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二更)“给您带了一位……
前方的斥候被擒,消息没有及时送到,方在野的军马闯入城中,皇帝的亲卫军出面来拦,两军正面交锋,街上一片尖叫。
暗卫穿梭在巷道中,直到看见远处曲府的房檐,没等他心中一喜,那张大大的黄色封条映入眼帘。
曲府哪里还有半点昔日的荣光,门前大理石阶挤满灰尘落叶,瓦上破烂不堪,他愣愣不知发生何事,身旁传来女子的叹息。
“你是来曲家找人的?”她的大半张脸被掩在油纸伞下,远处的喧闹越来越响,她却无动于衷。
“曲家出了什么事吗?”暗卫问。
“看来你最近才到京都,”女子,“曲妃给圣人下毒。这事不知被人写了奏折递到圣人跟前。”
“圣人前些日子用过的汤中,的确找出了一味毒。她若早些毁去证据,也不至于会牵连全族。”
暗卫一惊,未曾想过曲家如此胆大包天。
“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想,大概正好是废太子逃出京都的那天吧。”
……是谁?
暗卫背脊猛地一凉,直觉告诉他,这是有人刻意为之。
是谁?
是谁要这么害曲家?
“不过圣人忙着抓捕废太子,曲家斩首的事一拖再拖,眼下他们倒还被收押在牢里。”女子叹息一声,不知是悲伤还是惋惜,暗卫后知后觉有些奇怪,“敢问娘子你为何会在此处……?”
女子的伞沿微微往上一抬,露出一张脸,竟是宋家娘子。
暗卫认得她,他们这些跟随方在野已久的部下清楚所有与曲挽香有密切交集的人。
怪不得她会出现在无人问津的曲府门前……原来是在惋惜自己的好友连魂归故里也做不到了吗?
“我姓宋。”宋家娘子回答。
暗卫当然知道,他不禁思量起来。
殿下想要二娘子与家人团聚,可如今看来,难以实现,自己空手而归,只怕要被殿下叱责,不如,把她带去见二娘子,毕竟宋家娘子与二娘子曾经关系极好,也算是故人。
“宋家娘子,”暗卫道,“你想不想见见……曲家二娘子?”
-
方在野不会让曲挽香一个人待着,他让她跑了一次,不会再让她跑第二次。
点星守在屋内角落,从方才起,动都不曾动过一下。
屋内一阵死寂。
“二娘子。”忽然,点星似想起什么,踌躇开口,“你为什么瞧上去,并不高兴呢?”
他方才一直在偷瞄曲挽香,可她不是望着天井发呆,就是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半点不在意殿下的去向。
“我为什么要高兴呢?”曲挽香反问。
“因为……”点星皱眉:“殿下马上就能夺回皇位。”
“那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没有关系?二娘子你能做皇后了啊。”
或许是跟着方在野太久,连所想之事都这么相近,曲挽香本不想理他,可一个人待着又实在无趣,她:“可我不想做皇后呀。”
“不想做皇后?”
点星更加疑惑,为什么不想?她讨厌殿下吗?从江南来京都的一路上,的确,他看得出曲挽香对殿下的拒绝之意,可,为什么呢?
“殿下和您青梅竹马,两无猜,殿下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您。”他,“您和殿下感情深厚,为什么要这样处处不领情?”
青梅竹马是事实。两无猜只有幼时。感情深厚却根本无稽之谈。
曲挽香从来都心周到地对待方在野,她知道这人是太子,而自己只是门户里,一个不值一提的女儿。为了不叫祖母父亲失望,为了不让方在野发怒牵连家族,她只好忍着他的臭脾气同他交好。
非要曲挽香,她和方在野不是青梅竹马,是太子殿下和他的婢女更加恰当。
幼时的方在野和现在不同。
他的母妃出身极高,势头足以与皇后抗衡,且她有一个更大的优势,她诞下了龙子。
方在野出生那天就被封为太子,乃是无上的殊荣。可他的母妃是个要强严苛的性子,导致方在野就格外敏感软弱,可这样的性子,怎么适合当太子?
他总是不去争不去抢,兄弟各个都能靠着自己的才华、能力,再不济撒娇讨巧,也能从皇帝那儿谋求到些好处,唯独方在野像个鹌鹑,木讷得让人叹气。
再如此下去,总有一日他的太子之位会被人抢走。
他的母妃常常这样提着他的耳根子咒骂。
曲挽香猜,方在野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的那些易爆易怒一半是迁怒,一半来自他的自卑。
只有在自己这样又好欺负门第又低的女儿家面前,他才能真正做他的太子。
曲挽香没有办法,方在野只要来曲家,她必定要陪着他,不管是被他戏弄,被他辱骂,甚至被他拳脚踢,她都只能受着。
她想,这是为了祖母和父亲,自己必须得讲规矩。
直到,她的母亲死了。
不是病死的,是躺在床上,活活难产流血而死。
她后来才听下人,那天父亲正守在外头和他的那位外室庆贺她为自己生了个大胖儿子。
她有点难过,又有点疑惑,问祖母:“父亲这样宠妾灭妻,也算是守规矩吗?”
一向慈爱的祖母竟双眉一竖,抬手给了她一巴掌。
“你是曲家的女儿,竟还会编排自己的父亲了?”
那天,曲挽香冷眼望着被白布一盖抬走的生母,忽然明白,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规矩。
太蠢了。
如果这就是守规矩的下场,那她不要了。
第二日,方在野再来,曲挽香把他摔进水里,看着他那副不会凫水,慌乱大叫的狼狈样子,她站在岸边咯咯大笑。
真开心呀。
她想。
本以为自己必定难逃其咎,可她等了好几日也没等到任何问责,倒是高烧了一场又再次来到曲家的方在野对她和颜悦色起来。
他:“我该像你一样。”
曲挽香不解:“什么?”
“像你一样,把那些鄙夷我,瞧不起我的人狠狠摔进水里。”他攥紧拳头,尚且稚嫩的眼中冒出幽幽冷光,“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把属于我的拿回来。”
曲挽香听不懂他的意思,亦对他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不过可喜可贺的是,从那以后,方在野就来得少了。
她虽拿他泄愤了一番,但她心里明白,待在曲家终究还是要守曲家那一百多条祖训,否则就得饿肚子,自己那么,离了曲家又能去哪儿呢?
她装着端庄温驯的模样长大,时候想着等大些一定要逃出这个鬼地方,大了以后才觉得时候可笑,她怎么可能逃得出去呢?
她被订给方在野,家人对她越来越好,祖母再也没过她,他们都生怕得罪了未来的太子妃。
只有一个人从不讨好她。
曲如烟。
她有点像方在野。曲挽香有时候看着她会这样想。
本性怯懦而自卑,憧憬那些比自己强大的,厌恶着比自己弱的。
所以她对自己发脾气时,曲挽香没有生气,满屋的虚假里,有一个真实的,不是件好事吗?
活在这座宅邸里的人最后都会变成一个模样,连自己也不是例外。
她有时候想,也许曲如烟会是那个例外呢?
她希望她能就这样真实地长大。
曲挽香去了一趟凉州,就当是在进那座牢笼前,拥有最后一次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自由。
可她遇到了绊脚石。那块石头,准确无误地绊住了她前往牢笼的路。
“我姓安,在家中行十七。”
穿得比周围那些郎君身上的衣服都要好,谁信呢?不过也好,无所谓。
“那娘子干脆和我做一些不守规矩的事好了。”
不守规矩的事?
比如……垂钓?
她不仅在家中学会了凫水,还学过垂钓,都是父亲养的那几条红鲤鱼太漂亮的错。
她并不是真的喜欢,只是想要靠这些地反抗一下她厌恶的那些大人。
“曲挽香!”
这难道不是只是一场玩乐吗?那么紧张地看着她做什么?
她第一次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
“我是镇北大将军的嫡长子,晏铮。我的家不在凉州,在北境。”
她真的有些惊讶,不,也许用错愕来形容比较恰当。
他为什么要对自己实话呢?
她和他之间,不是只有虚情假意吗?
就和祖母父亲一样。
她第一次有些讨厌这样的真实,她佯装冷脸,可胸口砰砰直跳,她忽然明白了这是什么。
可越是明白,越是想笑。
太晚了,你来得太晚了呀……郎君。
“这把锁你拿着。如果什么时候不想要了,不用还我,随便找个地方扔了吧。”
她明明都下定决心了,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话蛊惑她呢?
果真是坏人。太混蛋了。
她最终收下了那把锁,还服自己:这有什么,你出格的事做了那么多,不怕这一回。
事实证明,人总不能太相信自己。
她想象过自己的死法,例如被方在野掐死,被他后来娶的妃子们毒死,总之……不得善终。虽然被推下水也算是不得善终的一种,但来得太过突然,来在了她怀有希望的时候。
太不巧了。
不巧得这么巧,希望也成了绝望。
但,她的余光中忽然瞥见了曲如烟的身影。
正充满恐惧的,脸色发白地看着自己。
难道自己被推下水时面目太过狰狞,吓到她了?
她试图冲她绽出一点笑容。可惜很快就被冰冷的池水淹没,她的后脑勺传来剧痛,视野被黑暗吞噬,她有些可惜,难得对她这么和善,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呀。
“二娘子,”暗卫的声音断曲挽香的思绪,她抬头,暗卫对她,“殿下怕您孤独,让我给您带了一位故人来。”
话落,宋家娘子缓缓从他身后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