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继承人
在简·格雷姐婚后的两个星期里,这场婚礼成为了整个国家热议的话题。与玛丽公主和西班牙的菲利普相比,这对新人在外形上和性格上都要讨喜许多,婚礼的典雅和庄严也令有幸参加的客人们印象深刻。
不乏有好事之徒,将这场简单大方的婚礼,与之前玛丽公主和西班牙的菲利普成婚时那巨大的排场相比。结论是显而易见的:金钱和权利固然可以让一位女士魅力剧增,然而却终究比不上青春和爱情的光彩夺目。
残余的秋天很快过去,当第一场雪落在伦敦城成片的黑色屋顶上时,国会也宣布休会,直到下一年的春天才会重新召开。然而在国会闭幕前,议员们投票通过了将苏格兰和爱尔兰并入英格兰王国的《联合法案》,从今以后他们将合并为大不列颠和爱尔兰联合王国,而在明年开春时,一百二十位苏格兰议员和八十位爱尔兰议员将会抵达伦敦,与四百名英格兰议员组成新一届的议会。
王国全境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历史上第一次,这片岛屿上的人们被连为一体,过去的敌人如今化干戈为玉帛,成了肩并肩的兄弟。然而事实上,实际情形并非如此其乐融融:苏格兰议会那些为自己国家独立的消亡而愤愤不平的议员们仅仅是因为客观的贿赂和刀剑的威胁才闭上了嘴。而在英格兰一边,近两百名议员要把自己的位子让给苏格兰和爱尔兰的代表,有趣的事,在最终议席重划的名单里,那些失去自己席位的议员们大都有着与国王不同的政见,陛下正好借助这个机会将他们从议会当中彻底扫地出门。
随着议会的闭幕,圣诞季也随之而来。与往常一样,从全国各地赶来的贵人们,在圣诞节前一周就陆续抵达首都。玛丽公主也离开赫斯登庄园,与自己的丈夫一起回到了宫廷;新婚燕尔的简·格雷姐同样和自己的丈夫吉尔福德勋爵一起回到了首都,这还是他们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
根据国王的命令,宫廷在十二月二十二日,移驾伦敦城郊外的汉普顿宫,今年的圣诞庆典将在这里举行。
与几年前相比,汉普顿宫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以之前的红砖宫殿为中心,国王开启了巨大的扩建工程,目前虽然还在建设阶段,但从那些已经完成的大理石结构也能看出整个工程的巨大规模。根据计划,最终扩建完成时,整个建筑群的规模将是之前的六倍,从而让这座宫殿成为全欧洲最大的宫殿。宫殿后面的花园也进行了扩建,连同附近的皇家林苑,总面积已然达到一千五百英亩。
在陛下的规划中,这座宫殿将成为王国未来的政治中心。这样做的目的之一自然是为了从空气污浊的市中心搬出了来,数百年间城市一直是动乱的源头,市民阶级如今虽然是国王最大的支持者之一,但他们自古以来就桀骜不驯。比起市中心的白厅宫而言,郊外的汉普顿宫显然要安全的多。这里距离市中心的距离不近也不远,实在是一个理想的所在。
而建造这座建筑,另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则是为了进一步驯化贵族阶级。对于贵族们而言,如果国王的禁卫军和政治改革是大棒,那么这座宫殿就是国王给他们的糖果。未来王国当中有地位的贵族们,都将与国王一起住在这座奢华至极的宫殿里,而他们每天生活的中心,就是如同蝴蝶一般围拢在陛下身边,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得到国王的圣眷,得到陛下赐予他们的权力和地位。同时,维持在这座宫殿里应有的排场,需要一笔巨额的开支,而这都需要贵族们自己掏钱,毕竟让他们把钱花在服饰和珠宝上面,总比花在建造城堡或是招兵买马上要强得多。而当他们的收入无法承担这笔开支的时候,有王室背景的银行家们就会凑上前来,给他们一笔慷慨的贷款,让他们就此只能仰陛下的鼻息,否则就只能破产并身败名裂。而陛下也会时不时赐予那些讨了他欢心的人一笔慷慨的赏赐,也许是头衔,或是官职,土地和津贴,目的自然是让所有人都热心地参与到这场游戏当中来,直到他们把裤子都赔的干净为止。
晚上九点钟,用完晚餐的来宾们陆续开始入场,最初抵达的是那些没有资格住在白厅宫的贵族们,他们从伦敦城里的居所远道而来,一路上穿过禁卫军的层层岗哨。随着政治形势日益紧张,汉普顿宫四周的戒备也愈发森严,两个营的禁卫军就驻扎在宫殿周围,几天前还调来了一队瑞士籍的卫队,这些雇佣兵素以忠于职守而为世人所称道。
九点半开始,那些住在宫里的贵人们也开始陆续抵达举行庆典的海神大厅,这间刚刚落成的大厅四周的墙壁上贴着威尼斯水晶玻璃做成的镜子,让两百枝白蜡火炬燃烧产生的光亮愈发耀眼夺目。大厅的天花板上画着手握三叉戟的海神尼普顿,正掀起滔天的巨浪,而围绕在他四周的,则是臣服于他的各大陆的代表,他们身着各式服装,向海神鞠躬致意,而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海神的那张面孔上的五官,实在是和国王颇有些相似。
大厅朝向花园的另一侧,是十几扇巨大的落地窗,上面凝结着厚厚的水雾,时不时有聚的足够大的水滴,从玻璃窗上一路向下流淌,在身后留下一道道泪痕似的尾迹。外面的花园被厚重的积雪覆盖,光秃秃的树枝上挂满了彩灯,在萧瑟的北风中闪烁着。
晚上十点,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王室成员进入了大厅。国王陛下在六名手持长戟的侍卫开路下入场,他身着礼服,胸前佩戴着嘉德勋章,在他身边陪同着莱斯特伯爵罗伯特·达德利和陛下的私人秘书威廉·塞西尔爵士。国王的脸上带着微笑,向众人点头致意,然而那些常年混迹于这名利场当中的细心者们,都看出了国王那微笑面具下的疲倦和心事重重。
贵族阶级以冷淡和礼貌的态度,欢迎陛下的到来。他们一丝不苟地行礼,看上去恭敬而又顺服,然而那一双双眼睛里透露出的冷漠和抗拒,却是完全做不得假的。
玛丽公主身着酒红色的长裙,挽着西班牙的菲利普的胳膊,跟在国王的身后。与前去赫斯登庄园度蜜月之前相比,再次出现的玛丽公主看上去气色仿佛比两个月前离开时更加差了许多。她脸上涂着厚厚的粉,仿佛稍微动一动脸上的肌肉,那些香粉就会如同受了潮的壁画一样,成块成块的剥落。然而即便如此,那倦容和灰白的神色,却怎么也遮掩不住。毫无疑问,这在人群中引来了一阵惊讶的低语,几乎是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玛丽公主的反常。
玛丽公主身旁,西班牙的菲利普身着一身西班牙式的骑士服,两只眼睛冷漠地看着前方。他挽着自己妻子的那只手臂不再如同刚刚结婚时那样僵硬和无所适从,然而那动作看上去仍旧没有任何的亲密可言,而仅仅是在尽一份义务罢了。两天之后,西班牙的菲利普将离开伦敦,乘船返回尼德兰,从那里动身前往米兰,那里西班牙和法国的另一场大战已然是一触即发。依据婚约的条款,西班牙的菲利普每年需要在英格兰呆两个月,陪伴自己的妻子,如今两个月的时间一到,他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直到明年的秋天才会重新返回,如同那些在地中海和北方之间迁徙的候鸟一样。
突然,大厅里的所有人一齐发出喝彩声:伊丽莎白公主跟在自己的姐姐身后走进了大厅。二十岁的公主身上洋溢着青春的气息,那张美丽的脸庞上优雅的线条素来为肖像画家所痴迷,没有人会反对,她正是这王国当中开出的一朵最娇艳的玫瑰。伊丽莎白公主身着一身别出心裁的猎装,蓝色的裙子上用银线绣着白色的玫瑰,灰色的天鹅绒斗篷用钻石搭扣扣着,旁边是一个白色的玫瑰花结,上面挂着一颗鹌鹑蛋大的红宝石。在大厅里的众人看来,她仿佛是刚刚从肖像画里走出的狩猎女神狄安娜一般,恐怕屋里的每位男士都愿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即使面临阿克特翁的下场也心甘情愿。
国王在御座上落座,两位公主和菲利普分别坐在国王两边的椅子上。
首席大臣走上前来,他的脸色同样有些苍白,嘴角上挂着的那一抹微笑却让周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了个哆嗦。
“我代表在场的所有人,祝陛下圣诞快乐。”他深深鞠躬。
国王看向首席大臣的眼光十分复杂,而后他又看向大厅里的众人,感受着屋子里凝滞的气氛。许多人低着头,也许是不敢直视陛下的目光,更有可能则是不愿直视。
国王的目光最后又回到首席大臣身上,“我也祝您圣诞快乐,阁下。祝我所有忠诚的臣民们圣诞快乐。”他点点头,示意公爵退下。
二十名提琴手开始演奏起来,如同接到命令一般,人群自发地向房间的四周退去,将大厅中央让出来:舞会开始了。
国王朝着玛丽公主伸出手去,玛丽公主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似乎有些不适。然而她最终还是握住了陛下的手,站起身来。爱德华注意到,当她站起身来时,那动作看上去实在是有些不自然。
在他们身旁,西班牙的菲利普也握着伊丽莎白公主的手,扶着她站起身来。王国最尊贵的两对男女,将为这场舞会开幕。
第一支舞刚一开始,国王就注意到玛丽公主的舞步十分虚浮,如同是踩在棉花上一般。这使得国王不得不尽力掌握住两个人共同的节奏,如同在风暴当中掌舵一艘受损的大船。
“您感到身体不适吗?”国王低声问道。
“谢谢您的关心。”玛丽公主挤出一个笑容来,“不过是一些微的不适罢了,也许是因为风寒吧,这种……”话还没完,她突然一个趔趄,就要滑倒在地上,爱德华几乎也要被她一起带倒,只是因为眼疾手快才在最后关头扶住了她。
罗伯特连忙跑上前来,和国王一起将半昏迷状态的玛丽公主放在地上。另一边,菲利普和伊丽莎白也走了过来。菲利普看上去脸上满是犹豫的神色,仿佛是在考虑要不要走上前来,然而最后他还是停在了距离自己妻子几步远的地方。
御医帕格尼尼博士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这位自从亨利八世时代就为王室服务的意大利老人,在他的职业生涯当中已经见识了许多,但王室成员当众昏倒这种事情,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医生从药箱里掏出了一个嗅盐瓶,凑在玛丽公主的鼻尖下。
玛丽公主缓缓张开了眼睛,她微微张着嘴,似乎要些什么,然而却发不出声音来。
“放松,夫人。”医生用安抚的语气道,“您不需要讲话,只要放松就好。”
几个侍从已经拿来了一副担架,他们把玛丽公主放在上面,迅速从大厅的一扇侧门把她抬了出去。
国王面色阴沉地重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他挥了挥手,提琴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然而他却并没有回到舞池里的意思,显然是失去了跳舞的兴致。
伊丽莎白公主同样朝着西班牙的菲利普微微屈了屈膝,“陛下。”她用西班牙语道,“我想您现在一定心急如焚地要回到您的妻子身边,我就不再扰您了。”她着就转过身朝着自己的椅子走去。
西班牙的菲利普一瞬间看上去似乎要挽留住伊丽莎白似的,他微微抬了抬手,然而终于还是放下了。但是他并没有按照伊丽莎白公主的那样去自己昏倒的妻子身边,而是同样径直走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百无聊赖地看着下面交头接耳的人群。
爱德华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了,他转头看向身边的菲利普,微微挑了挑眉毛,“您不去陪一陪您的妻子吗?我相信这个时候她一定非常需要您在他身边。”
菲利普耸了耸肩膀,“这个时候她最需要的是医生。”过了几秒,他又道,“况且我去了又有什么用呢?我们的命运都掌握在天主手中。”
国王微微翻了个白眼,他不再理会菲利普,而是把脑袋转向另一侧。
伊丽莎白公主低垂着头,脸上满是不安和担忧,正是一位体贴的妹妹在看到姐姐昏倒时应有的表情,爱德华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
只有罗伯特一个人听到了这细微的笑声,他俯下身,凑到国王耳边,“您在笑什么?”
国王看向罗伯特,两人之间的距离是那么接近,以至于罗伯特的耳根立即就泛起了淡淡的绯红色,如同太阳落山后天边残余的一抹晚霞。“您瞧瞧这位丈夫,他甚至都不屑于在公众面前表演一下,连她妻子最大的政敌也不如……简直高傲的像个傻瓜一样。”
“这是玛丽公主自己选的丈夫。”罗伯特低声提醒道。
国王轻轻叹了一口气,低下头不再话了。
人群惊疑不定地望着如同一组雕像一般沉默地坐着的王室成员们,他们低声交头接耳着,猜测着如今的情况。许多人都感到一场暴风雨将要来临,虽然如今只不过是在地平线上浮现出了几朵阴云而已。
过了漫长的十五分钟,御医帕格尼尼博士终于从他刚才消失的那扇门里重新出现了,令人惊奇的是,他看上去满面红光,整个人也放松了不少。
“陛下。”他走到国王面前。
“您来的正好,博士。”国王看到帕格尼尼博士的样子,看上去也松了一口气,“从您的表现上看来,我的姐姐想必没有大碍吧?”
“的确如此,陛下。”帕格尼尼博士笑着道,“公主没有大碍,她仅仅是太疲惫了而已……事实上,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两位陛下。”
“玛丽公主已经怀孕了。”博士笑着看向西班牙的菲利普,“看上去她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目前看上去一切正常……我要祝贺您,那不勒斯国王陛下。”
爱德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而西班牙的菲利普则滑稽的张着嘴,眼睛瞪的老大,看上去活像一只坐在荷叶上的青蛙。
如同在屋子里扔进了一颗炸弹一样,人群一下子沸腾了起来,玛丽公主一党的成员们看上去一个个欣喜若狂,而加德纳主教那张咧的大大的嘴让他看起来仿佛是中风了一般。
与天主教徒相反,新教徒们陷入了不安的沉默当中,许多人把目光投向他们的领袖伊丽莎白公主和首席大臣,发现前者脸色惨白地在自己的椅子上一动不动,脸上的笑容已经无法维持下去,看起来仿佛一记重锤将她彻底蒙了一样。而后者则依旧镇定地微笑着,看上去胸有成竹,然而如果凑近些看,就会注意到他鬓角处浮现出的细密的汗珠,显然他仅仅是在故作镇定罢了。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约半分钟,爱德华终于转向西班牙的菲利普,“我要向您表示祝贺,我亲爱的兄弟。”
“谢谢您。”菲利普也终于反应了过来,他的脸上今晚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要去看看我的妻子。”
“我并不介意,事实上,我算和您一起去。”国王站起身来,向西班牙的菲利普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人肩并肩一起向大厅的出口走去,伊丽莎白公主犹豫了几秒钟,也提起自己的裙摆,跟在了他们的身后。事实上,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跟在王室的后面,一窝蜂的涌向玛丽公主的寝宫,只留下那群提琴师目瞪口呆地留在大厅里,不知道今晚还要不要接着演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