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二位安妮王后
克里夫斯的安妮穿过一道道量的目光走进了格林尼治宫的前厅,她的脸色非常苍白,仿佛马上就要昏过去了一样。这两天里她的神经一直高度紧绷,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一队侍卫冲进来逮捕她,或者是直接把她送回克里夫斯去。她并没有睡几个钟头,然而在这有限的睡眠里,那三位前任依旧如期而至,仿佛是要提醒她捅了一个多么大的篓子。安妮公主觉得这种日子再过下去自己就要发疯了,她站在觐见大厅的门口,听着里面的礼官大声唱名,不管结果怎样,今天一切都会结束的,她想,这恐怕是她能从这一切悲惨的事件当中能够找到的唯一安慰了。
罗切福德夫人看着忧心忡忡的公主,公主的眼眶有些发青,虽然侍女们已经尽力帮她遮盖仍旧非常明显,而这副脸色看起来就像是要去参加葬礼一样……昨天她见到了公爵,公爵似乎还算静观其变,也许这位公主的命运还有转机?她有些怀疑地想,然而却实在无法想出这位公主还能有什么希望,她看起来比前几天还要丑。公爵弄错了,国王抛弃这位新王后恐怕只会是时间问题……
……
亨利八世高坐在宝座上,脸色高深莫测地听着礼官大声唱名:“神圣罗马帝国克里夫斯公国公主安妮殿下!”大门开,所有的贵族和女士都好奇地看着走进来的这些德国人,而看到的一切令他们大失所望。公主相貌平平,而她的侍女们看起来已经是一言难尽了。他们的装束更加可怕,笨重的裙子和兜帽配上德国女人高大的身材让他们看上去像一队乘风破浪的军舰,令宫廷里习惯了流行的法国和西班牙式轻便优雅装束的绅士和淑女们不禁咋舌。边上的克里夫斯大使卡尔·赫斯特博士看起来红光满面,就像一个五朔节的教区牧师一样,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周围不屑的眼光,令其他的外国大使啧啧称奇。
罗切福德夫人跟在公主身边,她也许是这队伍里面唯一一个正常人了。她脸色发红,觉得当初求舅舅诺福克公爵让她进宫的自己真是个白痴,如今她恐怕要成为整个宫廷的笑料了。她用余光看了看自己的舅舅,发现他似乎也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他终于相信了,她想,我终于要从这一切里解脱出去了。
安妮公主对国王行了一个大礼,“陛下,我……谨代表我的……弟弟,克里夫斯公国……的公爵……殿下,对您致以问候,祝您……一切顺利。”她虽然排练了好几遍,但真的到了现场还是有点卡壳。周围的廷臣开始窃窃私语,她似乎连英语都不好?安妮公主有些尴尬,她抬起头看着国王,却惊讶地发现国王正和颜悦色地看着她。
亨利八世站起身来,扶起了安妮公主,轻轻地吻了她的手,“欢迎您,公主殿下。希望您喜欢英格兰,对您来她也许并不能与家乡相比,但我仍然希望您之前几天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
安妮公主似乎有些吓到了,当她反应过来时,脸上受宠若惊的神色宫廷里的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很喜欢……英格兰,陛下。您的王国非常……美丽。”
她的口音真的很重,吐字也不清晰,亨利不露声色地微微皱了皱眉头。“我很高兴能够与您成为夫妻,希望我们的联姻能够成为英格兰与德意志诸侯们友谊的桥梁,成为对抗罗马的伟大纽带!”
不知道是哪个善于察言观色的朝臣首先反应过来,大喊道,“国王万岁,安妮王后万岁!”
“国王万岁!安妮王后万岁!”屋里爆发出如雷的欢呼声。
接下来到了接见其他大贵族的时刻,国王转过身子,对安妮和颜悦色地:“请让我给您介绍我的家人。”
“我很荣幸,陛下。”
“我的儿子,威尔士亲王,爱德华-亚历山大。”
爱德华走上前来,微微颔首,公主也行了一个屈膝礼。果然如罗伯特所,爱德华心想,她的确长相平平,想来国王今天的和颜悦色八成是由于政治考量吧。公主看起来有些紧张,似乎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的继子。“很高兴见到您,女士,很高兴您成为我们这个家庭的一员。”爱德华决定主动破这尴尬的局面。
公主有些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谢谢您,殿下,我很荣幸。”
接下来轮到伊丽莎白公主,这个活泼的女孩似乎与安妮公主很投缘,安妮公主的尴尬消失了不少,还询问了几句伊丽莎白公主的学习,并且答应写信给自己的弟弟为她寻找一匹弗里斯兰马。
真正的挑战是玛丽女士,当穿着一身黑色裙子,手握玫瑰念珠,不苟言笑的玛丽女士走上前时,整个宫廷都屏息以待。德国人,新教徒,坐在她母亲坐过的位子上,每一点都触及到玛丽女士的逆鳞,宫廷里没人会觉得玛丽女士会对她和颜悦色。国王看着与自己形同陌路的女儿,微微皱了皱眉。永远都是黑色裙子和西班牙兜帽,就像凯瑟琳的幽灵一样。婚礼结束后就让她离开伦敦吧,他实在不想再看到她了。
“很高兴见到您,公主殿下。”玛丽女士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屈膝礼,脸色依旧严肃。其实她并不厌恶这个德国人,她母亲的悲剧与这位安妮有什么关系呢,该受诅咒的是另一个安妮才对,当然还有她的父亲。宫廷里的这帮丑期待她与王后冲突?或者是完全的鄙夷和无视?他们恐怕要失望了。玛丽·都铎是一个骄傲的女人,她不会迁怒于无辜的人。
安妮公主有些惊讶于玛丽女士的态度,她的嘴微微张大,好像被吓到了一样,愣了几秒。国王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安妮公主终于回过神来,“谢谢您,女士,也很高兴见到您。”她露出一个天真的微笑。她完全不属于这里,这些人会把她活吃了,爱德华心想。
接下来几位重臣的朝见波澜不惊。当轮到克伦威尔先生的时候,安妮公主对他露出和蔼的微笑:“感谢您,先生,我永远不会忘记是您确保了我的幸福。”
克伦威尔先生微微鞠躬,他也露出一个微笑,但看起来不过是肌肉的无意识抽搐而已:“还有英格兰的幸福,女士。”
爱德华听到身后的表哥一声嗤笑,他环顾四周,整个宫廷里许多人都露出了讥讽或是冷笑的表情。克伦威尔这几年实在是树立了太多的敌人,而如今国王已经开始厌倦他了。安妮公主如此把自己和他绑在一起,真是十分不明智的举动。估计当克伦威尔先生倒台的时候,她在这里的使命也就结束了。
朝见仪式结束后,下午在宫苑里举行了骑士比武。场上装饰着都铎家族的家徽红白玫瑰,到处都缠绕着红色的缎带,上面用金线绣着字母H和A(亨利与安妮)。缎带看起来有些旧了,毫无疑问这是当年另一位安妮王后在位时的制作。爱德华看着这一切不由得露出一丝冷笑,他的父亲看来真的是不在乎这桩婚事。他转过头看了看观礼台正中间坐着的国王和他的未婚妻。
亨利国王看起来有些阴郁,自从四年前那场比武事故后他就再也不能参加骑士比武了。如今他看着台下年轻的骑士们,感到自己腿上当时留下的旧伤又疼痛起来,难道是又要裂开了?他身上常年带着香包,可那股若隐若现的腐烂的臭味不断提醒他自己身体正在逐渐衰弱。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未婚妻,她倒是很高兴,亨利心想。安妮公主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盛大的骑士比武,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乡村集会上的姑娘。当一位年轻的骑士在出赛前纵马到公主面前,请她给予自己为她而战的荣誉时,安妮的脸红的似乎要滴血了。她有些笨拙地把自己的手帕系在了骑士的长枪上,完全没有注意到国王发黑的脸色。
……
罗切福德夫人在比赛前就已经向王后告假,此时她正坐在花园的凉亭里,对面坐着诺福克公爵托马斯·霍华德。
“我十分钦佩您的远见卓识。”罗切福德夫人谄媚地道,她看了看前夫舅舅的脸色,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您的很对,目前还不能确定王后已经完蛋了,之前我得出的结论过于仓促。”
诺福克公爵给了她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罗切福德夫人越发忐忑了。她真是一个蠢货,公爵心想,而且是一个恶毒的蠢货。他又露出标志性的嘲讽的微笑:“不,我亲爱的简,从今天的情况看来,新王后的垮台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罗切福德夫人十分惊讶:“可是陛下今天对她十分和颜悦色。”
“亲爱的简,我在陛下身边二十多年,发现的规律就是当他真正厌弃了某个人的时候,他总会对这个人异常的和颜悦色。”公爵,“在逮捕白金汉公爵前几天,他给公爵授予了嘉德勋章;逮捕诺里斯爵士前的那个早上他邀请爵士一起出去骑马散心。如今他对克伦威尔先生简直是春风化雨,而克伦威尔却一点也没有放松,正相反,他现在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那么,您觉得安妮王后,会有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罗切福德夫人一身冷汗:“我的上帝,阁下,我应该怎么办?求您让我离开这里吧,我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嫁,去法国,或者西班牙,随便哪里……”
“放心好了,我亲爱的,我会为你找到满意的夫婿的。然而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我需要你,我的孩子,去帮我把握住这个机会。”
“我想如今也到了我们霍华德家出一位王后的时候了。”
……
爱德华躺在扶手椅上吃着无花果,对面的罗伯特·达德利为他又剥开了一个放在面前。“殿下您已经吃了好几个了,刚刚又吹了风。”声音里有一丝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宠溺。
罗伯特看着对面的王子,他苍白的脸上因为吹了风有些发红。他的嘴巴一动一动地吞吃着手里的无花果,让他不由得想起自家在诺森伯兰郡庄园树林里的松鼠,他之前还养过一只哪……
“这是最后一个了。”爱德华抓起剥开的无花果,笑着道。
罗伯特很喜欢看他发笑,一个四岁的孩子,在外面总要摆出一副高贵庄严的气质,他自己看着都累得慌。“殿下喜欢就好。”
吃完最后一个无花果,用丝绸手帕擦了擦手,爱德华不经意地问道:“你父亲那边怎么样?”
“王后似乎放松了许多,很多人听到她与她的德国女仆们大声谈笑。”罗伯特微微一笑,“显然她完全没有注意观察国王陛下。”
“真是可怜。”王子低声道,然而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也并不想去做什么无谓的努力。安妮在英格兰宫廷里的时光已经进入倒计时了。“克伦威尔呢。”
“克伦威尔先生似乎拿不准国王对他的态度。”罗伯特接着,“然而聪明人恐怕都知道他已经时日无多了。萨福克公爵是这么认为的,而在我父亲看来公爵是英格兰第一聪明人。”
“你父亲最近与公爵走得很近。”
“是的,的确如此,我们算得上是远亲,因此走近一点并不令人扎眼。”罗伯特回答道,“我父亲一直在按您的要求搜集克伦威尔的把柄,并把它们提供给萨福克公爵,相信这样的聪明人一定能让它们物尽其用。”
“我很期待,希望你父亲也能早日成为枢密院的一员。”爱德华回答道。当克伦威尔倒台之后,他的庞大势力想必将被宫廷里的各大派系所分割,而在这场食腐动物的盛宴中,爱德华所要得到的,是克伦威尔头上埃塞克斯伯爵的爵位,他希望为罗伯特的父亲达德利中将谋求到这个爵位。“枢密院里也应该有一个我的人了。”
“感谢您的恩情,殿下。”罗伯特看着王子,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幸运,在一年前的那场舞会上,用一首漂亮的十四行诗得到了亨利国王的青眼,使他如今能够坐在这里,坐在爱德华的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