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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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蓬莱宫,上午早膳过后手上闲了,宫女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躲懒闲话。

    “罗衫姐姐,我刚去内务府取东西,听人了一件趣事”云裳拿了个绷子在绣花,嘴上却絮絮叨叨:“齐王在边疆立了战功,军情大捷,不日他便会带师回朝。”

    “结果你猜怎么着,齐王那个儿子淳于沉在宫里却突然不见踪影,伺候的宫女太监到处找寻,闹得人仰马翻呢。”

    “齐王之子出身卑微不得齐王宠爱,在宫里头自然也就不受待见,自是没人过问他的去向,找不到也是常事。”罗衫淡淡抿了嘴角,用剪刀绞了手绢上最后一个线头:“不过齐王殿下在外镇守疆土,如今大胜回朝,淳于沉再怎么也是他唯一的血脉。皇上定是要他和齐王好好见上一面的。”

    言罢起身将手绢在光下照了照,见绣纹清晰才补了句:“左右一个孩子,皇宫就这么大,总会找到的。”

    云裳点头,回眸看了眼大殿窗户上隐约的人影叹气:“我就想不明白啊,罗衫姐姐,你咱们娘娘,容貌出身性情才情哪样不是一等一的出挑。”

    转头回来柳眉撇下来,把针扎在绷子上:“娘娘她要什么得不到,可我总觉得咱们娘娘不快活,我进蓬莱宫伺候这么久了,就没见她笑过几回。”

    “快活?深宫之中又有谁是真的快活呢?”罗衫把手帕搁在一边,也顺着看了会子:“你啊也别念叨了,去给娘娘泡壶茶,警醒着点,别毛手毛脚的。”

    “哎”云裳起身拍了拍裙摆,提步往茶房走去。

    蓬莱宫内立着一幅新紫檀木松柏梅兰纹边立屏,这样精致的屏风本应是请最好的绣娘选上好的缎子绣上图案才能送过来的。

    如今这屏风中间空荡荡的,宁味正在桌前画一幅雪夜驯马图。空旷无垠的草原上冬雪漫漫,几匹健壮的马匹在肆意的奔跑,一名身着红色骑装的女子挥舞长鞭在后面追赶。

    星垂平野,苍茫潇洒。

    她手中笔一顿,将笔搁在砚台上细细看着画不曾抬头,对着空空的房间道:“你来了。”

    淳于沉从门后走出来:“是我”

    “知道是你”

    宁味拿起画抬眸看他:“你来做什么?”

    淳于沉闭口不答,只侧身让开,默看谢宁味径直将画对着屏风比划,突然开口:“你这画的是草原景色?”

    “嗯”见尺寸差不多合适,谢宁味满意地将画拿回桌前用镇纸压住。

    “我以为女子读书作画多好风花雪月这些柔美秀丽事物,没想到你竟然喜欢如此磅礴大气景致。”

    “你来就是想这个?”谢宁味坐回椅子,懒懒望他。

    被戳中心思,淳于沉脸色微变,摇了摇头也跟着坐下:“不是”

    “你要什么?”

    “……”

    宁味吃了一口茶,忽然想起来今日还没去窗台上看过,见人在这顺口问了句:“今日是什么花?”

    “桔梗”

    一问一答,话毕,室内一时安静。

    谢宁味看着大殿外的天空出神,淳于沉看着谢宁味出神,茶凉了许久,淳于沉起身:“我走了。”

    “嗯”

    “过几日我父王回朝,宫中会举办宴会庆功,你来吗?”淳于沉背对她终于声问道。

    “不来”谢宁味神情淡漠,拿起茶盏。

    不来。

    他总以为她收留了他,给了他伤药,给了他抹额,就是给了他温暖。他以为她待他不同,总归是对他有那么一点点不同的。

    可她,不来。

    这本在他意料之中,他却还是念着点万一。

    “你来吧”他努力地抑制呼吸,脸颊憋红了点。

    茶盖掀起,她的声音薄凉如水:“为何?”

    “那日”淳于沉一字一句吐得极为艰难:“有上好的松苓酒,不尝可惜了。”

    身后再没有动静,淳于沉走出了大殿,即便这么了,他也不太确定她到底会不会来。

    不过万分之一的事,他也想试试。

    刚出了蓬莱宫,就瞧见他常年不见踪影的贴身太监慌慌张张冲上来:“哎哟~祖宗,您跑去哪呢?这奴才找您都找疯了,宫里绣娘已经候着了,赶紧和奴才回宫去,量好了尺寸好做新衣。”

    ***

    罗衫端着泡好新茶进来,见宁味已没在案前作画,倚在榻上双腿盘曲,架着一把古琴漫不经心地挑弄着,琴头上放着两枝带湿气的桔梗花。

    这把古琴木材难寻做工精致,从前朝流传下来经不少名师反复调试极其珍贵。

    平日里谢宁味很是爱惜,今日这花还带着水汽,她竟将之直接放在琴上,罗衫有些讶异,但也没问只轻手轻脚走过去给她换了盏茶。

    见她一双眸子不知出神出到哪里了,声提了句:“娘娘,可要出去走走?”

    “不必”宁味应声,就没有再回话的意思了。

    罗衫正准备退下,忽听到宁味问了一句:“过几日宫中可是有个宴会?”

    “是,庆贺齐王殿下大胜回京。”罗衫回了话,站了许久,再没等到下句,只好退下了。

    ***

    齐王回京的庆功宴由皇后亲自主办,内务府帮衬协助。

    秋日气候干燥闷热,皇后特地将宴会设在了傍晚,日头半落散了些热气,凉风习习让赴宴宾客舒适不少。

    御花园内沿御河两边四周都挂上了莲花灯笼,寻了一处宽敞凉快之地摆上宴席四周饰以各色姿态迥异又格外清雅的菊花,玉盘珍馐美味佳肴由宫女端着络绎不绝地送上来。

    宁味独坐在蓬莱宫主殿高座上,看着一侧香几上天青色旧窑瓷瓶中插着的白菊出神。

    暮色沉沉,罗衫端着一碟子玉带糕踩着霞光进来,见大殿有些昏暗准备出去吩咐人掌灯,却被谢宁味喊住:“罗衫,替我梳妆。”

    “梳妆?”罗衫扭身回来。跟谢宁味往内殿里走疑惑:“娘娘,您要去哪?”

    ***

    淳于沉在御花园门口徘徊许久,沉着脸频频望向远方,身侧跟着的太监嘴里还在叮嘱:“主子,教您的话您可都记牢了?今日庆功宴,皇亲国戚王孙大臣可都在,您千万不能有任何差错,否则奴才吃罪不起啊!”

    “闭嘴!”淳于沉本就心烦意乱,被太监一吵更加烦闷,扭头瞪他,眼神阴翳如钩子和往日人畜无害的样子全然不同。

    太监吃了一惊,揉眼再看,只见淳于沉垂下眼角已经恢复一脸无辜样,想来刚刚应是他看错了。

    看来她是不会来了,淳于沉握了拳,跟在太监后面提步往御花园内走去。

    到了宴会场地他被宫女领着去座位,这位置在宴会中心格外显眼,是他从前没有过的待遇。

    他上手座位还空着,想来这个位置应该便是属于他那一身荣耀的父王。

    他垂头看了看桌面上的菜肴一样没碰,自顾自倒了一盏酒穿肠下肚。

    来可笑,他的父王是大周朝人人敬仰的英雄,是皇上最骁勇的大儿子,一身戎马保家卫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他懂事以后却是从没见过他一次。

    不过马上,马上他的父王就会过来,他们相见,他父王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可会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思及此处,淳于沉又饮下一杯酒。

    时辰渐晚,宾客三三两两到场,宴会渐渐热闹起来。

    终于,太监高喊了一声:“齐王殿下驾到!”

    仿若等了整夜的烟火终于被点燃在天空中炸开一般,宴会场上几乎是刹那间便寂静无声,众人皆凝神屏吸全神贯注看着入口,候着保卫他们安宁的大周战神。

    来人身着鸦青如意祥云暗纹长袍,腰间坠四爪龙纹璎珞翠玉牌,眉眼凛冽如刀,步履快而稳健,由宫女带领,目不斜视地端坐在了淳于沉身侧。

    淳于沉死死盯着他,励志要看穿他的背脊一般。

    他知道,就是他了,淳于朗,他的父王,尊贵的齐王殿下。

    淳于朗和他想的一模一样,一样的威武不凡,一样的坚毅沉静,肩背宽阔顶天立地。

    只可惜,淳于朗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一眼,连半个眼神都不肯施舍给他。

    淳于朗这样的英雄,一辈子受人景仰。像他这样的注视,他这一生不知道见过多少,哪怕他是他的儿子。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是淳于沉,他和淳于朗骨子里流着一样的血液。

    十五年了,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才见到他,淳于朗他不能,他不能这样对他。

    众人皆向淳于朗行了礼,而后各自坐下。

    淳于沉感觉到自己身后的太监在拼命拉他的衣角。

    他知道太监在暗示他去敬酒,父子阔别多年,第一杯酒自然应该是由他来,不只是太监,下面所有宾客都在等着他的这杯酒。

    松苓酒香浓烈,刚从酒壶中到出半盏就有松木熏香夹杂醇厚的酒香涌入鼻尖。

    果然是好酒。

    淳于沉端上酒杯几步到了淳于朗面前,垂首低眉声音恭敬:“儿臣淳于沉敬父王一杯,祝父王”

    淳于朗没有抬眼,漫不经心地拿起酒杯随意断他的祝词一饮而下:“好”

    再别无他话。

    难道,淳于朗竟然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肯吗?

    他不信。

    淳于沉拿着酒杯的手颤抖起来,他竭力稳住呼吸,又倒了一杯酒,高高举过头:“儿臣再敬……”

    “不必!”淳于朗将酒杯一搁,敛眉不悦,多年战场上一不二的气场显露出来。

    淳于沉顶着额头上的汗液咬牙继续:“儿臣……”

    “退下”淳于朗已然动怒,声音洪亮带着几分威慑。

    “……”

    “是”

    他从高台上走来下的时候,觉得自己今日穿的一身荣华锦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他竟然还敢心存期许,更为可笑。

    刚才那一幕,无人出声却落入众人眼里,明日他淳于沉为齐王厌弃被大声训斥将会传遍整个皇宫,甚至整个渝京。

    他将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也将为天下人欺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