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叛国者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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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亨利国王满意地看着自己儿子的拉丁语习作,难以想象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就可以阅读贺拉斯和维吉尔的诗作了,他微微抬起头,看了看自己宝贵的继承人,爱德华王子有着如大理石一般光洁白皙的皮肤,头上的黑发微微卷曲,他的相貌完全随了他的母亲,但那一双蓝眼睛显然是来自都铎家的遗传。国王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他向自己的儿子伸出手去:“过来,我的儿子。”

    爱德华走上前去,国王一把把他抱到了自己的怀里。爱德华并没有什么排斥的感觉,虽然亨利八世是一个暴君,也不是什么好人,对于他的两个女儿而言也算不上什么好父亲,但他对自己用撕裂整个国家为代价换来的宝贵的儿子的宠爱却是毋庸置疑的,甚至到了溺爱的地步。“我感到很满意,你的老师们的报告里都对你多有称赞。”他摸了摸自己儿子的脑袋,“佩吉爵士你已经开始读维吉尔的《埃涅阿斯记》了?”

    “是的,父亲。”爱德华笑了笑,“我喜欢这样的伟大史诗。”埃涅阿斯是传中特洛伊的王子,在希腊人用木马夺取了特洛伊城之后,他在爱神阿芙罗狄忒的指引下逃出了陷落的城邦,辗转来到了意大利,最终成为了罗马人的祖先,而这部史诗也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最伟大的作品之一。

    “不愧是我的儿子。”国王大笑起来。他一直以自己的语言天赋为傲,他的西班牙语算得上是炉火纯青,也曾经用法语和法王弗朗索瓦谈笑风生,如今看到自己儿子也继承了这种天赋,国王不由得心花怒放。

    “殿下真是天资聪颖。”一旁的赫特福德伯爵恭顺地道,他脸上带着笑容,“我的姐姐一贯视殿下如己出,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会非常欣慰的。”第三任王后简·西摩是赫特福德伯爵的妹妹,他如今的地位大半都是靠着这裙带关系得来的,然而几年前王后生产伤了元气,不久就香消玉殒了,失去靠山的赫特福德伯爵如今可算得上是竭力地向王储卖好,希望当未来新君即位之后,不会忘了他这个便宜舅舅。

    国王心情大好,“你的对。”他慈爱地看着王子,都铎家族好几代都只有一个男性继承人,绝嗣的阴影一直笼罩在这个英格兰第一家族的头上。自己的这个宝贵的儿子看上去并不健康,他的嘴唇看上去十分苍白,国王不由得把儿子更紧地抱住,他的父亲有两个孩子,亚瑟与亨利,然而亚瑟王储却在十八岁时撒手人寰,如果这种事情再次发生……国王不敢去想象。如果还有一个男孩就好了,他想,如果王后能给他……国王突然一顿,脑子里又想起凯瑟琳·霍华德的那张脸,还有她做过的那些事情。国王的脸色逐渐变得阴沉,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发现了气压的急剧降低,大家都低下头,防止被国王的怒火所波及。

    “枢密院的审理怎么样了?”国王转过头,看着赫特福德伯爵。

    与其他人恰恰相反,赫特福德伯爵对于国王情绪的急转直下却是乐观其成。他今天来就是向国王回报凯瑟琳·霍华德案件的审理情况,如果有机会的话,顺便再给诺福克公爵上上眼药,虽然这一次完全扳倒诺福克公爵不太可能,但公爵现如今无疑已经失宠,赫特福德伯爵很乐意让国王对他的印象变的更差一点。之前他看到开心的陛下,觉得今天怕是没有机会诺福克的坏话了,现如今国王情绪的变化正顺了他的意。

    “审理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我今天来正是要请求陛下的核准。”他鞠了一躬,掏出一份文件,“凯瑟琳·霍华德叛国罪成立,枢密院建议……”他悄悄看了国王一眼,国王的脸色毫无变化,“……判处死刑。”

    “批准。”国王冷冷地,没有片刻迟疑。

    赫特福德伯爵感到浑身有些发冷,虽然人人都知道国王必然要处死自己的妻子,但他的绝情还是令伯爵有些吃惊。他顿了一顿,又接着念起来:“罗切福德子爵夫人叛国罪成立,枢密院建议判处终身监禁。”

    “终身监禁?”国王的眉毛微微挑了起来,“什么时候对于叛国罪都可以网开一面了?”他看起来似乎就要发怒了。

    赫特福德伯爵被国王周身的冷气吓了一跳,他努力压制住向后退的冲动:“陛下,罗切福德夫人已经……疯了……”

    “疯了?”国王怀疑地问。

    “是的……疯了,而根据法律,疯子是不能处以死刑的。”赫特福德伯爵也觉得罗切福德夫人发疯的时机真是巧妙,然而法律就是法律。

    国王冷哼一声,“她发疯的真是时候。”

    赫特福德伯爵低着头,沉默以对。

    “我要求国会立即召开紧急会议,”国王的声音抬高了八度,“我要求国会审议一项新法案,允许对疯子处以死刑。”他瞪着赫特福德伯爵,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

    “是的,陛下。”赫特福德伯爵几乎弯腰到九十度,“我马上向国会提出议案。”

    国王又哼了一声,表示同意。他转过头,看了看自己面色苍白的儿子,一瞬间他浑身的气场立即收敛了。“没吓到吧,我的儿子。”他摸了摸爱德华的脑袋,“不过你必须要学会这些,以后你当国王的时候用得到。”

    “是的,父亲。”事实上爱德华并没有被吓到,他的脸色一贯苍白,但他并没有破,他也很享受国王对他的关怀。

    “罗切福德夫人还是你的舅母呢。”国王露出一个慈爱的微笑,“等到她死后,波林家的遗产就都是你的。”

    “你外祖父的城堡真是漂亮,它理应属于你,我的儿子。”

    所以这就是罗切福德夫人必须死的原因吗?爱德华感到有些讽刺,这女人的确罪有应得,但她却并不是因为自己的罪行被处死,而是因为别人对她巨额财产的觊觎。

    赫特福德伯爵的内衣已经被冷汗所浸湿,“还有一件事,陛下。”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诺福克公爵给您写了一封信。”这封信他已经扣住好几天了,如今这个时候拿出来,时机正好。

    国王嘲讽地看了他一眼,赫特福德伯爵的心思他非常清楚,选在他心情极差的时候递上这封信,无疑是希望自己迁怒于诺福克公爵,不过他并不算点破,他接过信,撕开了信封的火漆。

    不出所料,诺福克公爵在这封为自己求情的信件里把自己和他的侄女切割地干干净净,似乎他也成了被自己侄女坑害的对象。他还在信中历数忠心,似乎他就是全英格兰第一大忠臣。国王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重了。

    “老狐狸。”国王脸上带着微笑,但看上去却如同寒冰一般。他把信纸凑到桌上的蜡烛旁边,那雪白的信纸瞬间燃烧了起来。国王看着它在自己手中化成灰烬,直到快要烧到手,才松开,让燃烧的残余纸片缓缓地飘落在地上。

    ……

    伦敦郊外的西昂修道院,如今正被重兵把守着。这座中世纪的建筑显得阴森而又破旧,与不远处国王正居住的豪华的汉普顿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凯瑟琳·霍华德被软禁的房间位于修道院的最中央,这间房子过去曾是修道院院长的房间,但依旧看起来阴森可怖。房间里只有几扇狭的窗子,每天阳光只有正午时分才能照进来,房间里十分潮湿,一些角落已经生了青苔,壁炉里的炉火也早已经熄灭了。

    赫特福德伯爵进门时不由得了一个寒战,这房间里的寒凉实在令人难以承受。他看着正呆滞地坐在一把半旧的椅子上,看着一扇窗子的凯瑟琳·霍华德,她几乎变的认不出来了,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她看上去仿佛老了十岁一样,她明显地消瘦了不少,过去白皙的手腕上如今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当她刚被押送到这里时,她哭叫不停,要求见国王一面,而当她的情人弗朗西斯·迪勒姆和托马斯·卡尔佩珀在泰伯恩刑场被处决的消息传来之后,她就变的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每天只是坐在椅子上,望着的窗户发呆。

    “夫人。”赫特福德伯爵轻声叫道。

    凯瑟琳毫无反应。

    “夫人。”伯爵抬高了声音,凯瑟琳终于反应了过来,她抬起头,呆呆地看着赫特福德伯爵,“您有什么事?”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疲惫。

    “枢密院已经判决,您的叛国罪成立。”伯爵机械地道,“您将被押送到伦敦塔,并奉国王陛下的命令,在那里被处决。”

    凯瑟琳盯着自己的手,她的两只手无意义地互相抓着。“叛国罪?”她轻声着,“我没有背叛陛下。”

    “您与卡尔佩珀的私情就是叛国。”伯爵冷淡地,“另外议会刚刚通过法案,王后必须在与国王成婚的二十天内向国王陛下如实坦白自己的所有与人敦伦的记录,因此您与弗朗西斯·迪勒姆先生在婚前的情人关系也违反了这条法令。”

    “所以……陛下要杀了我吗?”凯瑟琳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她抬起头看着赫特福德伯爵,眼里流下一滴泪水。她站了起来,“那么我们走吧,阁下。”她缓步向大门走去。

    走出修道院的大门,凯瑟琳顿住了脚步,她抬起头,看了一眼明媚的阳光。“请快点吧,夫人。”她身后的伯爵催促道。

    一行人登上了停泊在泰晤士河边的驳船,王后坐在船舱边,有些贪婪地最后一次看着河两边的风景,几个卫兵坐在她身旁,时刻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约一个时后,驳船行驶到伦敦桥下,距离伦敦塔已经不远了。伦敦桥上围拢了不少人,他们似乎在围观什么东西。随着距离越来越近,王后可以看到桥上似乎插着什么东西,她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这不会是……”她看着赫特福德伯爵,脸上满是痛苦。

    “是的。”伯爵冷淡地。

    凯瑟琳看着桥上插着的那两个圆形东西,如今已经可以看出,那是两颗脑袋。而当船抵达桥下的时候,王后清楚的看到了卡尔佩珀和迪勒姆死灰色的面容,她瘫软在船舱里,开始啜泣起来,卫兵连忙上前把她扶起,而赫特福德伯爵只是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伦敦塔如同一个怪兽一般出现在前方,驳船缓缓地驶向塔旁边紧闭的水门,当船抵达时,水门黑色的栅栏被缓缓吊起,这个著名的水门被冠以“叛国者之门”的名称,被控叛国罪的囚犯都从这扇水门被押入伦敦塔。驳船缓缓穿过幽深的门洞,两边的墙壁上挂着火把,使这一切看上去更加阴森。

    伦敦塔的总管约翰·加吉爵士已经在码头上等待着了。当凯瑟琳走上岸时,她脚下一软,几乎摔倒在地,加吉爵士连忙一把扶住她,“请心,夫人。”

    “谢谢您,爵士。”凯瑟琳露出一个凄凉的微笑。

    “请跟我来吧,夫人。”他扶着凯瑟琳,穿过幽深的走廊,通过了重兵把守的一扇扇关卡,终于抵达了一扇门前。狱卒掏出钥匙,开了房门。

    王后的牢房看起来非常整洁,家具之类都是全新的,看上去比修道院的环境还要好许多。“希望您感到满意。”加吉爵士行了一个礼,仿佛一个向客人介绍客房的旅店老板。

    “谢谢您,我感到很满意。”王后走进房间,在床边坐下。

    “还有什么我可以为您效劳的吗?也许您需要一个牧师?”

    凯瑟琳笑了出来,“我不经常祈祷,我想上帝并不认识我,所以找一个牧师为我做临终忏悔并没什么意义。”

    “那……您还有什么别的需要吗?我尽力为您办到。”

    凯瑟琳沉吟了片刻,过了一会,她终于开了口:“我想要一个断头木。”

    “断头木?”加吉爵士十分惊异,“您要这个做什么呢?”

    “我知道处决的时候要把脑袋放在断头木上,”凯瑟琳盯着对面的墙壁,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空灵,“我不知道该怎么放,我想要一个断头木练习一下。”她转过来,笑着看着加吉爵士,“我想死的好看一点。”她的眼里闪着激动的光芒,看上去异常诡异。

    加吉爵士低下头,不敢看凯瑟琳的眼睛,“我马上去办,夫人。”他如同逃跑一般离开了凯瑟琳的囚室,当他走出塔站到阳光下时依旧感到浑身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