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暴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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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我的爱人,你错待了我,

    抛弃了我你无义又无情,

    我已经爱上你,啊,这么久,

    有你陪伴多高兴。

    ——英国民谣《绿袖子》

    1536年1月29日,伦敦,白厅宫。

    安妮·波林王后感觉到肚子那熟悉的阵痛又回来了,自从六天前国王落马昏迷了两个时再转醒之后这已经是第四次了。如果之前几次还可以解释为对国王的担心所导致的,这一次她已经不知道是由于担忧还是恐惧了。外面天气阴沉沉的,一个典型的英格兰冬天的下午,却不知为何让人想起几年前凯瑟琳王后在宫廷里的最后一段时光,那个被她败最后在不久前凄凉去世的西班牙巫婆……安妮王后摇了摇头,仿佛要借此驱散脑子里那个荒唐的念头。她抬起头看看梳妆台上威尼斯镜子里的自己,尽管这三年步履维艰的王后生涯让这张脸显得有些蜡黄,但仍旧算得上是风韵犹存,尤其是那副有着智慧光芒的眼睛,简·西摩那个只会装纯的傻狐媚子这辈子都比不上。她略有些得意地抬起头在房间里的侍女群中寻找那张令人恶心的脸……

    简·西摩不在房间里。

    王后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肚子里的不适感更加严重了。

    玛丽·波林女士,王后的姐姐兼国王的前任情妇,是唯一敢在这个时刻去与王后搭话的人。她走到王后面前行了一个屈膝礼:“陛下身体有什么不适吗?”

    王后看了自己的姐姐一眼,想起这个女人几年前也曾经用这张脸爬上了国王的床还生下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而她自己自从伊丽莎白公主这个令国王大失所望的女儿之后就连连流产,如果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保不住或者还是个女孩……她强忍着恶心感,耐着性子对自己的姐姐:“我很好,谢谢你,斯塔福德夫人,我只是突然有些怀念简女士的歌声了,她的嗓子在我的诸位侍从女士当中可以算得上是独占鳌头了,在这样阴沉的日子里我想我们很需要这样的歌声为我们带来一些欢快的气氛,不是吗?”

    屋里窃窃私语的侍女们瞬间都安静了下来,王后看着自己姐姐的脸色,似乎有些扭曲?她想,整个房间里的气氛都如此诡异,王后突然有了某种不详的预感,她感觉自己的腹一阵阵地下坠……

    “斯塔福德夫人,我想你也许碰巧知道简女士的去向?”王后强精神尽力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

    玛丽·波林,如今的玛丽·斯塔福德夫人抬起头看了看自己妹妹苍白的脸,如果她知道了,上帝保佑,这个孩子八成是难保,这对于波林家可是灭顶之灾,可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一直是这个家族里不受关注的那个,唯一的用途就是联姻为家族寻找助力,她唯一的闪光时刻就是自己爬上了国王的床的时候,她的父亲,可怕的舅舅还有冷淡的第一任丈夫都开始对她和颜悦色,而当她怀上了国王的孩子之后这一切到达了登峰造极的程度。然而当她从产房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变得天翻地覆——她的妹妹爬上了国王的床。

    当她怒不可遏地前去质问自己的家人时,她的舅舅,那个可怕的男人,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亲爱的玛丽,我们当然要确保在你无法侍寝的这段日子里国王的心仍旧留在一个我们自己人那里,难道不是吗?”

    “是的,当然。”这是她唯一得出的话了,当面对诺福克公爵这个可怕而又位高权重的男人的时候没有人能做的更好。她甚至于她的家族都是这个男人的棋子,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可的呢?她离开了宫廷,算过自己的日子,然而当她爱上一个乡绅之后,她的整个家族都与她断绝了关系,只有她的妹妹,那个抢走了她的荣耀的人,给她送了一些钱,施舍给她这个侍从女官的职位。她的家人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一切——诺福克公爵成了国王的第一宠臣,父亲是伯爵,弟弟成了子爵,而她的妹妹做了英格兰的王后,只有她,仅仅是斯塔福德夫人。可如今风水轮流转,国王显然已经厌恶了波林家,连他们的舅舅似乎也要划清界限了,没看几天前他跑来专门告诉王后国王受伤的消息吗,她可几乎流产了。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许她也到了为自己留下一条后路的时候了……

    玛丽迅速的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她抬起头,尽力使自己脸上摆出恰到好处的惊惶:“夫人,简女士下午并未出席。”王后脸上的微笑变得更加僵硬:“或许你碰巧知道她因为什么事情而无法到场?毕竟她还是我的侍从女官,不是吗?”

    玛丽看起来似乎欲言又止,过了似乎有几世纪那么长的几秒钟,她似乎终于定了主意:“简女士……蒙受国王的召唤,陛下……”

    王后的脸变成了一种青白色,她似乎正蒙受着强烈的不适。她在扶手椅上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全身都僵硬了一样。全屋子里的侍从女官都把头低下,生怕被她那在法国宫廷里学来的火爆脾气所迁怒。过了大概一分钟时间,王后猛的站起身,向门口冲去,侍女们愣了几秒,如同母鸡身后的鸡一般一窝蜂跟了上去,一群人冲出了王后的套房……

    白厅宫就像一个蜂巢,这座欧洲最大的宫殿的1500个房间里每时每刻都充斥着窃窃私语的嗡嗡声,毕竟在宫廷当中高谈阔论算得上是很傻的行为。而今天当王后和她的侍女们走在阴暗拥挤的走廊里时,周围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尽可能恭敬的行礼。绅士们弯腰低到似乎他们背上压着阿特拉斯山脉,而女士们的屈膝礼看起来跟跪在地上已经没什么区别了。显然整个宫廷已经知道了国王与简女士的约会,而王后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所有人都注视着安妮王后如同北海上酝酿着的风暴一样冲向约克坊当中亨利国王的套间,要把简·西摩姐这艘独木舟撕得粉碎。

    在国王的会见室里等待着的萨福克公爵查尔斯·布兰登和国王的首席秘书托马斯·克伦威尔先生显然没有预料到会在这里碰到王后,当他们试图避开时王后已经走进了会见室的大门,他们只能按耐住对王后的厌恶躬身行礼。安妮王后冷冷地看着他们,这两个波林家族最危险的敌人,他们凑在一起毫无疑问是在策划对付她的阴谋,也许就是他们把那个西摩家的婊子送上了国王的床……她刚要些什么,就听见一墙之隔的国王书房里传来一阵女子的娇笑声,这时候王后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绿了,她不再理会两位大臣,而是直接冲进了国王的书房。

    亨利八世国王坐在一把佛罗伦萨制造的雕花扶手椅上,他已经年过四十,身材略有些发福,但仍然算得上是“强壮”的范畴。而简·西摩姐芳龄二十八岁,正处在女子最有魅力的年华,此时正穿着一条黄色的丝绸裙子坐在国王的腿上,用一副女孩般的娇憨表情看着国王。虽然她的脸因为装纯洁用力过猛而显得有些僵硬,然而正沉浸在甜蜜“爱情”当中的国王显然注意不到这种事,而闯进来的王后却看的一清二楚。

    安妮王后用左手一把抓住西摩姐的胳膊,把如同八爪鱼一样吸附在国王身上的她拽了下来,随即用右手给了她一个响亮的巴掌。西摩姐似乎吓得呆住了,她仿佛一根木头一样发愣了几秒,随即她的一双杏眼里蓄满了泪水,跪在王后的面前,抓住王后的裙摆不断道歉,而她的这副动作令王后更加怒火中烧。安妮王后已经失去了理智,她用英语和法语混杂着辱骂着国王的新任情妇,里面不乏“婊子”“不要脸”这种粗俗的词语,而西摩姐只是跪在地上哭泣。等候觐见的大臣们在外间一句话不敢,然而却都竖起耳朵想要尽可能地听到屋内的情况。

    当王后在几分钟之后略微平静下来的时候,她终于有机会抬起头看一看国王的脸色,然而她却惊恐地发现那张已经有些发胖但仍然看得出年轻时英俊痕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国王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她,这眼神似乎有些熟悉,然而她却实在想不出来上一次国王露出这样的眼神是在什么时候。屋子里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只余下西摩姐刻意压低的抽泣声。

    过了快半分钟的时间,王后终于破沉默:“陛下,我想您应当对我所见的一切给出一个解释?”她不知不觉地有些放低姿态,毕竟之前与国王的吵架都是国王首先破沉默,而这次亨利却这么久还一句话都没有。

    国王好像没有意识到安妮语气中服软的意味,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如果您希望得到我对某件事情的解释,那您最好把这件事情清楚的出来,而不是这样模棱两可,亲爱的夫人。”

    王后似乎又有些被国王的态度所激怒:“如您所愿,陛下。”

    “不知道您是否介意解释一下,为什么简女士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陛下的书房里,而且还与您做出这种邪恶的举动?”

    国王的脸色有些僵硬:“我想我作为国王有权利在我想要的时候召见任何我想见的人。”

    “然后让他们坐在陛下的腿上?”

    国王的眼睛略眯了眯,那阴冷的眼神令王后禁不住抖了一抖:“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夫人,几年前我也曾经这样在书房召见过你,而你也愉快的接受了我的邀请。而凯瑟琳王后并没有冲进这间书房里来,如此我只能得出结论,凯瑟琳女士出身的西班牙宫廷比起您接受教育的法国宫廷显然要更传统,不是吗?也许在法国的宫廷里有着女士能够随意质问君主的传统?或者是一位贵妇辱骂其他女士的传统?”

    王后如遭雷击一般站在那里,她张开口似乎想些什么,却一句话也不出来。她遍寻四周似乎想寻找什么依靠,可她的侍女却都站在门外,她感觉自己两腿之间有些湿润,这是什么?她有些茫然。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王后的瞳孔猛的放大,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我的孩子……”她用法语呻吟着,痛苦终于传到她的脑子里,王后终于站立不住瘫倒在地上,那些侍女们终于反应过来,冲进屋子试图扶起安妮王后,却惊恐的发现王后浅蓝色的裙子上出现了一抹暗色……

    亨利八世厌恶地看了一眼那抹暗色,他脸上难掩失望:“把王后送回房间,她需要休息。”又一次流产,也许她以后再也生不出孩子了。他撕裂了英格兰,与罗马教廷彻底决裂,把自己的女儿变成私生女,只因为觉得这个女人能够给他生下一个男孩子,一个英格兰的未来继承人,从而彻底巩固都铎王室的统治。而现如今她显然已经没用了,在这一切巨额的投资之后这个女人带来的只是一个公主。国王可能一时被人蒙蔽,但如今也到了清醒过来的时候了。这个女人和她因为出了王后而张狂的家族已经没用了,而对于没用的人,亨利国王一贯缺乏耐心。

    王后失魂落魄地被侍女扶着向门外走去,她转过头试图做最后一搏:“亨利,我是你的妻子……看在过去的份上,看在伊丽莎白的份上……最后一次机会,求你……”

    国王依旧是那副冰冷的眼神,当那副眼神消失在门背后时,王后终于想起她在什么时候见过国王的那副眼神了:

    几年前凯瑟琳王后的侍女安妮·波林获得国王独宠,即将上位王后之时,国王看着被他厌弃的凯瑟琳王后就是一副这样的眼神。

    ……

    外间的人在王后和西摩姐相继离开后也作鸟兽散,萨福克公爵和克伦威尔大人也跟着人潮一道离开。当他们告别时,两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个隐秘的眼神,但这个眼神的意思却非常明晰:

    这个女人已经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