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在来南芜前, 云厘已事先联系过江渊父母,今天下午会登门拜访。
云厘没在江南苑逗留太久,找了个去南理工见女同学的借口, 她借用傅识则的车出了门。
自从上次傅识则和她了江渊的事情后, 两人没有再关于这个话题进行过交流。
他的表现总会让人觉得, 好像没什么在困扰着他。
云厘想起他抽屉里消耗了大部分的安眠药。
刚到公司的时候, 周迢曾和她过, 江渊是独子, Unique的几人和他都情同兄弟, 在他离世后,周迢和Unique的其他成员给他父母凑了笔钱。
当时,江渊父母和周迢反复确认,里面没有傅识则给的钱,才愿意收下。
这件事情, 傅识则也是知道的。
周迢还和她,这么多年一直有人偷偷地给江渊的父母寄钱。
云厘抿紧了唇。
这个事情就像,江渊父母无法接受自己儿子的离世,将责任强行转加给傅识则。
但他做错了什么呢,需要这么多年背负这种内疚和对方施与的罪名?
周迢给她的地址离江南苑只有半个时的车程,导航过去的一路上, 她的心中忐忑不已。
江渊家所在的区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修建的,老楼陈旧, 墙上以及旧式外凸形的防盗窗上锈迹斑斑。区处于南芜的另一个老城区, 产业迁移后基本只剩下老人居住。
到楼下后,云厘按了门铃, 很快江母应声开了门。
房子在六楼, 没有电梯, 云厘走到三楼时便看见下楼来迎接她的江父和江母。
江渊比傅识则大个几岁,他父母现在应该五十上下,但苍老的容貌看去却像六十多岁的人。
两人热情地招呼她上楼,对她嘘寒问暖。江渊在西科大上学,而云厘最初联系他们时也告知对方自己是西伏人,他们丝毫没有怀疑她的身份。
房子不大,一眼望去是两居,屋内装饰简约朴素,家具都有些年份,客厅中央却放了个二十七寸的液晶电视。
“已经很久没有渊渊的同学来我们这儿了。”江母露出个浅笑,招呼云厘到茶几前坐下。
听到这话,云厘看向她,眉眼的皱纹让她莫名也有点心酸。
桌上已经备了不少水果。
她开电视给云厘看:“这个电视还是两年前渊渊的同学送的,不过我和他爸爸一直不在家,也没接到电话,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云厘:“您二位过得好吗?”
江父笑了笑:“挺好的,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想念儿子的时候就去房间看看他的东西。”
“我可以看看学长的房间吗?”云厘没有直接道明自己的来意,江母似乎习以为常,起身带她到房间。
江渊的房间不大,南边是一扇老式的窗户,窗台摆了两盆植株,床褥还铺着,旁边是一张木制的学生书桌,上方摆满了初高各种辅导书。
屋内的陈设就像仍有人在居住。
墙上贴了几张合照,都是用参差不齐的胶带简单地覆在四角。照片没有塑膜,已经氧化发黄以及掉色。
她看到了里面几张都有傅识则,是江渊父母带着他们俩去钓鱼和球的。
见到云厘在看照片,江母道:“照片里基本是我和他爸爸,还有渊渊从一起长大的一个朋友。他是渊渊同班同学,你认识他吗?”到这里,她叹了口气,“渊渊把他当成自己弟弟,我们也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但自从渊渊走了,我们也很多年没见他了。”
“……”
“他也是个好孩子。”
云厘:“他不来看您二位吗?”
面前的女人默了会,眸色黯淡道:“来过,我们让他不要再来了。”
云厘顺着话,试探地问道:“他做了什么吗?”
“那个孩子单纯,可能自己的行为不经意间伤害了渊渊,他也不会知道。”江母注视着照片,“渊渊生病了,他答应我们看着渊渊,但他当时忙,可能也没太上心吧。”
她语气平和但却坚决:“作为父母,我们没有资格替渊渊接受他的补偿。”
在江渊父母的视角里,他的最后一篇日记,无疑是在自己被傅识则的优秀压垮,而他们也不能接受傅识则明明他把药吞下去了,而最后江渊是没有吃的。
就像傅识则压根没把江渊的事情放在心上,没监督他吃药,没注意他的情绪,只追求自己的发展。
在来之前,云厘出于对傅识则的心疼和保护欲,或多或少对江渊父母有些愤悱,她原以为会面对的是对固执刚愎、怨天尤人的父母。
那样她可能还有理由去服自己重提对方的伤心事。
但对方很冷静,因为从他们的角度看,事实便是这样的。
云厘问:“我可以看看他的书吗?”
“可以啊。”江母很快从刚才的情绪脱离出来,温柔道,“基本都是辅导书,这里有几本渊渊时候的日记本,你想看也可以看看。”
她从书架上拿出几个本子,封皮基本都是奥特曼。
江渊写日记的时间并不固定,大约是每周一次,会记录那周发生的重大事件,日记大多天真无忧,里面写了很多自己成长的趣事,也有许多傅识则的身影。
在这些日记里,云厘只读出了一个信息。
——江渊将傅识则视为弟弟。
云厘翻了翻,到大一结束,日记就中断了,在那时候,他的日记里几乎不存在消极的情绪。
她顿了下,抬头问他们:“学长上大学之后就不写日记了吗?”
江渊的抑郁症应该是出现在博士阶段。
“我们把他寝室的东西都带回来了。”江母看起来也有些疑惑,“我和他爸爸没找到别的日记本。”
云厘想了一会儿,问她们:“学长有电脑吗?”
“有啊。”江母立即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一台很厚的笔记本,旁边整齐放着一些纪念品,云厘留意到里面有个Unique标志的东西。
“这个是渊渊参加的战队,渊渊参加这个战队拿了好多冠军。”提起江渊的旧事,将东西递给云厘时,江母眼中闪烁着些许骄傲。
看了一会儿,云厘才意识到,这是个U盘。
接口处有非常明显的使用痕迹。
“阿姨,要不我帮你找找吧?不定能找到学长后面几年的日记。”
江渊父母看起来并不是常使用电脑手机一类的人,听云厘帮他们找日记,朝她连声道谢。
开电脑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老式笔记本卡顿得厉害,云厘耐心地等了几分钟,出现的桌面是一架无人机的图片,她愣了下,是云野带走的那架无人机。
没来得及深究,云厘直接将U盘插上。
U盘里没有其他东西,只放了一个word文档。
云厘点开,发现里面是江渊大二以后的日记。
他的日记频率下降,大约变成一个月一次,云厘快速地扫过去。日记的后半部分记录了从大四开始他的经历。
巨大的落差感和压力来源于他的科研生活,江渊开始变得越来越忙。尽管工作劳碌,他的导师依然不断挤压他的个人时间,也数次对他进行嘲讽压,无论是在生活,科研还是工作方面。
一开始江渊以为能通过自己的能力扭转这个局势,但导师全方位剥夺了他的时间和成果,他会让江渊帮自己带孩子、买饭、买菜等等,他将江渊所有的产出视为垃圾,但转头又把成果的署名权抢走,如果江渊不同意就用退学威胁他。
江渊向学院举报,给校长写信,然而都没有起到效果,甚至会进一步招致导师在公开场合的辱骂。
自信和意气风发被一步步消磨,变得残破。然而,父母对他抱有极高的期待,甚至指望他能当个教授,改善家里平凡的经济环境和社会地位。
每每举起电话想倾诉一番,听见父母殷切的问候后,他只好憋了回去。
“我这一切都挺好。”
从第一年开始,江渊就已经难以接受,他极度痛苦,想改变这一切。但实验室其他人都默默地忍受着,他是里面反抗最激烈的一个。
独自反抗的他,却像是个跳梁丑。
很快,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无能,是自己不能平衡所有的事情,是自己不能让自己的导师满意。
他偶然和父母提过退学,但引起了他们的强烈反对。他早期和傅识则吐槽过一些,后来怕傅识则觉得他无能,便将所有的事情都压在心底。
在这几年的日记中,偶有快乐的片段,都是和自己的好兄弟去参加比赛,去球,去爬山。
……
【感觉这辈子最幸运的两件事情,一件是爸妈很爱我,另一件是有个好兄弟阿则。】
【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去看心理医生,结果确诊抑郁症了。更难过了,很对不起爸妈。但想到无论我自己发生什么事情,阿则都会帮我照顾爸妈的,总归还是一件幸运的事。】
……
【吃药还是有用的,很少去想那些消极的事情了,马上要参加比赛了,今年应该又能拿个冠军。】
……
【最近好一点了,老板好像有放过我的念头了,和我好好写文章,吃了药后注意力很不集中,我算停一段时间的药,先把手上的文章投出去,达到博士毕业要求后再继续吃药。爸妈和阿则肯定不会同意,阿则天天杵在办公室门口盯着我吃药,像门神似的,要被他发现我没吃药立马翻脸了。唔,大家都很关心我,所以我也不想让大家失望呀。】
这是江渊这份日记文档中的最后一篇。
云厘看着这份日记,回过神时,才发现脸颊两侧都是泪水。
和傅识则的一样,江渊温柔地对着这个世界,爱着周围的人,却受到了不公的待遇。
见她流眼泪,端水果进来的江母慌了,云厘用手背擦了擦泪水。手机刚好振了下,是傅识则的信息:【厘厘,什么时候回来?】
“我找到学长的日记了,我刚才看了。”云厘吸了吸鼻子,江父闻言立马跑到房间里,对于两个人而言,儿子去世后,他们只能疯狂地寻找以前和他有关的事物。
云厘替他们找到了整整六年的日记。
两个人戴着老花眼镜看,他们的眼睛已经不好,看一会儿屏幕,便酸涩发疼。见状,云厘告知了他们基本操作,便下楼到附近的印店了两份。
回区的路上,傅识则给她了电话,电话对面有些嘈杂,他语气随意:“回来时到超市带上我?”
“阿则。”云厘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艰难道:“今天我不是去南理工找我导师。”
“……”傅识则沉默片刻,“你在禾苑?”
“对……”云厘垂下眼睛,“我找到了江渊哥哥最后几年的日记,要不要我开车去接你过来?”
“不用,我车过去。”
傅识则没有问她在禾苑的原因,也没有问她日记的内容,而是问道:“有没有难为你?”
“没有……”
“嗯,你在外头?”听到她电话中的噪声,傅识则自然地推断,云厘嗯了声,他语气平静道:“待在外头,等我过去。”
云厘挂了电话,在原地还有些发愣。
她以为这个时候,傅识则会更关心日记的内容,而不是她。
但他丝毫没有提及,他来的目的,似乎只是不愿她遇到什么事情,所以让她待在外头。
云厘没有听傅识则的,她回到了屋里,将印出来的两份日记递给江渊的父母。
她耐心地陪两个老人翻阅着。
看到最后,江母已经满脸都是泪水,她捂着脸痛哭道:“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为什么没跟妈妈,为什么不听医生的话啊……”
她忽然麻了一下,江渊和她提过,他自己不太适应博士的生活,想退学直接去找份工作。
很许多父母一样,他们没听进去,他们只关注儿子的大好前程。
可是……
江渊只要再跟她一句就好了。
她再怎么样,最在乎的还是,自己儿子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啊。
云厘沉默地陪在旁边,等他们两人情绪都稳定了,才轻声道:“叔叔阿姨,你们不要难过了,学长那么爱你们,不希望你们这样的……”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道:“其实我这次来是因为傅识则。因为学长的事情,阿则他一直很内疚,也因此休学了很长一段时间。”
“叔叔阿姨,当年发生的事情,真的不能怪阿则,他那么重感情的一个人,几乎把学长当成自己的亲哥哥,你们看学长日记里也有写,阿则是有看着他吃药的,他也很希望学长活下来。”
云厘陆陆续续和他们了傅识则的事情,她的手机反复在振动。几分钟后,有人敲了门。
江母去开,见到傅识则的时候明显怔了下,他默然地进屋,见到云厘平安坐在沙发上,微皱的眉眼才松开。
傅识则已经有三年多的时间没有见过江渊的父母了。
这个屋子也有几年的时间没来了。
二老的生活看起来一切如常。
习惯性的,傅识则认为对方并不想见到他。
这么多年,对江渊、对对方无尽的内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重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傅识则一时半会不知道应该什么。
云厘看着他低垂着头,发丝遮了部分眼眸,在这个逼仄阴郁的空间内,他瘦削的肩有些僵硬。
“你们先走吧。”江母还站在门口,话中带着起伏。
“……”
骤然被下了逐客令,云厘声音有些发颤:“叔叔阿姨,学长没有怪阿则,你们也不要怪他了好不好。”
两人面色沉重,又了一遍:“你们先走吧。”
“叔叔阿姨……”云厘懵懵地重复了一遍,傅识则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便往外面走。
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偏头了唯一的一句话。
“请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