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异端
宫廷在三月底抵达了伦敦。与离开时盛大的欢送仪式不同,国王的归来显得寂静无声,没有游行,也没有市政厅官员们的欢迎,陛下只是安静地回到了白厅宫的套房里,就仿佛他是从郊外进行了一次短暂的狩猎旅行之后归来一样。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酝酿,而如今的平静不过是海啸来临之前退却的潮水,很快将要以一种暴烈的方式席卷一切。
春日本该是宫廷当中最欢乐的日子,往年的春天会举办狩猎活动,盛大的骑士比武和宫廷巡游,然而这一切今年都取消了。在已经瘫痪在床的国王面前,没有人敢于提及这些活动。
五月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加德纳主教乘坐马车抵达了白厅宫的约克坊。国王的寝宫过去在这个时候都如同蜂巢一样,充斥着试图吸引国王注意力的贵族们,然而如今他们却如同这里爆发了鼠疫一样离得远远的,毕竟在此时,吸引国王的注意力与其是通天的云梯,不如是催命符——陛下的喜怒无常已经到达了一个令人恐惧的程度。
加德纳主教走进大厅,大厅里鸦雀无声,侍从和仆人们如同雕像一般站在自己的位子上,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在国王的会客室门口,一个侍从向主教鞠躬,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到的声音道:“陛下正在接见西班牙大使,请您稍等片刻。”
加德纳主教坐在了门口的一把扶手椅上,端详着他对面花瓶里盛开的红玫瑰,尽力去分辨屋子里传来的沉闷谈话声。
过了大概十分钟,大门终于开启,西班牙大使走出房间,看到门口的加德纳主教,他微笑着致意,主教也微微欠身答礼。
之前拦住主教的侍从走上前来,“陛下请您进去。”他轻声道。
主教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袍子,走进了房门。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臭味,那是来自国王陈年旧伤上面腐肉的气味,加德纳主教作为一位常与国王接触的重臣已经熟悉了这种气味。而近来,在过去的臭味当中又增加了一种衰朽的气味,一种加德纳主教熟悉的,常在病入膏肓之人身上出现的气味。
“陛下。”主教深深的鞠躬,在一只受了伤的狮子面前,再谨慎也不为过。
国王瘫坐在躺椅上,一只手拿着老花镜,一只手翻看着桌上的文件,
“他出去的时候心情怎么样?”国王冷淡地问道,并没有抬头看主教一眼。
“大使似乎心情颇佳。”主教低眉顺眼地道,“我想我们的友谊会很对他和他的主子的胃口。”
“我猜也是如此。”国王冷笑了一声。
“西班牙人和法国人已经在意大利了三十年,他们都急着想要破僵局,这对于陛下而言是有利的——您可以从西班牙人那里得到更有利的条件。”
“查理五世皇帝答应了我对法国王位的宣称。”国王听起来心情似乎还算不错,“我们达成了协议——法国归我,意大利,低地和德意志归他,如果葡萄牙王室绝嗣那么葡萄牙也归他。”
主教看上去有些犹豫,“可葡萄牙毕竟是我们的传统盟友,我们是不是应该……”
“我才不在乎葡萄牙人怎么样!”国王突然发怒了,“我要集中精力对付法国人,您明白吗?弗朗索瓦国王想要谋杀我,这个该死的人。我愿意把十个葡萄牙送给皇帝,只要他能帮我把弗朗索瓦国王从卢浮宫里拖出来!”
“是的,是的,陛下,您的很对!”主教连忙附和,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惨白的脸上挂满了汗珠。
国王看上去平静了下来,他伸出手去拿放在旁边桌子上的酒杯,主教连忙凑上前来,把杯子捧到了国王面前。
陛下喝了一口酒,“您有什么事?”
“是关于安妮·阿斯科一案。”
“那个新教的狂信徒?我记得她的兄弟已经把她保释了出来。”
“然而现在又有一些新的指控被提出来……我想请示陛下是否要继续追查这个女人。”
“这种事您也要问我?”
“我本不愿意惊扰陛下,只是这个女人的身份略有特殊。”主教抬起头看了一眼国王的表情,“这个女人据与……王后有联系。”
“是吗?”国王不置可否。
“王后如今正在写一本书,还算出版。”
“写书?关于什么的?”国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阴沉。
“关于她的宗教观点……王后陛下试图把它宣扬出去。”主教道,“而根据法律,宣扬与陛下所规定的英格兰教会的官方观点之外的思想属于叛国罪。”
“所以您是在指控王后吗?”国王微微笑了笑,然而他脸上肥肉的抽动让这个笑容显得颇为诡异。
“我并不敢如此。”主教道,“只是这位安妮·阿斯科似乎与王后的妹妹熟识,有人怀疑她似乎把她的一些宗教观点通过王后的妹妹传给了王后陛下,所以王后陛下可能是受到了一些异端思想的影响。”
“所以您想要做什么呢?”国王冷淡地问道。
“您是否能给我调查王后身边侍女的权限?”主教试探地问道,“我想这能够向外界传达一种信号——我们对于异端绝不姑息,这也有利于您与西班牙改善关系,甚至如果……如果您想与罗马教皇改善关系的话,这也会很有帮助。”
“教皇?谁过我要和教皇和好了?”
“我想如果您要集中精力对付法国人,那么您的朋友肯定是越多越好。”
国王举着老花镜细细端详着面前的主教,一言不发。
“如果我失言了,请陛下原谅。”主教的腰比刚才更弯了几度。
“去审理那个安妮·阿斯科吧。”国王终于开了口,“把她的供词拿给我看,到那时我会决定是否给您您想要的权限。”他躺在躺椅的靠背上,微微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会面前的主教。
加德纳主教知道自己该告退了,他深鞠一躬,倒退着退出了房门。
……
每次来到伦敦塔都让加德纳主教感到不寒而栗,这座城堡恐怕在每一个达官贵人的噩梦里都出现过不止一次。无数曾经的显贵坐着驳船从叛国者之门进去,再也没有出来,如同被神话当中的独眼巨人所吞食一样。
伦敦塔的主管约翰·加吉爵士在庭院的入口处迎接主教。主教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这位爵士之前恐怕也是这样迎接那些走向自己人生终点的贵人们。他摇了摇头,试图把这胡思乱想从自己的脑海当中驱除。
“主教先生。”约翰·加吉爵士走上前来,“一切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准备就绪。”
主教点了点头,“很好,谢谢您的配合。”
“我很荣幸。”
两人穿过庭院,走进了一座塔楼,又沿着楼梯一路往下,进入了一条幽深的通道当中。这条地道距离泰晤士河很近,石头的墙壁不断往外渗着水,让整条走廊都显得潮湿不堪。在走廊的两侧是一个个由铁门封住的牢房,大多数都是空着的,但看上去依旧令人毛骨悚然。
约翰·加吉爵士带领着主教走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铁门前,他敲了敲门,那黑色的铁门开了一条缝,爵士带着主教走了进去。
屋子里烧着几盆炭火,但依旧显得有些暗淡,在房间的正中央的木架上,一个女子被绳子固定在上面,她穿着一条肮脏的裙子,已经辨认不出这块布原来的颜色。她的头发如同枯草一样被胡乱绑在头上,而她的脸上还带着血迹。她的眼睛半闭着,看上去疲惫不堪。
“安妮·阿斯科。”加德纳主教走到女子面前,俯视着她,“你听得见我话吗?”
安妮·阿斯科睁开了眼睛,她量了一番加德纳主教,对着他紫色的主教袍子吐了一口唾沫。“魔鬼!”她的眼睛里仿佛燃烧着火焰,“你是撒旦的仆人!”
加德纳主教往后退了一步,但他并没有生气。“你被指控宣扬异端思想。”他冷冷地,“有人指证你当众对神圣的《圣经》进行曲解,而根据法律,宣扬任何与议会所规定的不符的宗教思想即是叛国罪,应当处以火刑。”
“我传播的是真理,你们才是异端!”狂热的女人大喊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罗马的走狗!你和你的主子教皇都要下地狱!”
“你似乎对我有所误解,我忠诚的对象是国王陛下,而不是罗马。”加德纳主教决定结束这个有些危险的话题,“言归正传,如果你不想被活活烧死的话,你就要告诉我你的同谋者的名单。”
“我没有同谋。”
“谁与你有着同样的思想?你把你的异端学都与谁分享了?”主教的声音开始变得有些尖利。
安妮·阿斯科一言不发。
”我很遗憾。“加德纳主教对着狱卒使了一个眼色。
安妮·阿斯科痛苦的尖叫起来,拷问架把她的四肢向四个方向撕扯着。
“告诉我,你和宫廷里的谁有联系?”主教凑到她的耳边道,“有谁与你有着一样的观点?是王后的妹妹吗?还是王后本人?回答我!”
回答他的只有对方的尖叫声。
“你是否曾经过圣灵在你的身体里?你依据圣灵的指示行动?这是异端邪,是议会明令禁止的叛国言论!”主教不依不饶。
安妮·阿斯科痛苦地抬起头,她的脸色惨白,嘴角流着血——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她抬起头,怒视着加德纳主教。“圣灵在每个人的身体里,如果一个人没有收到圣灵的指示,那么他要么是个堕落者,要么就是被上帝抛弃了。你是哪一种呢,主教?”她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真是大逆不道。”主教看向操作着拷问架的狱卒,对方连忙把控制着拷问架的转盘又转了几圈。突然,那女人的四肢传出某种怪异的的声音,她惨叫了一声,昏了过去,带着尿骚味的黄水从拷问架上滴下来,落在肮脏的地面上。
约翰·加吉爵士走到她身边,用手指头撑开了她的眼皮,“她昏过去了。”城堡长官转过头对主教道。狱卒转动转盘把施加在她四肢上的拉力出去,她的四肢看上去如同橡皮一般软绵绵地耷拉着。
加德纳主教冷冷地看向那女人,仿佛她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你觉得她会开口吗?”他的声音显得十分阴沉。
“我不抱太大希望。”约翰·加吉爵士耸了耸肩膀,“这些狂信徒的嘴很硬,你想象不出来他们有时候会疯狂到什么程度。”他掏出一条手帕擦了擦手,“无论你希望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我都建议你还是另想办法,以我的经验看来,接着审问她只是在浪费时间。”
主教并没有回答总管的话,他转向旁边的狱卒,“把她弄醒。”
狱卒把煮沸的醋凑到了犯人的鼻子下。
安妮·阿斯科醒了过来,她剧烈的咳嗽着。“那么我们继续。”主教道,“我只需要一个问题的答案——你和王后有没有联系。”他伸出手轻抚着女人的脸庞,安妮·阿斯科厌恶地试图躲开,可她的身体却动弹不得。“告诉我,你就可以休息了。不但如此,我还会让陛下给你一份赦免令,你不想被火刑烧死吧?”主教恶意的笑着,“你知道被火刑烧死是什么滋味吗……那种痛苦,从你的脚底开始,一直向上延伸,你会亲眼看见你的皮肤化为焦炭,周围的空气热的烫人,你想要尖叫,可是却叫不出来;你想要昏迷,然而那灼热的空气让你连昏过去都无法做到……你不会想体验那样的痛苦的。”
“现在我再问一句,你和王后有联系吗?”
回答他的依旧是沉默。
加德纳主教失望地看向狱卒,狱卒连忙接着转动转盘。
牢房里再次传出刺耳的尖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