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药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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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时分,淳于沉熟练地翻上慈宁宫的屋顶。

    慈宁宫夜里一向是有暗卫巡视,他早已摸清了暗卫轮换的时辰,一路顺利穿过正殿落在寝殿上方。

    心翼翼撬开一片瓦砾,四方的口子不大不正好可以让他看清那人的脸。

    连串的动作他做得一气呵成,显然不是第一次这样光临慈宁宫了。

    宁味虽然也是有武功的人,但算不上顶尖上乘,自身的警惕性没有那么好,平日也是多靠暗卫维持慈宁宫的安全。

    殿内没有烛火,月光微亮,床榻上的人似乎已经安睡。隔着纱帐淳于沉看不太清脸,但淳于沉也不敢再有过多动作,生怕吵醒了下面酣睡的人,就这么看个轮廓也是好的。

    要他不见她是不可能的。

    自那日之后他从慈宁宫出去,便夜夜都会来这屋顶看她半刻。

    这次新皇突然安排他和淳于意同去山东赈灾,无论出于什么考虑他都不能不去,可一想到那么久见不到她,他心里千万分舍不得。

    暗卫交替的时间只有一刻钟,远处庭缭已经给他发了离开的信号。

    他低头看了看掌中的玉睚眦,这东西本应在宁味手中,那日她如此真心地问他可是有心上人了,他的那句话在嘴边压了一千次吞了一万次,但终究是没有忍住了出来。

    他本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她应他也好,不应他也罢,他都能接受,可他偏偏没想到她会是那样的反应。

    她问:“你喜欢哪家的姑娘?”

    他答:“你,我喜欢你。”

    她似乎万万没有想到这样的答案,眉眼间的讶异依旧能清楚地在他眼前浮现,话脱口而出他便后悔了,他突然害怕,害怕她觉得自己一心照拂的孩子竟然对自己有如此妄念。

    可他也实在是忍受不了她日日要给他选王妃的殷勤,明明是自己心爱之人,日日想的却是将另外一个人塞到自己手中。

    他算好了,她若是她也欢喜,那他无论如何也要带她离开,他们去草原,去那个她心心念念有父亲母亲的地方。她若是不欢喜,他也可以等,等她喜欢自己,或者等她喜欢别人。

    那人若是她的良人,他一辈子不要命也会护着他们,那人若是欺瞒了她,他便要亲手将那人千刀万剐。

    他怎么样都可以,只要不离开她。

    而那日,她听到他的话后,眉眼低沉,下意识后退几步失手碎了殿中她最爱的那盏琉璃花瓶,里面是他早上给她摘的鲜花枝桠,一同混着碎了一地。

    她慌乱,她害怕,她逃避,她再也没有看过他的眼睛。

    直到她对他伸手,摊开的掌心里静静躺着的就是这个玉睚眦。

    她:“这个还给你。”

    他一瞬间无比慌乱不知如何应答,只恨不得时光倒流将莽撞话喜欢她那话的登徒子给按回身体里,只要她能待他如从前。

    可是,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而覆水难收,他心里清楚。

    他看见自己手中被塞了玉睚眦,一如当初他塞到她手中一般。

    她又无比平静地:“你走吧”

    “别再来了。”

    他千万是没有想到这种结果的,他想她也许会娇羞应下,也许会勃然大怒,甚至会拔了剑要抹了他的脖子。如若是这些,他会心甘情愿地割下他的头颅送给她。

    但他没有想到,她竟然是这样,干干净净的,清清淡淡的,不要他了。

    他觉得他错了,望着面前那样玉眉凤眼的面庞,如一个虔诚的信徒仰望自己的神明。

    他本就不该想要去占据她,不该想夺得她更多的怜爱,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被抛弃。

    他可以被她杀了,却不能被她抛弃。

    当时他不知要如何反应,只觉得大脑一片混沌,清醒过来时手上便只剩下这么个孤零零的玉睚眦,陪他站在渝京深夜的街头。

    他有点想笑,即便是自己已经癫狂,但他还是违背不了她的话。

    她要他走,他便会走。

    而后的时间他大多数会独自呆在澄园里他给他修得那碧水凉阁里。里面都是他为她搜罗的衣衫玩物,每一件都是他亲自去选过来的。

    本来日子也许会这样过去,直到那日他给她送的烤羊肉,她吃了,还送回了空盘。

    他才突然意识到,她想要的是什么。

    这样的深宫大院她早就厌烦了,这样众人之上的高贵身份只让她难以呼吸。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去当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可她出生那日所享受到的荣光早早将她下到了牢里。

    大周需要谢家也需要王家,即便她不爱这个皇宫却也得一生被囚禁于此。

    只要她还是太后,他还是齐王那他们之间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除非,他能坐上那个位置。

    除非,江山开始听他号令。

    只要这样,他就能将她送还给那个草原,任由她一生逍遥。

    他开始频繁操练父王留下的军队,可如此大规模的运动,不论如何心还是惊动了新皇,淳于意的心思只怕他也有所知晓,这次派他们远去山东,的便是让他们二虎相争的算盘。

    他早已准备好了有一天手提尖刀为了心爱之人去战斗。

    明日便要启程,今夜他是特地来和她告别的。庭缭早已吸引暗卫远去,慈宁宫里空空荡荡,他痴迷得看着纱幔下那个娇的身子。

    等一等,再等一等,他就会来带她出这牢笼。

    *

    这日宁味醒得极早,罗衫进来送水时,她就抱膝坐在床头,身上的绯色月影纱长衫松松垮垮地扣在肩膀上,长发缭乱,眸子呆呆凝着一幅空白的屏风出神。

    “太后起了?”

    宁味没有答话。

    她昨夜是惊醒的,她做了个噩梦,梦里淳于沉骑在马上被一剑穿喉。

    醒来时,发现自己浑身出汗,心口处传来阵阵悸痛,她不想扰旁人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凉水入喉才觉得冷静了不少。

    而后却再怎么都难以入眠,辗转几番起来出神。

    “今日出京?”

    罗衫在绞帕子:“嗯,皇上会亲自送行。”

    “恩”

    殿内静下来,罗衫揣摩着多问了一句:“时辰还早,太后可要去瞧瞧?”

    宁味猛然倒在床上,侧脸伸手扯纱幔上的坠子没有出声。

    “估计今日场面定会十分热闹,车队要从渝京的正街穿过,不少百姓一早都争抢着翘首以待呢。”

    指尖无意识地缠绕彩绳,宁味眨眨眼,想起那个人来。

    他是个颜色好的,今日鲜衣怒马想来定是十分风光的吧。那日狩猎他穿骑装便很好看,今日民众欢呼,只怕更是春风得意。

    手上的彩绳突然崩断,手臂顺势垂在床垫上。

    她去看或者不看又有什么差别呢?

    宁味翻了个身,面对床里瓮声瓮气:“你先出去吧,我再睡会。”

    *

    日子快到了。

    外头今日送进来了最后一次药。

    罗衫站在慈宁宫外看着送药的太监远处,攥紧了手里的药包。这药每次放入的剂量不大多是混合当日的饮食才有效果,而她正好便是掌管宁味的吃食。

    屋子里头的人在看一幅舆图,是山东境内的地形。宁味皱着眉,双手撑在张八仙檀木抱椅上盯着上面一处标红的地方出神,沛县,这次山东旱灾情况最为严重的地方。

    罗衫将食盒里的饭菜布在几上:“太后过来用了膳再瞧吧。”

    宁味喏喏两声人没动,她靠过去量了会,扭身又去取水:“出发赈灾的马车已经走了十几日了,近来天气尚好多是大晴天,想来应该快到山东境内了。”

    确实差不多快到了,宁味起身往几上走,桌上这些个菜式依旧如淳于沉走时一样,不是宫里的功夫,想来他走时也是已经安排好了这些个东西。

    宁味捏着筷子在盘中扒拉,胃口不好,一旁罗衫瞧着颇为心疼。

    自太后同殿下闹了之后食之无味,夜不能寐,眼瞧着便瘦了一大圈。下巴上好容易养出的些肉全没了,一个下巴尖儿格外惹人疼。

    她照顾宁味多年,眼下这药已经送到,只怕来日她是已经顾及不了那么多了,今下见她如此又如一个幼童一般不免多了几句。

    “太后便是再没胃口,多少也要吃点,总归是身子为重。”

    “近几日奴婢夜里守夜,太后近几日夜里也睡不安稳,晓得太后最不喜欢吃药,特地去太医院求了些安神香放在云裳那里,夜里丢在炉子里烧着,一来助眠二来也可防蚊虫叮咬。”

    “再来便是……”

    她一条一条的罗列下来,宁味搁了筷子在一旁乖巧听训。

    直到一口气交代完,罗衫才察觉不妥,忙委请罪:“奴婢一时失言,还望太后不要怪罪。”

    宁味丹凤眼凝着面前的人,似乎在想些什么,起身去床头匣子中抽了一个暗盒出来,开放在几上。

    里面尽是些包药的封纸,有些上面仍有她烧过的痕迹,显然在半路被人从火中取了出来。

    她知道了,罗衫看了一眼便心里清楚,只直挺挺跪在一旁没有开口一句讨饶的话。

    “今天的呢”宁味问了句。

    罗衫安静地从袖中把药包取出来递到桌上。宁味慢慢把纸包开,从发间抽了支银簪子拨弄了片刻,簪子依旧如常没有丝毫发黑的痕迹,她忽而笑出声:“到是好东西。”

    “这药无色无味,单吃也不会有什么反应,需配合御膳房的饮食吃下才有效,不过见效极慢,但却能慢慢损伤人的肺腑。”

    “是这样”宁味点头,脸上没有丝毫怒气,随手丢了簪子言语中似乎颇有兴致:“那我是不是快死了?”

    她这话时语气极其平淡似乎在询问今日天气一般。

    “您没事”罗衫咬唇,眼眶微红又肯定道:“您不会死的。”

    “谁给你的?”

    “淳于意”

    “为什么要答应他呢?”宁味似乎有些不解,转而想起什么试探问道:“为了夏明虚?”

    罗衫没料到自己的心思这么快便被猜透,匍匐在地一心求死:“这么多年奴婢一直受您照拂,今日背叛您,不求其他,只求您能赐我一死。”

    “你觉得我会杀你?”宁味似乎有些讶异,从袖中慢慢取出一张纸条在罗衫面前晃荡:“这是暗卫前几日送进来的,我一直没看,想着这几天便是时候了,你自会和我坦白的。”

    随手将纸扔在地上:“我猜得没错,这些我也不想看了,你烧了吧。便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太后!”罗衫瞪大了眼,她万万没有想到宁味会如此轻易地便绕过她:“您为什么?”

    宁味自顾自扭身地给自己倒了杯水,神色如旧:“那些药都被你自己吃了吧。”

    罗衫一怔,终究是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她罗衫怎么可能会去害宁味呢?

    她与夏明虚是有情意,可宁味于她既是妹妹又如再生父母。

    淳于意一早察觉了自己与夏明虚的感情,以夏明虚的性命为威胁要她给宁味下、毒,并许下承诺,一旦事成他将送他们远走高飞。

    这算盘本是得十分好,可他料错了一点。

    诚然他能用夏明虚的命来威胁她,但宁味的命在她心里远比她自己重一千倍一万倍。

    她是想救夏明虚,但宁味也绝不能因此受半分伤害。

    且上天帮忙,宁味之后吃的膳食多是云裳从淳于沉处得来的自然是妥帖无害的,她日日也从御膳房取膳食,为了掩人耳目自己在暗中将这一份膳食吃下。

    药包中的那些药也被她趁人不被给收起来了。

    今日已经是送药的最后一次,宁味自然没有吃药自然不会有事,外头淳于意的眼线得了消息,只怕夏明虚难逃一死。而她早就做好了同夏明虚一起赴死的准备。

    她对他的那点情,便用她的命去还吧。

    屋子里头一片安静,宁味迟迟没有话,盯着桌上的药许久伸手将地上的毯子掀起,把药粉散在地上盖住。

    “太后……您这是做什么?”

    罗衫一时没猜透她的举动。

    宁味重新拿起筷子从盘中挑了一只水晶虾仁塞到嘴里:“这药效什么时候可以发作?”

    罗衫没想到她会问这些,思索了会道:“大约三日之后。”

    “嗯”宁味点头:“那三日之后你便去放与淳于意放消息,救夏明虚出来,我会安排一些暗卫护送你们出京,以后便别在回来了。”

    “太后?”罗衫看着面前胸有成竹的人,隐约觉得她似乎已经有了什么计划,但又猜不透,只觉得她早有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