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投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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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政现代化法案》于三月十五日在下议院,以三百三十九票对二百四十七票的明显差距通过,陛下在之前已经以一系列事件为契机向下议院里安插了大批自己一方的议员,再加上沃尔辛厄姆爵士卓有成效的“拉票”活动,下议院通过此法案并不令人觉得意外,然而这样颇为悬殊的差距却出乎了大多数人的所料。

    如今这份法案已经通过了下议院,剩下的唯一障碍,也是关键所在,就是上议院的表决了。下议院的表决结果,对于上议院的议员们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坏消息——他们抱团起来的能量并不如他们想象的那么强大,正是这种幻想支撑着他们当中的许多人站在国王的对立面上,如今这种幻想既已化为泡影,这些人反抗的勇气还能持续多久是十分令人怀疑的。

    上议院与下议院不同,其人数并无一定之规,因此在议会开幕前的一周,国王在一天内同时册封了八十六位贵族,将他们全部塞进了上议院当中,在反对派眼里,这无疑是图穷匕见之举,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国王如今已经对通过这份法案势在必得。

    塔伯特主教度过了噩梦一般的几周,如果从那可怕的一晚算起,他已经瘦了足足有五十磅,过去如同紧身衣一般的主教袍子,如今挂在他身上看起来宽松的如同古罗马人穿的托加袍一般。主教脸色青黑,眼睛周围浓重的黑眼圈配上眼底的血丝,让他仿若刚刚从墓穴里爬出来的僵尸——在之前的两周里主教每天的平均睡眠时间不超过三个时。那些主教的红颜知己们失望地发现过去是欢场常客的主教如今却深居简出,再不登门,纷纷猜测他是不是在哪里另结新欢,甚至玩起了金屋藏娇的把戏。然而事实却并没有那么复杂,主教只是被吓破胆了而已,另外令人难以启齿的是,那一晚的惊吓也令主教彻底失去了“聆听忏悔的能力”,如今恐怕连五分钟都不能赐予他虔诚的教众们了。

    对塔伯特主教而言,如今的境地实在是进退两难。一方面他一路走到今天,除了玛丽公主的提携以外,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是贵族阶级的一员,如果对法案投下赞成票,无疑就意味着从此被他的社交圈扫地出门,甚至会被整个贵族阶级视为叛徒。

    然而投下反对票也不是一个可以选择的选项:如今国王已经捏住了他的喉咙,只要将他的丑闻公诸于世,可怜的主教就要身败名裂了,而因为主教的荒唐而沦为笑柄的玛丽公主会如何反应,主教完全想象的来,毕竟玛丽公主可从不以宽容著称。陛下只需要静静地欣赏主教灭亡的丑态就好,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做些什么。至于投弃权票就更不用想了,投票最多会得罪一方,骑墙的话则会成为所有人的敌人,胜利者不会对他表示感谢,而失败者则会痛恨他没有站到自己一边。

    过去的几年来,议会的投票权对于塔伯特主教而言算得上是一只生金蛋的母鸡,可现如今手里的这张票却成了某种烫手山芋一样的存在。三月份的日历变得越来越薄,随着十五日的临近,主教看上去越发烦躁不安,如同地震前反应异常的老鼠,似乎预示着灾祸即将临头。

    三月十五日清,主教起的很早,然而一直到了日上三竿时,他都如同一具尸体一样躺在床上,直勾勾地望着房间的天花板,看上去完全失去了爬起来的能力和勇气。

    当他终于在仆人的搀扶下起身之后,主教立即叫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仿佛是听天由命了一般,塔伯特主教一扫近来的食欲不振,风卷残云般吃完了三人份的餐点,令他的贴身仆人们面面相觑。

    用完早餐后,他来到马厩里去看一匹新送来的阿拉伯马。主教与同时代的许多人一样,最爱的收藏品便是骏马和美人,饲养这些高贵的动物用掉的金币已经可以和他为那一私生子付出的抚养费相媲美了。这匹阿拉伯良驹有着枣红色的皮毛,前额的一点白色分外显眼,如同夜空当中明亮的北极星。主教温柔地抚摸着马的前额,凑在它耳边轻轻着话,动作温柔的仿佛是在和自己的情人调情。

    上议院开会的时间是下午一点,然而直到下午一点半,主教才吩咐仆人把这匹马连同另一匹枣红色的阿拉伯马一起套在他的四轮马车上——主教已经十几年没有骑过马了,这些可怜的动物的脊椎无法支撑的了那样巨大的重量。当执达吏为主教开通向上议院大厅的一扇门时,会议已经进行了将近两个时。

    塔伯特主教尽力表现的若无其事,他悄然无声的穿过聚精会神地聆听辩论的人群,走到自己的席位上坐下。他抬头看了一眼御座的方向,国王陛下正端坐在那里,神色淡然地看着针锋相对的两方,倒是站在国王身边不远的沃尔辛厄姆爵士注意到了塔伯特主教的到来,这位国王的首席鹰犬转过脑袋,朝主教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可怜的塔伯特主教立即如同一只麻雀看到向它扑来的苍鹰一般,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咽了一口口水,连忙把脑袋转向演讲者的方向。

    “陛下,议长阁下,诸位大人,”如今发言的正是之前那场招待会的主人诺丁汉伯爵,“我们的国家建立在古老的传统之上,议会,君王和贵族们按照这些传统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数百年来,君主更迭,王朝轮换,坐在这件大厅里的人们如同杂草般一季一枯荣,而这传统则犹如一颗枝繁叶茂的橡树,深深扎根在这国家的土壤里!”

    他摆了摆手,等待被他这一席话引发的欢呼平静下来,“国家并不是个人手中任凭处置的玩物,”他轻轻看了国王一眼,对方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我们的先祖们签订了那些古老的宪章,那是古老的契约,也是维系这个国家的纽带。这份所谓的《行政现代化法案》带来的绝非所谓的现代化,而是这些宝贵传统的毁灭!我呼吁所有有良知的议员们,和我一起携起手来,向这份法案投出一张反对票!”

    “肃静,保持秩序!”议长奋力地用手里的锤子敲着桌子,以让鼓噪的双方安静下来,“下面请最后一位发言者,伯利男爵阁下。”

    国王的秘书威廉·塞西尔在众人的注目中站起身来,无数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有嫉妒的,愤恨的,亦或是轻蔑的,然而他看上去却深深陶醉于其中,显然非常陶醉于这种众人瞩目的感觉。

    国王轻轻笑了一声,这是他今天走进这件大厅来第一次露出笑容。

    威廉·塞西尔站上了演讲台,这位新出炉的伯利男爵正是不久前国王册封并塞进上议院的八十六位贵族当中的一员。

    “陛下,议长阁下,诸位大人,我认真的聆听了诺丁汉伯爵阁下的发言。”塞西尔用他刻意模仿西塞罗的那种抑扬顿挫式的语气道,“他对传统的狂热追求令我印象深刻。”

    “然而与诺丁汉伯爵阁下所的恰恰相反,他所热爱的传统并不是这国家的根基,而是令它止步不前的枷锁!他们的那些特权是这传统的一部分,难道被他们的特权压迫的平民和被他们的贪婪所吸血的国家,不是这种传统的一部分吗?”

    “这个议会,一直以来充斥着诺丁汉伯爵阁下这样的人物,他们利用自己的特权和财富,把这里变成了他们的俱乐部,用国家的权力机构,为他们的产业添砖加瓦。他们操纵这个议会,制定着为他们服务的政策,既压迫无辜的百姓,又对抗陛下的权威!”

    支持他的一方传来热烈的欢呼声,混杂着对面的嘘声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我无需再赘述《行政现代化法案》将带来的重大影响,它将把王国叠床架屋的行政机构,转变为一台高效的机器,将这个富有的王国的国力充分的发挥出来。我们将拥有最高效的财政体制,装备精良的海陆军,以及和平安宁的国内秩序。我们支持这项法案的人,心中都怀着对陛下的忠诚和对国家的热爱而对这样的前景欢欣鼓舞。而那些反对这项法案的人,例如诺丁汉伯爵之流,”他伸出手指指向对面那位脸色发黑的同僚,“他们所关注的,只是他们自己的私利,为了维持自己的特权,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他们宁可让国家受损。”

    “幸运的是,人民已经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下议院的表决结果,清楚明了地明了这个国家的意志!”

    “下议院的投票是怎么回事,您自己不清楚吗?”反对的一方大声吵嚷起来。

    塞西尔对此质问置之不理,“正如我所,下议院的投票结果,不但是号角,更像是给这个上议院的警钟!你们这群吵吵嚷嚷的麻雀,如今该是你们做出决定的时候了,如今你们面对着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是要顺从它,还是要螳臂当车,粉身碎骨,请诸位大人仔细权衡!”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许多反对派议员被他这狂傲的语气所激怒,如同笼子里的一群狮子一般隔着过道向他怒吼着,然而也有一些人则就此偃旗息鼓,脸色发白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连嘘声都比起刚才了不少。

    “他演的忘乎所以了。”国王笑着摇了摇头,对身边的罗伯特低声道。

    “然而效果很好。”罗伯特也笑了起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要下去和议员们一起投票了。”

    果然,议长发出了投票的指令。

    “去吧,去吧。”爱德华道,“我想你会投赞成票的,对吧?”他半开玩笑地着。

    罗伯特没有话,只是轻轻捏了捏对方的肩膀。

    爱德华注视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大厅的入口处,他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表情。

    根据传统,议员们被带出了大厅,他们需要选择从代表赞同的左边入口重新返回大厅,或者是走象征着反对的右边入口。在每一个入口处,都有四名执达吏和一名秘书守在那里,统计每一位走回大厅的议员。

    塔伯特主教如同梦游一般,跟在人群当中走出了大厅,他看向那两扇入口,那熟悉的门现在对他而言就好像是通向地狱的入口一般,令他顿时生出一股转身就逃的冲动,然而那两条腿却如同生了根一样,牢牢地将他钉在原地。

    罗伯特·达德利也站在人群中,他看向不远处自己的父亲,对方高大的身影如同黑暗中的一座灯塔一样明显。首席大臣看上去脸色阴沉,令人不敢靠近,他的周围如同护城河一般空出了一圈几英尺宽度的空地。

    似乎是注意到自己儿子的视线,首席大臣把头转向罗伯特的方向,两个人四目相对。

    过了半分钟的时间,仿佛是早有默契一般,两个人又同时移开了目光。

    两扇门被开了,首席大臣第一个走进了右边的那扇门,而在他对面,他的儿子也第一个走进了左边象征赞成的门,在他们身后留下一片窃窃私语。

    议员们跟在他们身后鱼贯而入,一开始看上去左右两边的队伍长度大致相等,然而很快朝着右边走去的人流就开始变得稀稀拉拉,更多和塔伯特主教一样站在原地犹豫的人最终还是选择屈服于陛下,走进了左边的那扇门。

    当门外还没定主意的人已经所剩无几的时候,塔伯特主教终于迈开了步子,他脸上豆大的汗珠如同雨水一般从额头上一路流进脖子里,他看了一眼右边那扇门,脑子里又浮现出沃尔辛厄姆爵士那张带着笑的脸,让他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仿佛得了疟疾。

    塔伯特主教心一横,朝着左边的那扇门冲去,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如同刚刚和魔鬼签订了出卖灵魂的契约一般。

    书记员在赞成的那一栏用羽毛笔随意地划了一道。

    塔伯特主教看上去如同一个溺水的人刚刚爬上岸边一样大口呼吸着,他凭着本能找到自己的座位,而后瘫软在上面,如同一盘融化了的奶油布丁。

    当最后一个议员走进大厅,那两扇门从外面被关上了。大厅里陷入了一阵沉默,自从这座大厅建成以来,这样的沉默实在算得上是新鲜事物。

    在众人的注目下,书记官终于回到了大厅,他走到御座前,朝着国王深鞠一躬,用如同剧场报幕一般的响亮声音开始宣读结果。

    “陛下,议长阁下,诸位大人。上议院共720名议员,出席人数717人,赞成票367张,反对票350张。”

    所有人依旧沉默着,书记员走到议长面前,将投票结果递到议长手里。

    议长带上眼睛,审阅了一番,而后用手里的锤子敲了三下桌面,“我宣布,《行政现代化法案》获得通过。”

    人群似乎终于反应了过来,支持法案的一方开始鼓掌欢呼,而反对一方则大多垂头丧气,一些人暴怒地站起身来怒斥投票不公平,然而在国王和议会周围的禁卫军面前,他们终究还是不敢造次。

    国王站起身来,朝着议长点了点头,朝着出口走去,罗伯特此时已经回到国王身后,在陛下身后两步的地方跟随着国王。

    当国王走到出口处不远的地方时,突然从反对派的那一边传来一声有些尖利的大喊:“倒暴君!”

    一个黑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的动作如此之快,以至于那些手握着笨重长戟的卫兵们根本来不及反应。那黑影从短上衣里拔出一把匕首,落到了国王面前,他举起那闪着寒光的利刃,径直刺向国王那镶嵌着珍珠的蓝色天鹅绒短上衣。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罗伯特·达德利一跃上前,如今拔剑已经来不及了。当那利刃就要刺进国王的胸膛之时,他恰好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刀锋的前面。

    随着一声沉闷的哼声,罗伯特沉重地摔倒在地上,鲜血喷了爱德华满脸,那刀锋深深刺进了罗伯特的左臂。

    那刺客也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到了,他把那匕首猛地拔了出来,又朝着国王刺去,然而已经太晚了,反应过来的卫士们用长戟把他的身体捅了个对穿,他如同一个破旧的布娃娃一般先被抛了起来,而后又被投掷在地上。

    罗伯特捂着自己冒着血的左臂,脸色苍白地站起身来,用身子护住有些怔忡的国王。

    “禁卫军,护送陛下离开!”他声嘶力竭地命令道。

    在众人的惊呼中,门外的禁卫军如同潮水一样涌进大厅,他们用自己的身躯围成一个圆形,把国王和罗伯特包裹在中央。他们手里的剑如同一片闪着寒光的森林,而剑尖正指着惊恐的议员们,如同一只受伤的猛兽亮出自己的獠牙。

    “所有议员不得离开大厅!”罗伯特命令道,而后不顾议员们的抗议,带领着禁卫军簇拥着国王离开了议会大厅。当一行人穿过威斯敏斯特宫的大理石走廊时,士兵们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如同身处战场的中央一般。

    陛下的马车早已在王家入口等候,罗伯特一把将国王抱起,塞进了车厢,就如同自己的伤口不存在一般。而后他也跳进了马车,重重地关上车门。车夫一甩鞭子,马车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周围簇拥着成群结队的骑兵,他们的马刀已经纷纷出鞘,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威斯敏斯特教堂敲响了下午四点的钟声,惊起了一群在钟楼上歇息的乌鸦。他们慌乱地扇动翅膀在空中飞舞着,在身后留下那象征着不祥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