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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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格林尼治宫的窗户往外看,外面的天空呈现一种铅灰色。这种天气对于一场婚礼来实在是过于阴沉了,然而克伦威尔先生连一分钟都不愿意耽搁下去,而国王则一点也不在乎。

    克里夫斯的安妮坐在梳妆台前,她的侍女正在为她盘起头发。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苍白的面颊上浮现出久违的红晕。这些日子简直就像纵马疾驰一样,克里夫斯的城堡里母亲的忧虑和弟弟的沾沾自喜,加莱棋盘宫里的英语老师,里士满宫那天晚上的闹剧……一出出戏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里闪过,最后定格下的是亨利那晚那张阴沉的脸,幸好他原谅我了,她想,唇边不由得浮现出一缕笑意。

    “殿下?”少女甜美的声音断了她的思索,准王后抬起头来,是自己的侍女凯瑟琳·霍华德,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她穿着华丽的丝绸做成的裙子,带着镶满了珍珠的法国式兜帽。她带着那种甜美的微笑,让安妮想起春日里盛开的玫瑰花。她很喜欢这个女孩子,凯瑟琳·霍华德让她想起自己的妹妹,然而她却不会像自己的妹妹一样与自己争夺理想的丈夫。安妮和蔼地笑着,“凯瑟琳姐,怎么了?”

    凯瑟琳·霍华德手上拿着勿忘我草编成的头冠,“殿下,头冠做好了。”编织头冠的勿忘我草是今天早上花房里新送来的,凯瑟琳甚至感觉上面下一刻就要滴下露水来。她略有些羡慕,弗朗西斯可没法子在大冬天里找来开了花的勿忘我,甚至自己的叔叔公爵都不一定做得到。

    安妮公主注意到了凯瑟琳的神色,她觉得自己看出来了这孩子在想什么。“瞧瞧,我们年轻的凯瑟琳姐已经想要出嫁了呢。”她笑着,凯瑟琳·霍华德的脸有些发红,“别担心亲爱的,有一天你会找到一个完美的丈夫的。”周围的侍女们都笑了起来。

    凯瑟琳·霍华德笑着道:“希望如此,殿下。”

    “也许你已经有心上人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告诉陛下让他帮你媒。”安妮王后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姑娘了,真好啊,这样的怀春的年纪,这个姑娘能够成为欧洲最显赫的宫廷之一里最闪耀的明珠,而她在这个年纪里的记忆却只是克里夫斯宫殿阴暗的房间和严厉的母亲,发疯的父亲以及对她漠不关心的弟弟,安妮心里有些苦涩。

    “谢谢您,殿下,我到时候会给您的。”凯瑟琳羞怯地道,她在抵达宫廷的第二天就给弗朗西斯·迪勒姆写了一封信,表明他们之间已经彻底结束了。

    王后的婚礼装束及其华丽,她穿着金色的长袍,几个侍女正给她带上镶满珍珠的头冠,上面装饰着勿忘我草,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串巨大的宝石穿成的项链,如果她穿着这一身走在阳光下想必会刺的人睁不开眼睛。凯瑟琳羡慕地看着她,自己两千英镑购置的衣服和珠宝足够华丽,但是与王后佩戴的珠宝和礼服完全无法相比,就像太阳毫无疑问会压倒月亮一样。恐怕英格兰甚至全欧洲也没有哪位贵族能够付得起这些巨额开销吧,她有些苦涩地心想,若是有一天能够穿上这一身,哪怕只有一个时,她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在国王的更衣室里,亨利国王正脸色阴沉地看着他的侍从们为他穿上礼服。虽然国王不喜欢这场婚姻,但不得不他的确以一种认真的态度面对这场婚礼。他同样穿着金色的礼服,礼服上镶满了珍珠,扣子都用纯金制成。天气非常寒冷,国王在礼服外面套上了一件紫色的天鹅绒斗篷,斗篷的袖子上和胸前都挂满了钻石,红宝石和珍珠。他头上戴的帽子也用无数珠宝装饰,帽子非常沉重,甚至很少有人能够把它戴在头上。

    即使见惯了都铎王朝的奢靡之风,边上的克伦威尔依旧对自己所见到的场景感到颇为震撼。他有些摸不准国王的态度,陛下看起来脸色更像是出席一场葬礼,然而他却依然盛装扮,这让他心里有了些许希望,也许这场婚姻还有转机?尽管他也知道这希望十分渺茫。最近国王对他的态度明显地疏远了,他开始与诺福克公爵,萨福克公爵甚至赫特福德伯爵开一些闭门会议,这种把他抛在一边的事情已经很久没发生过了。他还听国王开始找自己的私人律师咨询有关婚约的法律问题,而他克伦威尔自己就是一个顶尖的法律专家,然而国王却对他密不透风。这种气氛令他非常不安,他感觉自己也许已经踏上了悬崖边缘。

    亨利国王的装束终于完成了,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显得更加阴沉了。克伦威尔有一种想问问国王心情如何的冲动,但理智让他压制住了这种冲动。果然,片刻之后,国王转过头来,阴沉沉地看着他,克伦威尔只能尽力地把自己的头低下去。

    过了快半分钟的工夫,当克伦威尔先生的内衣已经被他的汗水湿时,国王终于冷冷地开口了:“克伦威尔先生,我向您保证,如果不是为了我的王国,我绝不会做我今天被您逼迫着所做的这一切。”完,国王便走出了房间,他的腿因为几年前的伤口有些裂开而有些跛,但他拒绝了侍从的搀扶,自己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间,看也没再看克伦威尔先生一眼。

    ……

    教堂里并没有多少观众,有幸亲临现场的王室成员与大贵族加在一起还不到五十人。爱德华王子与自己的两个姐姐一起站在第一排侧边最显要的位置。教堂装饰的极其豪华,天花板上悬挂着修着都铎玫瑰的旗幡,亨利国王虽然抛弃了天主教信仰,但他对教堂华丽的装饰和繁复的圣礼依旧非常欣赏。

    伊丽莎白公主似乎等的有些无聊,她先是试图同姐姐话,然而玛丽女士严肃的表情让她很快消了这种念头。于是她开始转过头来想与弟弟搭话,却被严厉的长姐不赞成的眼神制止住了,于是只能意兴阑珊地撕扯教堂里四处悬挂的装饰缎带。伊丽莎白虽然有着公主封号,但亨利国王对于这个女儿并没有什么兴趣,于是一直照顾她的都是姐姐玛丽女士,这也让姐妹俩的关系有些更加类似于母女。

    玛丽女士的气压显得比往常更低了,她依旧是那副严肃的神情,但她此时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威压感令宫廷里的众人都避之而不及。一个路德教徒,国王这是疯了吗?难道如今他要与德国的新教同盟,这些敢违抗帝国皇帝和教皇的叛逆诸侯联手了吗?虽然这个安妮看起来是个老实的,可谁知道她背后的克里夫斯公国以及新教同盟怎么算。毕竟帝国皇帝是她的表兄,无论如何她也无法从即将到来的风暴当中置身事外。

    在不远处,萨福克公爵,诺福克公爵以及赫特福德伯爵这三位枢密院里的巨头竟然一反常态地在一起言笑晏晏,他们三人的威势使得这三个人的周围出现了一片的无人区,而他们却恍然未觉。虽然他们只是闲谈,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们似乎是达成了某种暂时的同盟,而这个同盟所针对的对象不言而喻。

    克伦威尔先生站在第二排与三位政敌相距最远的位子上,昨晚又是不眠之夜,他有些心力交瘁。整个英格兰对他推动的宗教改革毫不热心,大贵族们只想着抢夺教堂和修道院的财产,对于宗教问题毫无兴趣;伦敦的市民们对任何宗教都冷漠以对,只要不纳十一税就行;而乡下的农民则早已习惯了历史遗留下来的宗教生活,对克伦威尔充满路德气质的改革充满了敌意。而在国外,教皇已经宣称索尔兹伯里伯爵夫人的儿子雷金纳德·珀尔红衣主教,这位约克王朝的最后血脉,为英格兰王位的合法主人。法国和西班牙握手言和,组建了同盟,意图渡海入侵英格兰。如今唯一的可能同盟者就是德意志的新教同盟了,虽然他是有私心,但他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是对英格兰最有利的吗?也许这桩婚姻的确是个错误,也许当初他应该选择安妮的妹妹阿梅利亚的,不过木已成舟。如今只要法国和西班牙依旧针对着国王,他就不能放弃与新教同盟的友谊,而他克伦威尔恰好是这桩友谊的桥梁。

    克伦威尔先生虽然厌恶这些华丽的教堂,但此时也忍不住祈祷,希望法王弗朗索瓦与西班牙国王兼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之间的友谊地久天长。

    ……

    安妮王后走进了教堂,她看起来有些紧张,脸颊微红,侍女们跟在她身后,她的侍女们已经全部换成了英国人。她在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马斯·克兰默的带领下走到了祭台边,在她应该在的地方等待着国王的到来,模样仿佛一只待宰的羔羊。宾客们发出一阵低沉的嗡嗡声,似乎是被她华丽的装扮所震撼,也许国王并没有如此厌恶这桩婚姻?许多人心里都有着自己的盘算。

    克伦威尔先生看着这些人的丑态,心里充满了鄙夷,虽然他也与这些人一样怀抱着国王回心转意的希望,可他自己的理智却告诉他绝无可能。托马斯·克伦威尔不是一个幻想家,只有一个无情的现实主义者才能够从一文不名的境地爬到他如今的高度。然而他如今站在万丈深渊之上,而支撑他的是变幻莫测的欧洲局势,克伦威尔先生不喜欢不确定性。他似乎感到一双充满恶意的目光,抬起头来,发现诺福克公爵正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只老狐狸,走着瞧吧,他的目光与公爵相对,现在什么还早呢。

    乐队开始演奏,国王终于出现在门口,他穿过人群,人群自动为他分开,每个人的脑袋都低低地垂下,国王从他们之间穿过,就像是摩西分开红海一般。坎特伯雷大主教殷勤地迎上前去,如今的国王作为英国教会的领袖早已完全凌驾于宗教之上,而这位大主教也完全是由于国王的支持才能够高踞在英格兰教会领头羊的位子上。国王的脸色非常正常,他看起来甚至有点慈眉善目,他走到安妮面前,对着她微微一笑。

    仪式开始了。

    大主教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讲,之后国王温柔地为自己的新妻子带上了戒指并亲吻她,一切显得都十分正常,甚至正常的有点假,似乎所有的人都带着假面具在进行一场表演一样。当大主教终于出那句“我在此宣布你们二人结为夫妻”的时候,场内爆发出如雷的掌声和“安妮王后万岁”的欢呼声,然而似乎真心实意喝彩的只有克里夫斯外交使团,连克伦威尔都有些心不在焉。

    婚礼过后是奢华的宴会,虽然外面天气寒冷,但是宴会还是按照惯例摆在外面。花园里扎满了金色的帐篷,让宾客们不必收到寒风的侵袭。阴云已经散去,阳光开始普照大地,当国王和王后从他们的帐篷走出时,所有人都被他们衣服上金子和宝石的亮光刺的有些睁不开眼。厨房精心制作的菜肴一盘盘送到宾客的房间里,侏儒和丑四处趣和作怪,整个场面看上去就像是一场盛大的游园会。

    终于到了晚上九点,一切尘埃落定,国王和新王后被送上了婚床,克兰默大主教在床前为国王,王后和英格兰做了祈祷,所有人向国王和王后行了礼,床四周的帐幔被拉上,就寝礼结束。

    对于许多人而言,今晚都将是一个被自己的好奇心折磨的不眠之夜。

    ……

    安妮有些紧张地看着国王笨拙的躺在自己身边,他身上散发着一种难以言表的臭味,似乎是他那道著名的伤口又一次裂开了。接下来该怎么样呢?她从来没有这方面的涉猎,克里夫斯的宫廷比起英格兰要传统许多。她僵硬地躺在那里,等待着国王的下一步动作。

    国王终于摆正了自己的腿,他大口地喘气,似乎非常痛苦,过了许久她终于平静了下来。他把头转向安妮,在黑暗中完全看不清他的神色。来了,就要开始了,王后有些心惊胆战。

    然而国王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用平常的语气道:“晚安,我亲爱的。”

    “晚安,陛下。”王后下意识地回答道。她有些不可置信,就这样结束了?即使是她都不会笨到觉得新婚之夜就应当如此发展。她躺在那里等了许久,直到国王爆发出如雷的鼾声,她才终于确信,这个漫长的晚上的确是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