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血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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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显扬被拷上手铐的那天, 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大年初四,陈安瑜从多伦多回来, 邵家父子一起去机场接她回家,家里阿姨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 把早餐当作宴席一样,只为了迎接女主人的归来。

    可当三人从机场回到家里, 邵家大门还没有关上, 执法人员已经冲进了邵家, 将邵显扬按倒在地,紧跟着进来的人带着各种重型器具,径直走到邵家花园的墙根下破土砸砖。

    邵秋只觉得荒谬,对着来的那乌泱泱人群大吼大叫,等见到后头跟进来的人群里头,依玫和周谦行牵手并肩站着时,更是火冒三丈,直骂着是周谦行搞的鬼。

    被按住不可动弹的邵显扬一声不吭, 一边儿站着的陈安瑜更是冷眼旁观这一切。

    院内尘土飞扬,邵显扬看见躲在依玫和周谦行身后,给人指认地点的邵云媚,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邵显扬今日的衣装尤为整洁得体, 因为陈安瑜提前回来,比往常更早地起床剃须,还约了发型师来家里, 把头发都修了修了发蜡。越是齐整,此刻伏法,越是狼狈。

    邵显扬看着院内场景,偏头看着陈安瑜,笑问她:“安瑜,今天开心吗?”

    陈安瑜双手叠在身前,一手握着另一只手手腕上的厚重玉镯,听见邵显扬问,也偏头去看他,半晌,终于弯弯嘴角笑起来。那笑容,是当真婉约明媚。她回答:“开心啊,幸好飞机没有晚点,让我能看见这一幕。”

    院内白骨见天日,邵秋一瞬跌倒在地,愣愣看着邵显扬和陈安瑜。

    邵显扬被押着走出家门的一刻,听见陈安瑜对他的最后一句话:“邵显扬,善恶有报,天开眼了。”

    依玫和周谦行就站在门口,看着邵显扬被押到面前,抬眼与他们两人对视。周谦行冷冷看着他,倒底也什么都没有,邵显扬也不知道有没有认出他来,被后头人一推,走出门去,被塞进警/车里头,车门关上。

    白骨封袋,被抬出邵家大门。

    依玫下意识把周谦行抱住,像他平时安慰他一样,手在他背后拍,低声:“没事的,没事的,我在呢。”

    人跟着往外涌去,邵家院中人渐渐稀疏。

    周谦行也弯下腰来,把依玫抱住,下巴抵在依玫的头顶。

    ……

    正月十四,周谦行带着周婉的骨灰回苏州老家安葬,依玫陪伴在旁。周家老太太和周家三兄弟都来了,可也仅限于此,其余周家旁支一个也没到。周家女儿离家出走,外界似乎已经早忘了周家老太太还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只记得周家有三个儿子。

    周家人常居海外,这么多代下来,已经没有人再回国安葬,将周婉留在国内,也是不出的凄凉。

    葬礼那天,连日阴沉的苏州下起了雪。纷纷扬扬从天上落下,覆盖在墓碑上。黑的碑石,白的雪。

    周家三兄弟在葬礼之后便陆续走了,周家老二陪着周老太太走得最晚,却是连连催促,飞机就要误点,老太太泪还没擦干,只握了握依玫和周谦行的手,被周家老二搀扶着出了墓园。

    只剩下依玫和周谦行两人。

    周谦行垂手站在墓碑前,看着墓碑上周婉的照片。周婉留下的照片稀少,上头就是那张依玫在周谦行公寓里头看见的照片,素色旗袍,民国女学生扮相,眉眼却是灵动,不出的活泼可爱。

    依玫陪在周谦行身边,一手握着他的手,看着白雪覆上他黑色西装肩头,不时伸手给他拂去。

    周谦行偏头来看依玫,抬手拂去她头顶雪花,:“我们走吧。”

    依玫摇摇头:“再留一会儿吧,要不我去车里拿把伞?”

    依玫着要走,可一侧身却看见着来人,脚步停下。

    周谦行回头,随着依玫的目光,看见一把黑伞顺着阶梯而上,到了这一层,伞往上抬,露出那张温婉面庞来。

    是陈安瑜,一身黑裙,头发梳了个圆髻盘在脑后,款款走到两人面前。

    依玫看了周谦行一眼,先开口问陈安瑜:“陈阿姨最近还好吗?”

    陈安瑜看着周谦行,点了点头,“还好,托你母亲照顾,我准备搬去多伦多了,就不回来了。”着,陈安瑜补上一句:“邵秋也跟我一起走,也不回来了。”

    依玫点了点头,:“也好。”

    邵家倒台,宁和破产清算,邵显扬的案子被推着加速往前走,胜败已是定局,再没有什么好好做的。邵家资产已经被查封,陈安瑜其实出身一般,但这些年应该也有自己的家底存着,裴芜也不会放任陈安瑜不管,总会帮衬一些。离开,确实会更好。

    陈安瑜默了半晌,忽然开口:“周先生……”

    “我去车里等你,别太久。”周谦行着,捏了捏依玫的手心,直接绕过陈安瑜,沿着台阶往山下走去。

    陈安瑜看着周谦行的背影,只长久沉默。

    依玫双手叠在身前,开口安慰陈安瑜:“他心里难受,您多担待。”

    陈安瑜笑了笑,往前走一步,把依玫纳进黑伞伞盖底下,抬起另一只手来,给依玫拂去头顶白雪。她抬手时,那只厚重玉镯自然下垂,把她的手腕露出来。到这么近,依玫才看清楚,那手腕上红色瘢痕遍布,似是刀伤痕迹。

    “陈阿姨……”

    陈安瑜没在意,垂下手去,手镯又把伤痕遮住。她:“替我跟周谦行声对不起,我确实知道周婉就埋在邵家院内,但我一没有能力把邵显扬送进监狱,二是,我毕竟还有邵秋,纵使我再怎么不管他,他也是我的儿子,邵显扬也是他的父亲。”

    陈安瑜扭头看着墓碑上的周婉,长长叹了口气,“那年我见到周婉的时候,她年纪还很,我劝她离开邵显扬,甚至帮她走,她还是回来,我帮不了她太多,我也不是什么佛祖菩萨,我有我的私心。”

    依玫心里泛酸,:“您倒底帮周谦行回了周家,别这样。”

    陈安瑜看着依玫,忽地摇着头笑起来,“玫,如果不是邵显扬把我关起来,连邵秋都不会出生。如果不是我知道周婉背后是周家,我也没有必要帮周谦行。我知道他会回来,帮我把邵显扬送进地狱去,帮我逃出来。我知道,他也知道。”

    依玫愣住,忽然意识到之前陆盛和周谦行所的事情都并非全貌,默了半晌,忍不住问:“陈阿姨您每年去多伦多,是……”

    陈安瑜伸手将依玫的手握住,:“我和我的丈夫是青梅竹马,邵显扬把他逼疯了,送进了疗养院。邵显扬答应我,只要邵秋出生,就能放过我的丈夫,后来我才知道,他早就死了,药物中毒,但做得很干净,葬在多伦多。”

    依玫忍不住把手抽回来,人还在陈安瑜的伞下,抬眼问她:“周婉的死,你参与了吗?”

    陈安瑜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却:“我知道的不算晚,我只是,什么都没做。”

    依玫往后退了一步,离开陈安瑜的伞下,双手垂在身侧,看着她,许久,却也什么都没有,跟刚刚周谦行一样,绕过陈安瑜,沿着台阶,朝山下周谦行停着的车而去。

    苍茫松树拱卫墓园,细雨夹着白雪飞扬,黑伞黑裙,融进一片黑色墓碑之中。

    车内的周谦行看见依玫冒着雨雪跑过来,当即抓着伞开了车门下来,迎上去用伞替她挡住了头顶雨雪。一路跑过来,依玫的头发已经湿了大半,周谦行把她带进车里,伸手调大了暖风。

    “你头发湿了,来……”

    周谦行摸出一包面巾纸,正要伸手给依玫擦头发,可依玫却先伸手过来,隔着档把把他抱住。女孩一双手臂将他围住,用了力气抱紧,周谦行愣了愣神,伸手过去,把依玫托抱到驾驶座这边。

    依玫跪坐在他腿侧,捧住周谦行的脸颊,凑上去在他唇上亲了亲。周谦行抽出几张面巾纸,给依玫将发丝一点点擦干。

    车内暖风徐徐送出来,连车窗内都染上雾气。

    头发擦得差不多,依玫把周谦行的一双手握住,放在自己腰间。她往前挪了挪,窝在周谦行怀里,埋头靠在他颈窝处。

    依玫并不想陈安瑜了什么,周谦行也不问,两人就这样依偎在车内。

    周谦行丢了手里的面巾纸,摸着依玫的头发,让青丝在自己指间缠绕。他忽地问她:“春节想去哪儿玩?”

    依玫摇了摇头,:“我们看房子去吧,家里只有我和依琛住了,他也不想住玫瑰华庭了,等爸爸醒来之前,他都住他自己的公寓,家里只有我和阮姨,我也想搬出来了。”

    周谦行的手指贴着依玫的脸侧滑动,“好啊。”

    依玫忽地想起什么,跟周谦行:“我们能不能晚几天再走,我想在周围玩玩,不想这么快就回北京去。”

    周谦行笑:“从南到北一路玩回去?”

    “真的吗?”依玫眼睛一亮,当即掰着手指头数起来,“那我们可以在苏州留下玩两天,然后往北……我想去秦皇岛,上回跟沈灿灿去吹北风吃烧烤还不过瘾,要再去一回……回北京的时候,从廊坊绕吧,我有个同学家在廊坊,前阵子告诉我她家的边牧生了一窝宝宝,问我去不去抱一只回去养……”

    “玫玫。”

    “嗯?”

    周谦行伸手揉揉依玫头顶,贴过去吻住她的唇,额头抵着额头,:“其实有你在,我并不算是很难过,你不用担心。”

    心思被看得清楚,依玫抿着唇,双手搁到周谦行颈后,看着他:“周谦行,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会一直在的。”

    周谦行将她抱住,反靠在她的肩头,“嗯。”

    ……

    后来啊,依玫和周谦行当真那样一路从南玩回了北京,等到北京的时候,都快出正月了,宋楚廉哭得不行,直喊着“周总啊,行哥啊,你终于回来了!”恍若古代百姓拜见青天大老爷。

    可周谦行回来两天,却是辞了科恩投行的职位,只持股,一转身,到远森走马上任,坐在了CFO的位子上。

    邵家倒台,竟然还牵扯出远森里头的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来,依洪乔的车祸最终水落石出,张平、林中正等等,皆是邵显扬安插在远森里头的内鬼,一下子连根拔起,远森内部大换血,人员更迭从上到下都发生变化。

    依洪乔一直没醒过来,依琛正式接任CEO的位子。依玫呢,倒底没能拿到三把手,裴芜没话,依琛也没什么变动,她似乎也忘了这件事,成日抱着台电脑踩着高跟鞋,跟着依琛出入会议,当真成了依琛的特别助理,公司一应事务流程,凡是经过依琛的手的,都会在依玫眼前过一遍。

    依家兄妹最终还是搬出了玫瑰华庭,管家阮姨也正式退休,可巧的是,依玫看中的楼盘也在依琛住的区里头。依琛知道的时候嫌弃得不行,一整天都在拐弯抹角地揶揄依玫是个学人精,可后来依玫把乔迁帖子送给依琛后,人还是倒底带着礼上来吃了一顿乔迁宴。

    快十月红枫将上时,依玫和周谦行正式登记结婚,依琛长兄代父,送依玫走上红毯。喜宴那天发生的事情不少,依玫和周谦行酒量都好,满场转下来,竟然是把当天的瓜都吃到了,一个没错过。

    先是沈灿灿这个伴娘大刀阔斧地跟人拼酒,似是有梁山好汉的酒量和豪气,那边韩思源闯进来会场,却被沈灿灿哭着扇了一个耳光,拳脚踢都赶不走,依玫后来再问起韩思源,沈灿灿只人死了,再没多一个字。依玫婚礼之后,不过一个月,沈灿灿的婚宴请帖也到了,只新郎那一行,并不是韩思源。

    还有的就是已经当上远森CTO的胡静怡姐不胜酒力,醉倒时却是上司依琛陪着送人出去,最终两人去哪儿,依玫也没细问。婚礼还没等来,可来年六月,依玫的孩子和依琛的孩子却是同月出生,仅仅相隔三天。

    依玫和周谦行第一个孩子柿子满周岁那天清,依玫在柿子的枕头底下翻出一封信来。信纸轻轻,上头字带筋骨,是周谦行的笔迹。

    我亲爱的姑娘依玫:

    我在你的梳妆台前,借着月光写这封信。此时此刻,你正睡在床上,刚刚入眠,因为之前脚抽筋而皱起的眉头终于舒展开。而我们的孩子,在你的肚子里,比我还更要与你亲近,受到你的庇护,让我甚至都有些嫉妒。

    你总,我生于圣诞节,是上帝派到你身边的天使,替你迎福消灾,为你保驾护航。

    其实受到上帝眷顾的,是我才对。

    在你来到我的生命里之前,我目之所及,无一片光明,无半分温暖。而你是在爱中长大的孩子,一生顺遂,无风无浪,反倒是我将这些风浪带到了你的生活里面。

    而你从无责怪我。

    不论何时与何地,你都还是那个穿着旗袍在台上唱秦淮的姑娘,媚得像只狐狸,一走下台,眼睛跟雪一样白亮纯洁,问我:“我唱得好吗?是为你而唱的。”

    不论何时与何地,你都是那个发现我人生最阴暗面之后,还愿意拥抱我,当我求你别走的时候,愿意在我身边留下的姑娘。

    我想过无数次,也为此害怕无数回,怕你听到之后会怨我、恨我,更怕你想要离开我,再也不愿意拥抱我亲吻我,再为我唱一首秦淮。你没有,为此我终生感激。你伸出双手来拥抱我,为此我愿意永远臣服在你脚下。

    玫玫,谢谢。

    ——第520封情书

    作者有话要:  正文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