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郎君一定会答应我的。……
曲如烟醒来时,身处一间昏暗屋。
身下的床榻又硬又窄,壁上的烛光忽闪忽灭,整个屋内飘散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她陷入怔愣。
这是,哪里?
她记得自己被人架上马车……
对了。
是太子殿下。
他那时冲自己“如如,我来接你了”,但如如是曲挽香的名,不是在叫她。自己穿着和她一样的衣裳,被他认错了。
“我得赶紧告诉殿下我不是二姐,让他放了我。”
曲如烟支起身,又停住。
如果她告诉太子,自己不是曲挽香……他真的会放了自己吗?
自己连这是哪里都不清楚,就算太子真放她走,她也不记得回去的路。
曲如烟若没有记错,废太子本应被关在离宫,可他如今却在外头,还有这么多的暗卫跟着他。曲如烟不知道京都的情况,但也知道废太子肯定不是被皇帝放出来的。
他如今待在这种破破烂烂的地方,难不成……是在躲人?
“吱呀”一声响,房门忽然被外推开。
曲如烟吓了一跳,还好,来人不是方在野,而是那日把她架上车的暗卫。
“二娘子,你醒了。”暗卫手里拿着药罐,口吻熟络地来到她跟前。曲如烟根本不知道他是谁,犹豫着没有开口。好在暗卫自顾自地又道:“殿下这会儿正忙,你饿了渴了同我,我去准备。”
他把药罐搁在她榻前的案上,“上药您自己来吧。”
曲如烟这时才后知后觉,自己脸上有伤,是被那几粒石子割破的。
对了,晏铮……
她从没见过他那样发怒的模样,冷彻的声音到如今仿佛还历历在耳,她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事……?
“二娘子?”
我不是二娘子,我根本就不是曲挽香。
曲如烟怎么也不出口。
她知道太子爱极了二姐,这些药膏,照顾她的暗卫,都是为了曲挽香准备的。
如果知道自己不是曲挽香,那他们会怎么对她?还会像眼下这样周到吗?
曲如烟一想到这点就不愿尝试。
“我头好痛。”曲如烟扶住额头,佯装恍惚地问暗卫:“你……叫什么名字?”
暗卫一愣,忙道:“二娘子忘了?我是点星。你头疼?很疼么?那,我这就去知会殿下。”
“没事。”曲如烟一把拉住他:“也许是这一路没吃东西,马车又晃得慌,有点犯恶心。”
“那属下去给您煮点吃食吧。”
他丝毫没有怀疑,放下药罐走出门去。
听到脚步声完全消失,曲如烟松了口气,又难受又想哭,她明明都不想做二姐了……为什么到了现在又偏偏要让她装作二姐?她不想再做二姐了……不想了……
可当点星端着碗面回来,:“二娘子,趁热了吃。”她也只能硬生生吐出一个“好”字。
在摸清楚太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之前,她只好忍下心中难过,老老实实当起曲挽香。
吃完面,涂完了药,她问点星能不能出去透透气,被一口回绝,“殿下要您乖乖听话,好好养伤。或许殿下夜里过来看您时,您可以问问他的意思。”
“我会把门外的门栓落下来,二娘子好好休息。”
点星走了,屋内又恢复一片死寂,曲如烟如今可算知道什么叫仰人鼻息,动弹不得。
晏铮那么喜欢二姐,可是,从不会像这样……
她没有办法,躺回床上睡觉。
曲如烟的确累了,她没想到自己一觉就睡到夜里,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在细细抚摸她的脸,冷得她了个寒颤。
“如如?”
曲如烟睁眼,方在野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吓得她忘记开口。
他的表情阴沉冷戾,盯着她的脸,似乎眼里只有那几道已经结痂的伤痕。
“会留疤吗?”他低声问道。
曲如烟怎么可能知道,慢吞吞道:“应该不会……”那些伤痕并不深。
方在野放下心,拿过药罐又替她上了一次药:“如如,你不明白你自己有多美,日后不要再莽莽撞撞伤了自己。你不能有这样的瑕疵。”
曲如烟除了“好”字外,什么也答不出来。
她本内心忐忑,唯恐被方在野发现自己不是曲挽香,可他眼下靠得离自己这般近,只差半个拳头就要额头贴着额头,也没见他看出一丝端倪。
真、真的没发现吗?
“殿下。”曲如烟大着胆子道:“我可以去外头透透气吗?”
她总得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如果还在韵州城内,她可以逃出去叫人送她回白云村。
“为什么要出去?”方在野却道。
“诶?”
“你只要陪在我身边就行了。”方在野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近自己,“还是,比起我,你更想待在那个村子里?”
曲如烟听出这话里掩藏的危险气息,“没有……我没有……”
“真的?”方在野嗓音幽深,语调有些阴戾:“那个村里,不是有个叫‘晏铮’的男人?他就没对你过什么?”
他攥住曲如烟手腕的力道加大,几乎要将她捏碎。
曲如烟额角溢出冷汗,险些叫出来,她不知道,她从来不知道太子是这样的人。
“他是了些奇怪的话,但我……”曲如烟拼命想着,要是二姐,她会什么,她会做什么,她绞尽脑汁地去想,明明……她好不容易不想再做二姐了,为什么又成了这样……?
“我……我只爱殿下一个人。”她忍着畏惧,往方在野怀中一扑,不让他看见自己发白的脸色。
她这样主动,总算取悦了他。
“如如……”
方在野前一刻还几乎要她死一样地抓着她,后一刻却温柔地抚摸起她的后背,不容置喙地在她耳边低喃。
“你很乖,记住,你是我的女人,你当然只能爱我。”
方在野没有提过一句多久之后又要动身,显然他要在此处停留很久,曲如烟最讨厌仰仗他人鼻息,可眼下为了逃出去,不得不强迫自己这样来讨方在野欢心。
二姐难道一直都在和这样的人相处吗?自己从前那么向往的婚事,其实是这副模样的吗?
曲如烟闭上眼,憋住了要从眼角淌出来的泪水。
她好害怕。
谁……谁来救救她。
二姐……晏铮……
---
曲挽香的身子并未痊愈,临走时,除了去和云芝交代,给曲泽安排回京都的马车,晏铮还顺带拿走了一床锦被。
她如今正窝在被子里睡得香甜,晏铮骑马走在车旁,看车帷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边熟睡的曲挽香雪白的后颈。
他挪开了视线。
“方在野跑得倒挺快,他这是要往东边去啊。”郭申驾着车,行军图被他摊开在膝盖上,“他的援军莫非在东边?”
“十有八九。”晏铮道。
他们半夜出发,走了大半日,已经出了韵州城。
城外不远处就有一处驿站,郭申本想让两个晏家军包点干粮赶紧上路,他们可是在追人,没那闲工夫坐下来吃热菜热饭。
可……
“爷,怎么办?”郭申顾虑道:“二娘子从早起就没吃过饭,她大病初愈……”
晏铮翻身下马,掀开车帷,曲挽香正巧醒了,一双雾蒙蒙的鹿眼正呆呆望着他,看来是还没完全清醒。
“叫人炒两个热菜。”晏铮偏头冲郭申道。
郭申应声而去。
“有饭吃了?”曲挽香拢在被中,迷迷糊糊地问。
“……嗯。”晏铮声音一低,似乎被她看得不自在,挪开视线撇着远处,“起来吧。”
他放下车帷要走,却被曲挽香一勾,抓住了两根手指,他脚步一顿。
“郎君为什么不看我?”
曲挽香嘟囔着,将他的手拉过来,脸凑过去蹭了蹭他的掌心,她很喜欢他指腹上那些粗糙的剑茧,“郎君难道还不知道我是谁吗?”
怎么可能不知道。
“……”晏铮顿了顿,哑着声音低道:“我知道。”要将手从她脸下抽出,曲挽香不让,“那你为什么不看我呢?”
晏铮这回没有答话。
之前她没想起来时,分明总爱往她跟前窜,如今她想了起来,却又避着她的视线。
曲挽香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试探性地:“我好不想动呀,郎君一会儿喂我吃饭好不好?”
“喂你?”晏铮一笑,对上她一双澄澈直白的眼睛,笑意突然一敛,飞快挪开视线,他不知在想什么,轻道:“我又不能喂你一辈子。”
“为什么不能呢?”
为什么不能?
晏铮没有回答,低头替她撩去散乱的鬓发,“收拾一下,我在外头等你。”
他抽回手,不给曲挽香反应的机会,放下车帷。
驿站内,热腾腾的菜汤已在桌上摆放许久,两个晏家军却你看我我看你,没能拿得动筷子。
“郭大人……这、这是?”
他们出发时就知道车内的人是曲二娘子,虽然不知她为何死而复生,但一阵诧异后也接受了事实。
二娘子是个出身礼教之家,言行端正,严于律己的大家闺秀。
所有人的印象中……似乎都是这样的。
可眼下,这位当着众人面,被他家爷一口一口喂着饭菜的女子,怎么也没法让他们把她和曲二娘子的那些传闻联系起来。
“所以我才你们见得少了。”
郭申深知曲挽香不仅是这样的,她还会凫水还会垂钓还会爬树呢。大家闺秀?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倒是他家爷,虽然神色淡淡,但一点儿不避讳旁人,二娘子要吃什么菜,他就伸手夹什么,一一送到她唇边:“张嘴。”
曲挽香“啊”了声张嘴,姿态坦然,像是只乖乖接受喂食的猫儿。她连筷子都没摸一下。
坐在另一边的三个部下,是看也不敢看,吃也不敢吃。一顿饭下来,肚子没填饱多少,背已经绷累了。
菜碟被撤下去,郭申赶紧找了个借口去向驿站伙计要干粮,留两个晏家军如坐针毡地看他家爷捏过曲二娘子的手腕,拿帕子细细替她擦起手指,从细瘦的指关节到圆润的指尖,一处不落。
二人错愕不止。
……这、这还是他家爷吗?
三人各怀心思上路,曲挽香不知他们心中惊愕,吃饱喝足,又在车中睡了一轮。
再醒来时已夜色渐深,晏家军在林子里找了片空旷的地方生火扎营,她从车中探出头,没看见晏铮的人,郭申正拿碗分别装水,见她醒了,问道:“二娘子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曲挽香应声好,拿了簪子将缎发挽起,同三人围着火堆坐到一起,她如此不端着架子,两个晏家军倒有些不自在,“二娘子,爷他去找附近有没有地方能水了,一会儿就回来。”
曲挽香点头:“原来是这样,多谢你。”
她冲他弯了弯眼睛,晏家军却犹如被雷劈中,二娘子竟然冲自己笑了!
“传闻不是曲二娘子多么孤高多么难以接近么,原来都是鬼扯。”
他们以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响错愕一番,又看曲挽香一口一口喝水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误解颇深。
“二娘子……”
他们最不擅长应付那种高傲的贵女,曲挽香这样,反而让他们生出些亲近感。
“您到底为什么会躲在这种穷乡僻壤呢?”他们往前一坐,主动攀谈道:“你都不知道,咱们爷头一次听你出事的时候,正和大将军在屋里吃饭,当着大将军的面,爷眼睛直接红了,咱们跟了爷那么久,那还是头一次见他……”
二人忽然住了嘴,曲挽香觉得不对,回首,晏铮正居高临下地立在她身后。
郭申已经逃到一旁不吱声了,晏铮将装满水的皮囊砸到两个晏家军脸上,二人痛叫一声忙求饶:“爷,错了错了,属下再不敢了。”
他的眸子低下去,没什么情绪地扫了曲挽香一眼,扭头往外走。
她起身追上去。
“郎君生气了?”
晏铮道:“我生什么气,他们也没假话。”
他走得很快,曲挽香抬手揪住他的衣角,“所以郎君真的为了我,哭了?”
晏铮停住脚步,她险些撞上他的背脊。
她方才走得太急,耳发被风吹乱,晏铮回身,心底叹息一声,替她将其拨弄到耳后。
曲挽香其实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还没记起他时,把他当做轻薄自己的登徒子,扇了他一巴掌。
那时,他的眼睛也红了。
只是晏铮不会落泪,不会向人哭诉,更不会把这些告诉她。
“郎君,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来吗?”
晏铮道:“为什么?”
他这是明知故问,他明明就清楚自己执意跟来的原因。
“云芝都告诉我了,三娘被他掳走的事。”
“哦。”晏铮闷闷答了声:“你想去见见她吗?”
曲挽香颔首,她的神情难得有些肃然:“我作为三娘的姐姐,有话要和三娘。”
对于方在野,她也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所以,如果找到太子,先不要杀他。”她踮起脚,揪着晏铮的衣襟看他,他太高了,曲挽香单脚着地,勉强能维持住平衡。
他那一双浅色的眼睛在夜里漂亮极了,像是琥珀,微微发亮。
“好不好,郎君?”她歪着脑袋像是和他商量,但她心里其实知道他一定会答应自己。
晏铮叹了口气,轻轻掌住她的手腕,以防她摔倒,语气有些别扭地哼道:“你跟我扯了这么多,就是为了给另一个男人求情?”
她噗嗤一笑:“郎君生气了?”
晏铮不置可否,手一松,曲挽香险些没能维持住平衡,她疑惑仰头看来,晏铮在她耳边喃喃道:“我难道还会不答应你吗。”将手里那袋装满水的皮囊塞到她怀里,“不是渴了么,回去喝水。”放开曲挽香的手,他先转身走开。
皎洁的月辉倾洒在他额发间,他看着那弯明月,轻轻透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