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五章 我永远不会成为你
容妙嫣的眼前闪过那道清逸的身影,泪水在她的眼眶来回打转,最终还是落了下来。
程玉离开的日子很短,他的音容笑貌,仍历历在目。
那一日,容璟明明答应她放过程玉,然而她在永华宫内等到的,却是一具失去呼吸的尸首。
这个男人,是一个没有心的帝王。
容璟平和的看着容妙嫣眼中的泪光,倏忽,唇角露出一抹温和的笑。
至少他还有一个足够骄傲的女儿懂得隐藏自己的恨意,足够心狠无情。
这药选的也很好,很疼,疼得让他格外清醒和理智,就是太苦了一些。
只是仅仅如此,还不够。
容璟清楚,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他知道那些文武百官的大道理,可是他就是不愿遵守。
容璟甚至知道,若他徐徐图之,若他心怀善念,放过那些人,那些人也会放过他。
但每当他如此想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便有一个声音在盘旋不停的告诉自己,若不想死,便不能心软。
他们和他一起痛苦,他才能感受到活着的意义。
容璟至今仍清晰的记得,少年时他怒杀一名苏家旁系的贪墨之臣之后,得到的,却是一天一夜的噬心香。
从那以后,容璟就习惯了噬心香的味道。
他觉得,这天下已经烂透了。
既然天下人,人人自私自利,为自己而活,那他这个皇帝,为何不能如此?
他要将权力与人心玩弄于股掌,他要报复容寰临死前对他的话,他要想向他证明,他不比任何人弱。
然而,他最终还是失败了。
容璟捂着胸口,胃部翻涌作呕,喉中泛起苦涩。
他知道,这大概是宁安那药的药效。
如果他还坚持着少年时的想法意念,可能一切都会不一样,但若让他重活一次,他仍旧会如此选择。
他的确很累了。
只是,宁安,不要重蹈他的覆辙。
容妙嫣看到容璟的笑,呼吸一窒。
“为何要笑?”
容妙嫣一字一顿的询问,她的心口像是被细的针扎了一下,生起丝丝缕缕的痛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容璟仍旧淡然的看着她,哪怕五脏六腑都像移位般疼痛,他也只是轻轻地皱起眉毛。
他未冠的墨发倾泻在赤色龙袍上,衣袍似血,长发如墨,漆黑的瞳仁轻轻扫过去,如摄魂的妖。
容妙嫣咬住下唇,刚才端着八苦毒的隐藏在素色衣氅的袖中,死死攥紧成拳。
涂着妃色蔻丹的指甲略长一些,陷进了掌心,鲜血沿着掌的纹理渗透蔓延。
不疼,
她告诉自己。
眼前的人,是她的杀父仇人,是母亲悲剧的根源,是害死程玉,害大燕陷入混乱的罪魁祸首——
她的呼吸凝滞,须臾,容妙嫣尝到了血的滋味。
最终,一滴豆大的泪珠仍旧无法控制的从她的眼眶滚落,那眼角的泪痣染成绯红色泽,好像要随着眼泪一起滴落。
“朕在笑,笑你如此心狠,只是因为一个奴才,便杀父弑君,谋朝篡位。宁安,你今日杀了朕,却变成了另一个朕。”
容璟将眼中深沉的情感隐去,再一次抬起眸时,眼底是容妙嫣看不懂的深沉,语气却带着嘲讽与魅惑。
他素白的唇张阖,的每句话,都像让人恐惧的诅咒,烙印到她的心口。
唇瓣的疼痛让容妙嫣回过神,她听到“谋朝篡位”四个字时候,内心一颤,下意识后退了几步,踉跄着,直到背脊触及到冰冷的墙面。
蓝奴上前一步,想要搀扶住她,她却已经依靠着墙壁,双眸失去了色彩。
容妙嫣低下头,她看见自己的双正在颤抖。
“不要抖了”
容妙嫣低声命令,双却不听使唤。
那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掌纹清晰细腻,指腹有提笔写字而产生的薄茧,掌心,是自己指甲刺破的血痕,星星点点,像是被狸猫挠过。
可是渐渐地,这双在容妙嫣的眼里,变成了可怖的血红色。
她睁大双眼,恐惧像一只大掌,将她的心脏攥入其中。
自己,
竟亲毒杀了容璟。
亲杀死了她叫了十七年父皇的人。
这上,沾染着一个皇帝的血。
容妙嫣浑身发软,只能倚靠着墙壁站立。
她觉得容璟是个疯子,可是自己,好像也要疯了!
为什么他要对她这样的话——
她绝不会不,她会,她也会变成这样的人,有朝一日,她也会变成这样的人!
就在这时,两人的脚下发出细微震动,一声巨大的轰鸣从远方传来。
宫门,
破了!
顾澜,容珩,还有秦正笏,他们要来了。
容妙嫣瘫倒在地,捂住自己的心脏,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让人安心的面容,从那被诅咒般的恐惧中一点点脱离出来。
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惨白的面容一点点涨红,眼中的泪水滚落。
许久,容妙嫣抬起头,直视着容璟的双眼。
“不,我永远不会成为你这样的人。”
她悲哀的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平静:“容璟,你以为什么才是为君之道,你根本不配做这个皇帝。”
容璟的眼底掠过一道转瞬即逝的笑,随即,他的声音更加嘲讽:
“宁安,你不会真的以为,朕死了,你就能成为新君吧,你不要忘记,你是女子,谋反的是容珩,从此以后,他会成为大燕的主人,而你则会背负弑父罪名,被新君问罪。”
他慵懒的倚在龙椅之上,面容如新雪般白。
容妙嫣喉中鲜血哽咽,她的表情越来越沉,眼神却越来越亮。
杀容璟,是为了不负程玉,为了给父亲报仇,为了让母亲心安,更为自己心里无法抑制的刻骨恨意;
而她的心愿,是要国家昌盛,万民归一,是守护脚下的这片土地和苍生,用她的方式。
这是两件事,一个是她的前因,一个是她要走的道。
从踏入这座宫殿之后,她明明就已经想好了一切。
她不会被仇恨蒙蔽双眼,亦不会因外物而改变自己的本心。
容妙嫣彻底冷静下来,长吁一口气,在乾元殿一侧的臣子座椅坐下。
乌发如云,半截绣金丝牡丹的素白衣氅落在地上,她的呼吸沉稳,一举一动仍优雅高贵,美艳不可方物。
容璟看着这样的她,唇角挂着讥讽的笑,眼底最深处,却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宽慰。
能死在宁安的中,他的心中没有任何悔意。
而眼前的少女并不会成为第二个他,意识到这一点的容璟,悠然的闭上了眼,心满意足。
心脏带起沉重的闷痛,容璟却毫不在意。
那些痛离他很远,喉中的苦涩却很是熟悉。
他发觉,自己浑身的力气正在被一点点抽空,现在的自己,不定还不如十来岁的孩童。
“这是八苦毒。”容妙嫣道。
“八苦”
容璟恍然。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恩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
他觉得熟悉,是因为这些痛苦,便是他的一生。
容妙嫣直视着奄奄一息的帝王,缓缓开口,清雅冰冷的声线,一字一句诉着自己的心路历程。
“皇上已经登基十余年,然而在这十年里,你可曾数过自己冤枉了多少忠贞之士,又有多少百姓因你而死?
你登基时,先是伪造圣旨,致使平南侯府被抄家覆灭,逼死潇妃,其实是你铲除异己,防止五叔篡位所为,你又用嘉太妃,睿王妃和世子威胁睿王,后插军中事务,让南境兵无常将,将无常师,此举才是当初睿王战败于魏国的源头之因。
后来,你提拔陆秉心,试图以陆家制衡苏家,用容珩制约顾澜,却在发现顾家与容珩功劳过高时,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感慨大燕之幸,拥有这样的良师帅才,而是鸟尽弓藏,甚至还想像当年萧家一样逼反顾家,不惜让大燕陷入战火。
皇上做这一切的时候,何曾有一刻想过大燕子民?
可曾有一刻想过,自己是大燕的皇帝?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正因为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不会成为你,永远不会。
至于女子皇上忘记四旬前,长安公主被昭帝封为破虏将军了吗,她可以,宝怡可以,顾澜可以,本宫,又为何不可?”
每一个字,都清晰温和,又掷地有声。
容璟安静的听着,忽然内心一动,睨了眼旁边的蓝奴。
那奴才已经痴了,呆呆的望着宁安,眼中只剩下尊崇与恋慕。
呵呵
完,容妙嫣站起身,用力的推开了乾元殿的大门。
正午的阳光透过房檐上的金色脊兽,洒下细碎明亮的光线,照耀着翼角悬挂的冰晶,剔透的冰霜一滴两滴的融化,勾连成线,落在青色的地面上。
她沐浴着阳光,微微张开双臂,眉眼清妩明艳,眼中翻涌着水光。
“何况,皇上不知道吧,宁安并不是你所生,我是母亲和昔日三皇子容玦的女儿。”容妙嫣望着容璟,最后释然而冷静的。
空气中,弥漫着寒冷的血腥气息。
她忍不住低声喃喃:“我想洗净这里的一切。”
柔和的光落在容璟毫无血色的脸上,他听到这句话,双眸睁大了一瞬,很快又眯了起来。
他仰着头,像是一只半睡半醒,醉在花间的妖孽。
那薄唇沾染了血色,越发殷红,如灿烂到荼蘼的桃花花瓣。
“是吗那朕倒是做了一件无用功啊。”
他以为,
宁安会变成他这样的人,
他不想如此,
所以刻意出那诛心般的话语。
可是原来原来如此。
过往的一幕幕在容璟的眼前纷飞,他看见了还是个奶娃娃的容妙嫣,仰着脑袋,甜甜的叫他父皇。
终究回不去了。
容璟的话断断续续,他出一个字,脸色就苍白一分,直到最后,他漆黑如墨的眼瞳渐渐涣散,桃花似的双眸中,好像真的有花盛开,却又寸寸的化为飞灰。
容璟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冻结成冰,可偏偏苦涩的滋味还蔓延在心里,无论如何也驱散不去。
八苦,
这是求不得。
容璟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凝神,望着沐浴在阳光中的白裙少女。
虚弱的声音,明明已经细不可闻,可容妙嫣仍旧听得清清楚楚:
“妙嫣你穿白衣,就是,为,为父皇尽孝了多,谢。”
容妙嫣的眼眶发热,眼泪大颗大颗滚下。
从很久之前的某一日,她以大燕公主身份踏入这座宫殿之后,
她便再也没有叫过他一声父皇。
而容璟,也极少唤她的名字。
宁安是她的封号,
或许最初的时候,他真的只想要她一世宁安。
“妙嫣!”
一道清亮的声音唤醒了容妙嫣,她捂着唇回头,便看见容珩和顾澜迎着阳光,出现在殿门外。
隔着遍布鲜血的玉阶,顾澜的中,是正在滴血的龙泉剑。
她穿着玉色的长衫,外罩红氅,身上干干净净的,几缕散开的墨发在微风中飞扬,双眸映着流光,温柔而沉静。
一身玉色蟒袍的容珩与她并肩而立,他的视线落到容妙嫣身后的容璟身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容珩拾阶而上,一步一步,走到了容璟面前。
他们身后,无数黑色甲胄的定远军已经包围过来,其中还夹杂着苏子霄带领的禁军,那些人的身上好像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红色血雾,不知经历了多少厮杀,此刻停歇下来,共同望着这一幕。
妙嫣眨了眨眼睛,她看见了人群中的秦正笏,正深情而笃定的望着她,眉眼如故。
于是,
妙嫣义无反顾的扑到了顾侯爷怀里。
顾澜抱住公主,轻轻地拍着公主的肩膀。
她的身体极冷,她抱着她,像抱着一块冰。
“别怕,一切都结束了。”
顾澜的语调轻柔,在妙嫣耳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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