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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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六点半,距离市政厅的晚宴开始,还剩下半个时。虽然太阳已经落山一个时,然而市政厅前的广场上却亮的如同白昼一般,无数手举着火炬的仆从,如同几千个月亮,将整个广场照的透亮。平民们挤满了广场,他们通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今天他们也破了平时的习惯,天黑了依旧携家带口出门,就如同是狂欢节一般。

    见多识广的伦敦市民们对于王室庆典可以是已经司空见惯,然而对于温切斯特的老实民众们,这样的场景他们许多人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了。因此从三四岁的幼童,到已经头发全白,牙齿松动的老人,几乎全城的人都不愿意错过这场盛事。

    一辆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排着队驶到市政厅门前,那里的红地毯尽头,恭候着的仆人们开那些装饰着各式各样徽章的车门,那些用金粉画在车门上的城堡,盾牌,狮子和和候鸟,在火光下闪烁着,看上去如同阳光下的水面上泛着金波。

    马车里的乘客们扶着仆人的肩膀走下马车,男人整理一番自己的领子,女士们则捋一捋她们的裙摆,而后他们抬起头,如同冲锋的骑兵们一样昂着头,径直冲进那名利场里。

    在大门口的楼梯前,他们将手里的邀请函递给一位少年仆人,那孩子接过邀请函,看看上面的名字,然后冲着站在他身旁的那位高个子男人大声喊出“某某先生/女士到”。

    那高个子男人是城里剧院的当红台柱子,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穿的比平时上台表演要体面的多,看上去就如同一棵橡树把自己的根扎进了台阶大理石的缝隙当中。听到那孩子的声音后,他猛地吸一口气,中气十足地大声唱名,仿佛是在报幕一般。

    “某某先生/女士大驾光临!”那声音的末尾还带着些许的颤音。

    如同一颗石子被丢进水里,溅起的涟漪向四周扩散一般,人群交头接耳着传递着他喊出的信息,用不了多久,连挤在广场角落,垫着脚朝市政厅大门口张望的那些不走运的观众,也知道了刚刚从红色马车里下来的那位秃头胖子是某位爵爷,那头上插着的鸵鸟毛随着她的走动与她身上的肥肉一起摇摆的女人是某大臣的夫人,而那留着山羊胡的滑稽老头则是某国的大使。

    市政厅是一座巨大的哥特式建筑,几百年的时光让那原本是米黄色的墙壁已然变得发黑,上面的纹理看上去如同攀援而上的爬山虎,覆盖了整个墙面。客人们沿着铺着红地毯的台阶走到入口处,他们在那里受到市长大人的欢迎。

    温切斯特的市长是一个面色红润的矮胖子,此刻他穿着对他而言显得过于笨重的礼服,带着自己的所有勋章,看上去就如同一颗粗矮的柳树在风中挥舞着它的枝条。他朝着每一个来宾露出程式化的微笑的微笑,而当面前的来客的地位极为显赫时,那已然僵硬的肌肉抽动的幅度也就更加明显一点。他朝着进门的客人们鞠躬致意,看上去就如同一个上了发条的机械玩具一般,嘴里着那几句翻来覆去的客套话。做完这些以后,他就转向跟在后面的下一位客人,再重复上面的这一套动作。

    与市长寒暄之后,客人们走进已然人声鼎沸的大厅。如同其他的哥特式建筑一样,大厅的天花板很高,枝形吊灯高高地挂在上面,烛火在威尼斯水晶的反射下看上去比实际上更为明亮。墙壁上挂着法国塞弗尔生产的壁毯,这华丽的装饰是市政府从本郡某位老爷的宅邸里租来的,上面画着阿波罗和缪斯们在山林间徜徉,这些栩栩如生的人物看上去仿佛就要从墙壁上走下来一般,让市政厅的官员们不由得感叹一句这笔钱花的物有所值。

    大厅当中摆着一条呈门字形状的长桌,桌子上铺着丝绸桌布,上面每隔一段距离就摆放着一座雕花的银质烛台,上面插着如同婴儿手臂一般粗的鲸油蜡烛。烛台之间放满了各式各样盛开的鲜花,让这桌子看起来比起餐桌更像是花坛。一些从没出过本郡的土地主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嘀咕,以为宫里的宴会只给宾客们吃花。在国王御座的对面,摆着一座巨大的冰雕,一只晶莹剔透的天鹅正振翅欲飞,那仿佛还带着纹理的冰做成的羽毛上还冒着白气。

    自然而然地,来宾们都把自己扮的如同圣诞树一样,整个大厅如同一座勋章,宝石和珍珠构成的海洋,那些胸前挂着的华丽勋章让男人们显得比他们实际上更加位高权重,而女士们胸前的项链和耳朵上挂着的钻石耳坠也让她们显得比实际上更加貌美了。

    在典仪官的带领下,宾客们按照自己的地位高低就坐。自然而然地,距离御座越近,则这位客人的地位越高。唯一例外的是温切斯特市长,他的座位就位于国王的左手边,但这仅仅是由于他作为东道主要在晚宴开始之前致辞的缘故。

    客人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如同新来到某个家庭里的宠物犬一般,好奇地左右张望一番,和看到的认识的人点头致意,而后与自己左右的餐伴互相问候。做完这些以后,他或是她就把目光牢牢地锁定在那依旧空空如也的御座上,仿佛那椅子长了嘴,唱着塞壬的歌谣,会把听到这歌谣的人都吸引过去一般。一旦某样东西沾染上了一丝权力的气息,它就如同圣物一般被当作权力的化身崇拜,这世间的荒谬莫过于此。

    在他们头顶上是一座巨大的钟塔,当那大钟在他们上方敲了七下时,门外传来一阵号角声,随之而来的是外面广场上如雷的欢呼声。

    并没有人命令,屋子里的宾客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椅子的拖动声,裙裾的摩擦声和靴子的磕碰声混杂在一起,几乎要把外面的欢呼声盖住。

    过了几分钟的时间,今晚的主角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大厅的入口处。西班牙的菲利普动作僵硬地挽着自己未婚妻的胳膊,双眼直视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上去仿佛是在梦游一般。他看上去如同一个游离在这一切之外的局外人,似乎对于身边的一切景象和声音都不感兴趣似的,这当中自然也包括他的那位未婚妻,此刻她正拉着菲利普的胳膊,时不时瞥一眼对方的脸。她的脚步如同踩在棉花上一般虚浮,脸上的红晕在明亮的灯光下十分明显,看上去如同喝醉了酒似的。

    与他们并排走着的爱德华六世国王,同样挽着自己的另一位姐姐伊丽莎白公主的胳膊。国王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天鹅绒礼服,走在他身边的伊丽莎白公主则身着白色宫装,和菲利普与玛丽二人的黑色绣金线礼服和石榴红宫装对比鲜明。

    爱德华国王微笑着朝人群点头致意,而他身边的伊丽莎白公主一直带着恬静的微笑,时刻注意着不抢去陛下的风头。她身上并没有带太多的珠宝,那反倒会冲淡她自然的美感。许多人将她比喻为美丽的天鹅,那修长优美的脖颈和优雅展开的裙摆,让她看起来的确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白天鹅。那些看到伊丽莎白公主风采的人,看向那对未婚夫妇的眼神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许多人看向菲利普的目光中都混杂着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

    玛丽公主的长相,曾经也算得上是美的,然而那美感总被她那种男人似的刚厉气质所掩盖。比起她的西班牙母亲而言,她看上去更像自己的父亲亨利八世,只有那一头黑色的秀发来自阿拉贡的凯瑟琳的西班牙血统。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如同流水将花岗岩磨成沙砾一般,岁月也让她的美貌逐渐逝去,而留下的仅仅是严肃和冰冷,让她的脸看上去如同一个男人的脸。她的过去充满了悲伤,不幸和敌意,而正是这一切塑造了如今的玛丽长公主。当这样一个人摆出一副鸟依人的姿势,脸上泛起害羞的红色时,自然在旁人眼里就显得不伦不类了。

    众所周知,比起已然人老珠黄的玛丽公主,西班牙人更倾向于伊丽莎白公主作为菲利普的未婚夫,然而不但国王对此不满,伊丽莎白公主也坚决地拒绝了这门婚事。妹妹弃若敝履的,却被姐姐视若珍宝,这件事情的讽刺意味令许多人都不由得在心里重新考虑对于两位公主的态度。

    国王带头在装饰着王室徽章的御座上落座,他的左边坐着西班牙的菲利普,而右边则是温切斯特的市长。此刻,这位肥胖的市长正挂着傻乎乎的微笑,直勾勾地看着爱德华,仿佛国王是餐后的草莓布丁一般。

    随着国王坐下,刚刚为了欢迎陛下而站起来的众宾客又重新做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爱德华朝着市长点了点头,“真是一次盛大的晚宴,我要感谢您的盛情款待,市长阁下。”

    “温切斯特的全体市民,委托我转达对陛下的敬意。”市长看上去似乎要被自己的领子勒死一般,大口喘着气,“我们十分荣幸两位陛下造访温切斯特,也祝那不勒斯国王陛下和玛丽长公主新婚快乐。”

    菲利普淡淡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而玛丽公主则热情地感谢了市长的祝福,她难得一见的好心情让许多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大吃一惊。

    市长转过头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已经被汗水浸透的丝绸手绢,朝着身后的一位仆人轻轻挥动了几下。

    过了半分钟的时间,号角声再次响起,宾客们全都停止了交谈,一个个看向御座的方向。

    市长从座位上弹起身来,首先朝着国王鞠了个躬,看上去仿佛饭店的领班在问候客人一样,而后他终于看向宾客们,手里握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几张演讲稿。

    “诸位先生女士!欢迎大家今晚大驾光临!”他分别用英语和西班牙语了自己的开场白。他的西班牙语显然是宴会前速成的版本,那口音让许多会西班牙语的人忍俊不禁。

    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市长用抑扬顿挫的声音,表达了温切斯特人民对国王陛下的崇敬之情。毫无疑问,他强调,在英格兰历史上的任何时代,人民的生活都比不上如今这样平安富足,而这一切都归功于伟大的“爱德华大帝”。按照他的,即使走遍全国的近一百个郡,也找不到如同温切斯特这样热爱他们的国王的地方。每一个市民都愿意为国王抛头颅洒热血,人人都敬奉国王和上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在这句话时把上帝放在了国王前面,从国王脸上的表情来看,他的这一句话无疑算得上是画龙点睛之笔。

    在这之后的五分钟里,他又赞扬了西班牙的菲利普和玛丽长公主这对神仙眷侣。在他看来,毫无疑问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在他们剩余的人生中,等待他们的只有无穷的幸福。

    最后他举起酒杯,“让我们为爱德华六世国王陛下的健康干杯,为玛丽公主与那不勒斯国王陛下的联姻干杯!”

    “国王万岁!”来宾们拿起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而其中的男士们则用力敲击着桌面,表示对这番话的赞同。除了西班牙的菲利普以外,他只是用嘴唇轻轻碰了碰酒杯里的液体,就把它原样放了回去。在他的手边放着一杯清水,他伸手拿起来,喝了一大口,仿佛是要把粘在唇边的些许酒液彻底洗掉一般。

    仆人们开始上第一道菜,白瓷餐具里盛放着热气腾腾的汤。上菜的顺序是从国王开始,按照地位高低依次上菜。而当上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国王盘子里的菜肴已经基本被用完了,然而只要国王放下餐具,那么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必须停止用餐。因而君主们总是在用餐完毕后还略微拖延一会,仿佛自己依旧在用膳一般,这样那些聊陪末座的人物还有时间狼吞虎咽几口。

    爱德华拿着手里的勺子,微微在汤碗里晃动着,向站在身后随时准备撤掉这道菜的仆人表示自己还在用餐,他看了看大厅的尽头,似乎坐在桌子最末端的人刚刚开始享用他们的汤,于是他决定再等待一会。

    他转过头,看向坐在一旁的菲利普,对方碗里的汤看上去比起刚上来时没有什么变化。

    “这汤不合您的胃口吗?”爱德华问道。

    菲利普看上去如同再次从白日梦当中被唤醒一般,他有些茫然地看了国王一眼,仿佛是在确定对面的人刚刚问了他一个问题。

    “这汤非常鲜美,然而这里面的香料对我而言有些太多了。”他指了指自己的汤碗,“在我看来,这些来自东方的香料,都是些异教徒的产品。基督徒们为了口腹之欲,用我们的黄金和产品去交换这些堕落的产物,实在是不应该。我想这是一种魔鬼的引诱。”他着把面前的餐具朝着更远处微微推了一推,仿佛那里面放着的不是汤汁而是毒药,“上帝赐予了他的子民盐,让他们用来处理食物,这就够了。”

    爱德华微微翻了个白眼,他突然没有把谈话继续下去的兴致了。他抬起头,环视大厅,每个人都时不时的用余光观察一下他的动静。如同潮水一般的厌倦感瞬间包围了国王——把自己的人生变成一场永不落幕的表演,这就是获取权力的代价吗?屋子里的无数张面孔看上去都千篇一律,欲望,野心和算计让他们的面孔看上去如此无聊,仿佛是工坊里成批烧制成的陶土像一般。

    除了那一个人以外。

    罗伯特·达德利因为今天场合的特殊性,只能坐在距离国王有一定距离的地方。他的目光同样时刻注意着御座上的国王,然而其他人的目光和面孔只能让国王感到厌倦和烦躁,唯独他的注视让爱德华感到心安,如同沙漠当中的旅行者看到不远处的绿洲一般。在这个瞬间,爱德华突然希望自己并不是国王,而仅仅是一位普通人,一位拥有选择自己和谁共处一室的自由的普通人。

    在西班牙的菲利普另一边,玛丽长公主似乎在些什么,那声音传到国王的耳朵里已经无法听出任何有意义的信息,然而那温柔的声音却是爱德华从未听到过的。可从那位丈夫的表情上看,他似乎完全对此意兴阑珊。她需要多久才能接受现实,承认自己的丈夫不爱她呢?命运的安排真是无情,它为女儿安排了和母亲一样的道路,一条对于玛丽公主而言算得上是终生的噩梦的道路。

    在市长的另一边,伊丽莎白公主正看上去饶有兴致的听市长口沫横飞地介绍本地的纺织业,此刻他正竭力向公主证明城里纺织厂出产的白色绣花面料正和公主的发色相衬。伊丽莎白看上去兴致盎然,只有那细微的动作,诸如轻轻敲击桌面的指尖和时不时抽动的眼角泄露出她心里的不耐烦。国王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有些怪异的想法,如果伊丽莎白公主有一天真的得到了这王位,她会感到厌倦,以至于大失所望吗?

    他有些无力地将刀叉放回到盘子里,听着身后传来前来撤菜的仆人的脚步声,微微闭上了眼睛,在心里计算着这场宴会还要多久才能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