笑了一声,将手中的鸡蛋一分为二,递过去道:“乖孩子,给你们吃。”

    掰开的鸡蛋蛋清白嫩嫩、蛋黄金灿灿,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味,两个孩子一时间眼睛都直了,姑娘忍不住伸手去接,却被哥哥拦住。

    男孩子用力地咽了咽口水,道:“四叔身体不好,四叔吃,吃了快快好起来。”

    明明很想吃,却努力地拒绝诱惑,这么的孩子懂事得让人心酸。

    阳焱笑着哄道:“四叔这里还有一个鸡蛋呢,补身体一个就够了,四叔有些吃不下,你们帮四叔吃掉好不好?”

    “不行的,奶奶会骂。”男孩有些心动,却还是坚定地拒绝了。

    阳焱知道问题的症结所在,也不再劝,扬声道:“娘,刚吃得有些饱了,两个鸡蛋我分给大牛和大丫一个好吗?”

    苏母应声而出:“那是给你补身体的,分给他们做什么?孩子脾胃弱,吃不得好东西,心闹肚子。”

    只是鸡蛋而已,怎么可能消化不了,不过是找个借口让他吃得心安理得而已。

    “反正我是吃不下了,娘要是不让他们吃,那就你吃了吧。”阳焱声音虽然不大,可语气却很固执。

    苏母知道这个儿子看起来温和,其实脾气很犟,了不吃肯定不会吃,而且恐怕叫他留到午饭也不会肯的,只好退让道:“行行行,娘也吃饱了,让他们吃吧!”

    反正就一个鸡蛋,后面她再做些其他的给他补回来就是了,“大牛、大丫,去洗洗手,脏兮兮的别真闹肚子了。”

    两只这才欢呼了一声,高高兴举地去洗了手,然后一人捧着半个鸡蛋,口口吃得津津有味。

    看他们像品尝着什么美味佳肴的样子,阳焱对苏家的家境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原主的记忆里苏家固然是穷的,但是他回来之后每天吃的还是白米饭,虽不是天天有肉,但也隔两天能吃上一回,而且每天都能吃上鸡蛋。

    和在侯府的日子比起来,当然是很苦的,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觉得的苦日子,对于苏家人来却是能供给他最好的了,他们自己恐怕吃得还要差上许多。

    倒不是原主不懂感恩,这主要是认知上的差异,毕竟他十六年里都是锦衣玉食地娇养着,哪里能想到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竟然能那么苦?

    看来得先想办法改变苏家人的现状,阳焱脑中闪过教苏父他们做生意等等主意,但很快又被他否决了。

    如今他还不知道在得知自己残废之后,某些人还会不会盯着他,倒是不能太高调了,以免给他们引来祸端。

    思索了一阵之后,他想起一件事,心里突然有了个主意:“娘,你出来一下,我有点事情想问你。”

    春耕刚过,家里的男人都出去做工了,苏母则带着三个儿媳妇理屋子,做些琐碎活计,不过她的心神始终牵挂着刚归家不久的四儿子,此时听到他呼喊立即就放下手中的事走了出去。

    “焱儿有什么想问的?”母子两人分离了十几年,而且儿子还是被侯府那样的人家养大的,苏母在对着他的时候总有些气短。

    阳焱看出了她的局促,这时候安慰没有作用,他只当没有察觉,神色自若地道:“当初我带回来的银两可还有剩余?”

    自然是有的,原主年前回来时倒是带了百来两银子,对于他们这样的普通农户是笔巨款了,不过他这一伤就花费去大半,而侯俯那边除了最初派人来看过他之外,后面就没有了音讯。

    本来的是住,到现在都过了快半年了还没人来接他,苏家人大约也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这剩下的少许钱财就被苏母一直给他留着,不许其他人动用。

    “还有三十五两八钱,和十来个铜板,娘都给你攒着呢!”难得儿子肯过问这些,苏母笑容灿烂,“我儿可是要添置些东西?这些都留着你以后取媳妇过日子,想要什么娘掏钱给你买。”

    “不用,就从我带回来的这些钱里出吧。”苏大娘张嘴想什么,阳焱抬手拦住她,道,“娘,你先听我完。”

    “一来我需要的东西花费较高,便是兄嫂们没有意见,我自己这心里面也过意不去,我今年也十六快十七了,总不好一直靠你们养着。”

    苏母想着自家几个儿子肯定是不在意养着弟弟的,但儿媳妇却不一定,虽然自己了解她们的性情都不是那心眼的。

    可她们跟叔子毕竟还隔着一层,一年两年还好,一辈子那么长,各自都有家,谁还不能有点私心?

    见她叹了一口气没有话,阳焱继续道:“二来我买东西并不是为了享用,而是想试着赚些钱,我这么些年埋头苦学、饱读诗书,如今腿虽然废了,但脑子里的学识还在,双手还在,总能为自己找一条出路。”

    “我的儿,你可总算想通啦!”听了他的话,苏母心里既苦涩又欣慰,怜他年纪就要承受这般痛苦,但能开怀却最好不过,“娘就知道你这孩子是个心宽的,那些苦难不倒你。”

    可其实原主并没有熬过这一劫,他到底太过年轻,前十几年又从来没有受过磨难,接连遇到变故心里一直有着巨大的压力。

    断腿又被养父母变相抛弃,则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他没有来的话,过两年就会郁郁而终。

    阳焱浅浅一笑,便起自己想买的东西。

    首先他需要做一个辅助行动的物件和一些药材,之前他查看过这双腿,也不知道当时是从哪里找来的庸医,根本就没有把腿骨定正了。

    如果他早来几个月还能自己正骨,不恢复如初也能好个九成,但如今断骨已经胡乱长在了一起,只有断了重新接过。

    这样一来不但过程痛苦万分,花费也更多,恢复的时间更长,而且也必定会留下后遗症,以后不能久站更不可走太远的路。

    到底是庸医误事,还是这其中又有什么人的手笔,等以后他查清楚了,定会回报这番“好意”的。

    然后就是关于营生的问题了,阳焱算重抄旧业写话本,原主少年成材却不是个死读书的,偶尔也会看看同窗推荐的流行话本子。

    实话有些写作水平是不错,但情节流于老套,创新的在少数,凭他自身的经历就有无数的故事可以将其吊,况且他自认为文笔也不差。

    不能不能赚大钱,至少混个温饱是没有问题的,先解决了眼前的困境,那些在背后暗害他的人以后再设法慢慢图之。

    原主有意参加春闺,虽是被半流放送回苏家,但笔墨书本是带齐了的,可惜随着马车翻下悬崖,人被救了回来,那些东西却再也找不到了,如今全都需要重新购置过。

    这些都是合理的要求,苏母没有不应了,当即就承诺第二天一早去镇上购买笔墨纸张,尔后便先去村里请了老木匠过来同他商议如何做“会走的椅子”。

    苏在和安村是大姓,老木匠是本家,论辈份阳焱还得叫他一声堂二爷,不过这关系已经是祖爷爷辈的了。

    苏父在兄弟辈排行是老三,村子里早传遍了他家孩子抱错的事,关系不怎么样的少不了在背后阴阳怪气。

    他们白白帮人养了个儿子,什么好处没捞着不,自家孩子又半死不活地被送了回来,暗中嘲笑不已。

    苏木匠却是跟他们家走得近的,刚见到传中的病秧子就觉得不愧是侯府养出来的,看起来就是跟他们村里的人不一样。

    后来两人就轮椅一事聊起来,苏木匠更觉得这孩子脑子灵活,性情温和好亲近,相处起来感觉非常舒适,在替他做东西的时候就非常的认真仔细。

    不过轮椅结构虽然不算太复杂,但需要的配件也不少,他又是第一次做,两人光沟通就用了不少时间,一天肯定是做不完的。

    天色渐渐黑下来,苏木匠收起工具,道:“焱子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剩下的我拿回家去做,有哪里不对的再来找你,没有意外的话三天后就可以完工。”

    “那就麻烦二爷爷了。”阳焱浅笑着道谢。

    “嗨!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苏木匠现在特别喜欢这个辈,乐呵呵地道,“你给了个这么好的点子我用,以后不定遇到哪家有需要的,还能挣大钱呢!”

    “什么挣大钱?二伯今儿个怎么过来了,吃过饭没有?这个时间点了,正好留下一起用。”随着一道略显沉闷的声音,一个男人推门而入,正是出门做短工的苏父,后面跟着三个儿子。

    苏大哥几兄弟老老实实地先叫了人,尔后便好奇地盯着院子中间的阳焱看,心里都在奇怪他怎么肯从屋子里出门了。

    “爹,大哥,二哥,三哥。”阳焱报以微笑,“快去洗洗吧,娘和嫂子们已经做好饭,就等你们了。”

    “呃 ……”兄弟几人都愣了愣,随后都咧开了嘴,“好、好的,四弟,等我们洗干净手来抱你进去啊!”

    那边苏木匠谢绝了留饭的好意,苏父将人送出门,回来就听到大儿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上前就往他头上敲了个爆栗,低声斥道:“不会话就把嘴巴闭紧点。”

    苏大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踩了四弟的痛脚,想道歉又怕更加惹他难过,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那么大的个子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可怜巴巴的。

    “爹,没事的,”阳焱不由地失笑,“我这腿本来就断了,以后出门少不了被人指指点点,要是大哥无意地提一提我都受不了,那还活不活了?”

    苏父却没有抓住他话中的重点,把眼一瞪,怒道:“谁敢闲话,我到他们不敢!”

    阳焱倒不知道他还是这样的脾气,不过原主只顾着自艾自怨,跟家人接触不多,唯一每天照顾他的娘也只有一个模糊的爱唠叨的形象,他不知道也不奇怪。

    不过这种被护短的感觉还是挺好的,他笑了笑,道:“总不会女的也吧?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就去。”

    “我的意思是我已经想通了,腿断了没关系,我还有手和脑子呢,总能把日子过好,叫那些人羡慕去。”

    苏父今年也才42岁,只比他的养父大一岁,一张脸却布满了劳累的沧桑,两人站在一起的话倒像是两辈人。

    他性情坚毅,不然也养不活五个儿子一大家子人,此时这个高大的汉子却因为儿子的一席话感动得想流泪。

    虽然没有养在跟前,但亲生的儿子哪有不疼爱的?当初见到他血肉模糊地被抬回来,他的心疼得要命,之后这孩子死气沉沉他有时候做工都不安心。

    可惜他的嘴巴太笨不会大道理,只能埋头苦干想给他多攒点钱防身,现在好了,孩子自己想开了,一切都雨过天晴了。

    不过孩子想开归想开,别人闲话惹他难过却不行,以后男的了他和儿子去揍,女的就让老婆子带上媳妇去撕烂她们的嘴,总之谁也不能欺了他家的四去!

    阳焱还不知道他的老父亲已经想了这么多事,见一席话之后父母兄嫂们都不再把他当易碎的玻璃一样看待了,心里十分满意。

    不过等上了饭桌,看到只有自己碗里是大米饭,面前有一碟肉菜,家人们吃的都是糙米和一点油水都没有的素菜,他要求以后跟大家吃一样的伙食,却被坚定地拒绝了。

    苏母劝道:“焱儿你的心意我们明白,不过你现在身体还很虚弱,需要吃点好东西补一补,不然会熬不住的。”

    苏父和兄嫂们都跟着附和,就连两只也学着大人们劝他,音言稚语十分可爱。

    其实原主自身体好,年纪又轻,原不该恢复得这么慢的,不过他觉得前途尽失心情一直很抑郁,精气神差了胃口不好,自然是养来养去都不好。

    “行,那我努力赚钱,等咱们家银子多了,大家一起吃好的。”阳焱心里盘算着没有意外的话,用不了多久就能有收,也不再勉强大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