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病榻
国王和王后之间的误会与夏季的暑热一起消逝了。随着秋天的到来,国王和王后之间似乎又回到了那种热恋的状态。来自国王陛下的昂贵礼物如同流水一般涌进王后的套房,而王后对于陛下的恩典则表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既不会显得过于谄媚,也不会让陛下觉得自己受到了轻慢。
与法国的战争持续了半年之久,在海上了几场海战之后,英国军队在塞纳河口登陆,占领了几座城市,之后一切就陷入了僵局。双方的外交官们已经在加莱碰面,法国人愿意用一笔赔款结束这场战争。当双方就价码达成了共识之后,这场突然发生的战争又以一种突然的方式结束了。
随着秋天的到来,国王开始越来越执着于在公众场合露面,竭力给人营造出一种自己身体尚佳的印象。在国王的命令下,骑士比武,晚宴和狩猎活动重新开始举办,规模甚至比前几年陛下身体尚可支撑的时候更加盛大,即使陛下每次仅仅是去充当半时的看客。除此之外,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几年前的状态,然而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罢了,权力的重新洗牌已经迫在眉睫。
转眼间已经到了圣诞季,根据陛下的命令,今年的庆典将在格林尼治宫举行。虽然陛下依旧身体欠安,而进入十二月份之后又发起了低烧,然而国王依旧坚持按照原定计划行事。于是,在十二月二十日,整个宫廷再次启程,前往这座位于伦敦郊外的行宫。
十二月二十二日的凌,整个英格兰南部下起了大雪,从挪威远道而来的寒流席卷了不列颠岛。当爱德华起床时,整个格林尼治宫已经被一层厚厚的雪毯所覆盖。玻璃窗上结着一层厚厚的雾,而窗外的花园已经是一片银装素裹,那些道路两旁的参天大树上挂满了雪,树枝已经被压的弯折,水池里也结上了厚厚的一层冰,一些倒霉的金鱼都被冻在了冰里。
与往常一样,罗伯特·达德利来到王子的套房,与爱德华一起用早餐。他一进屋子就深吸了一口气,壁炉里的松木烧的正旺,让整个屋子里都笼罩着淡淡的香气。虽然外面是滴水成冰,屋子里却依然温暖如春。花房里刚送来的天竺葵,在半人高的中国花瓶里开得正盛。
“您好,殿下。”他向王子微微鞠躬。
“快坐吧。”爱德华微笑着。他了个手势,仆人们开始把早餐送上餐桌。
“我父亲刚从陛下那里回来。”罗伯特坐在了王子对面,“他看起来似乎精神不太好。”
爱德华微微叹了一口气,“然而父亲坚持要举行庆典。”
“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陛下仅仅需要露面一段时间就好。”罗伯特环视了一眼四周,仆人们上完菜后就知趣地退出了房间,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那些人这两天有什么动静吗?”王子问道。
“王后如今忙于照顾陛下。如今国王的衣食住行都是她经手,她似乎完全接受了自己作为国王保姆的角色,似乎再也没有时间去插手政治或者是宗教问题了。”罗伯特微微笑了笑,“至于加德纳主教,他似乎也非常安静,毕竟王后几个月前算是给他上了一课,如今他谨慎的甚至有点过了头。至于赫特福德伯爵嘛……他如今看上去已经胜券在握了,毕竟现在看来他是摄政的不二人选,他自然也不愿意在最后关头节外生枝。”
“所有人都很安静啊。”王子低声道,他看向壁炉里跳动的火苗,“安静的有些让人害怕。”
“他最近对你是什么态度?”罗伯特问道。
“还是老样子。”爱德华叹了一口气,“似乎从苏格兰那件事情之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陛下也并不是仅仅针对你,自从那件事情之后,他就像一只受伤的狮子一样,对周围每一只靠近的动物吼叫。”罗伯特安抚的看着王子,“多疑是君主的职业病。”
“希望我不要有一天染上这种令人讨厌的病症。”爱德华笑了笑。
“我相信您不会的。”罗伯特也笑了起来,“我认为……”
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断了罗伯特的话。
爱德华和罗伯特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色,“请进来。”王子道。
一名侍从推开了房门,“殿下,子爵阁下。”他向两人分别行礼,“请殿下现在去国王的寝宫。”
“出了什么事吗?”爱德华问道。
“陛下突然开始发起了高烧,似乎病情严重。”
爱德华的脸色微微发白,他咬了咬嘴唇,“谢谢你,我马上就去。”
侍从鞠躬离开了房间。
“你觉得会不会……”爱德华看向罗伯特,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罗伯特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走到了王子面前。他半蹲下来,握住了王子的手。“我想的和你一样。”
“他是一个好父亲。”爱德华的眼圈微微有些发红,“也许他不是一个好丈夫,对自己的女儿刻薄,对自己的臣民残暴,但他对我的确是个好父亲,即使现在他对我也没有那么信任了。”
罗伯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爱德华。
“你觉得我准备好了吗?”王子看向黑发少年的眼睛。
“我觉得您会成为这个岛上有过的最伟大的国王。”罗伯特低下头,轻吻了王子的手,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火苗。
……
当爱德华抵达时,国王寝宫门口的达官贵人们立即靠向走廊的两旁,为王子让开一条路。他们深深地鞠躬,腰已经近乎弯到九十度,尽力向未来的爱德华六世国王展现他们的恭顺。
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站着加德纳主教和赫特福德伯爵。主教看上去头发比之前白了不少,他的眼神看上去依旧锐利,但其中却混杂了一丝遮掩不住的疲惫。
而站在他对面的赫特福德伯爵则看上去春风得意,他向王子优雅地行礼,“殿下早安。”他笑容可掬地问候道。
“伯爵。”王子停住脚步,微微答礼,“好久不见了。”
“我也很期待见到殿下。为您效劳是我的无上荣幸。”伯爵再次鞠躬,“希望以后我有更多见到殿下的机会。”
“我也希望如此。”爱德华点了点头,“我之前与您相处非常愉快,希望以后也能如此。”
赫特福德伯爵的笑容看上去比之前更真诚了许多,“谨遵您的希望。”
爱德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继续向前走去。国王寝宫门口的卫士竖起长戟,向王储行礼。大门被推开了,爱德华走了进去。
屋里笼罩着浓厚的药味,所有的窗帘都被拉了下来,仅仅靠着蜡烛来照明。在屋子的一边,玛丽公主带着伊丽莎白公主坐在两把扶手椅上。玛丽长公主看上去与平时一样冷淡,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拨弄着手上的玫瑰念珠。而在她身旁的伊丽莎白公主看上去脸色苍白,显然是被这副景象吓到了。她有些仓皇无措地看向自己的姐姐,直到引起对方的注意和一个安抚的眼神后才略微平静下来。
国王的病榻周围围着很多医生。在国王的首席御医帕格尼尼博士的带领下,他们正围着国王的身体手忙脚乱,看上去如同一群来上解剖课的医学生。而王后凯瑟琳·帕尔正挤在他们中央,用她温柔的手照料着高烧不退的陛下。
国王躺在病榻上,他灰败的脸上由于发着高烧而呈现出某种灰色和红色的混合。他剧烈地喘着气,白色的衬衣被汗水浸的湿透。
爱德华走上前去,向国王行礼。“陛下,您现在感觉如何?”
国王看向自己的儿子,他仿佛从梦中被叫醒了一样,眼神有些呆滞。过了几秒钟的时间,他似乎终于反应了过来,“啊,我的儿子。”他有些虚弱地笑了笑,“我只是有些着凉了,我想他们的是对的,我不应该离开白厅宫,这该死的天气真是令人厌恶。”
王子看向帕格尼尼博士,对方的眼神告诉他陛下的身体状况显然不如他的那样乐观。不过这也非常正常,毕竟没有人敢告诉国王他已经时日无多。
“我想陛下需要休息。”帕格尼尼博士诚惶诚恐地道,他看了一眼国王的脸色,陛下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我想陛下不适宜再参加圣诞节的节庆活动了。”
国王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这仅仅是感冒而已。”他有些不满地看了一眼帕格尼尼博士,“我的身体很好,我自己最清楚。”
帕格尼尼博士感到自己的额头微微冒汗,“是的,陛下,您的很对……然而即使是感冒,如果不好好调理也会引发肺炎的,尤其是在这种气候下……我想您还是安心静养为好。”
国王冷冷地看着可怜的医生,“即使我仅仅去露个面也不行吗?最多不过是半个时的时间。”
“这种场合不免要劳心费神,我想您还是不去为好。”
国王看起来似乎对锲而不舍的医生失去了耐心,“我亲爱的博士,您并不是一个政治家,这一点我十分清楚,可我想您在这里呆了这么久,应当可以理解我在圣诞节露面这件事情的政治意义吧。”
“是的,陛下,然而……”
“没有什么然而!”国王有些发怒了,“所有的贵族和外交使节都会来参加庆典……尤其是法国人,和平条约如今已经签订,新的法国大使也要来参加并且呈递国书。如果我不露面的话……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他脸上露出一个恶劣的微笑,“另外,我听法国国王快要死了……我要让这些法国人看看,我无论在哪方面都比那个可悲的弗朗索瓦国王强!”
帕格尼尼博士看上去脸色苍白,但忠心耿耿的博士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我想您还是重新考虑一下。或者您可以让其他王室成员代替您接见法国大使,例如王储殿下?或是王后?”
国王脸上的潮红色愈加分明,他转过身看向爱德华,“您怎么想呢?我的儿子。”他的声音里有着遮掩不住的冷淡,“您愿意代替我去主持庆典,并且接待法国大使吗?”
爱德华看向自己的父亲,国王的眼神看上去十分锐利,那是一个捕食者面对猎物的眼神。爱德华曾经看到国王对其他人露出这样的眼神,看着那些人在这样如刀剑一般的眼神注视下恐惧地颤抖,而如今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这种眼神的威力,仿佛国王用剑把他捅了个对穿。
爱德华后退一步,恭敬地向国王鞠躬,正色道,“一切谨遵陛下的意思。”他的双手微微握紧。
国王慑人的目光又转向身边的王后,“您呢,亲爱的凯特?我想知道您是怎么想的?”
王后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她试着在脸上挤出一个微笑,“我想还是陛下亲自出席为好。”
国王的眼神变得平静了不少,似乎对所有人的恭敬感到十分满意。“很好,那庆典照常举行。”帕格尼尼博士看上去似乎想要些什么,但国王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距离庆典还有两天,我相信到时候这可恶的感冒已经一扫而空了,您是吧,亲爱的博士?”
“但愿如此。”帕格尼尼博士叹了一口气。
国王看向远处自己的女儿们,玛丽公主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样子。国王看着她那张酷似她母亲的脸,突然感到一阵厌烦。他挥了挥手,“好吧,你们都回去吧。”他有些疲惫地靠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
王子和两位公主向国王鞠躬告退,玛丽公主看起来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连伊丽莎白公主也显得有些如释重负,仿佛在国王身边的每一秒对两位女士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还有您,凯特。”国王睁开眼睛,看向依然留在他身边的王后。
王后看上去有些惊讶,她张开嘴似乎想要些什么,但最终还是知情识趣地闭上了嘴。她向国王行了礼,倒退着走出了房间。
国王身边的医生们又开始忙碌起来,只是他们的头低的更低,以避免在无意中直视国王的眼睛,仿佛国王的脑袋是美杜莎的脑袋,只要和他对视一眼就会被变成一尊无生命的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