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阿伽门农
六月十五日,备受瞩目的王室夏日巡游准时开始。陛下的御驾在王公大臣和宫廷贵族们的簇拥下,离开汉普顿宫,沿着雷丁大路向西行进。
与国王同行的是禁卫军的主力,总人数接近八千人,包括步兵,骑兵以及辎重部队。这也使得本次巡游与其是一场亲民庆典,不如更像是一场武力展示,正如那句拉丁言语所——Exercitus facit imperatorem(枪杆子里出政权)。如今的政治局势波谲云诡,然而陛下依然胸有成竹,在经历了一次刺杀之后依旧按照原计划出巡,其底牌正在于此。
陛下与六月十七日抵达雷丁,稍事休息并会见了当地缙绅后,于次日继续向西行进,最终在六月十九日抵达巴斯,在这里将上演本次巡游的第一场重头戏。
素来以温泉著称的巴斯,不但是疗养胜地,也是整个英格兰西南部最优雅繁荣的重镇。作为西南部事实上的中枢,整个西南部各郡的贵族和平民代表都已经齐聚于此,等待陛下的接见。
当国王抵达巴斯时,当地的领主巴斯侯爵代表当地的贵族,主持了在市政厅举办的欢迎仪式。整场仪式虽然十分盛大,然而无论是侯爵还是当地的名门望族,都仅仅是发表了一些干巴巴的官方辞令。如今国王派来的行政官员已经按照《行政现代化法案》的精神,开始逐步接管当地的政府机构,因此当地实权派的冷淡也并不出人意料。
六月二十日晚上,在刚刚落成的巴斯皇家剧院,将举行这座剧院的第一次演出。多位当地久负盛名的演员,将要出演埃斯库罗斯著名的三联悲剧《俄瑞斯忒亚》当中的第一场《阿伽门农》。巴斯侯爵是整场演出的赞助人,而陛下自然是这场演出的首席嘉宾,而除此以外,参加巡游的客人们和当地的名流们都收到了邀请。
晚上八点,距离开场还有一个时的时间,繁星已然在天空当中闪耀,然而这座建筑在古罗马剧场遗址的地基上的现代化剧院门口却是人声鼎沸。剧院前的广场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那些负责维持秩序的士兵们站成一道人墙,他们手里白蜡木的火炬燃烧着,仿佛漆黑海面上发光的浮游生物一般,将深蓝色的天幕照的透亮。
那些拿着请柬的先生女士们的马车,如同一条永不停止流淌的长河,从剧院门前流过,那些扮入时的名流,身上挂满了珠宝和勋章,如同无数的圣诞树涌入剧院的大门。剧院里大厅和一间间包厢的大门开启又关上,那些认识的人相互致意或是谈笑着,这香气扑鼻的人群如同一片有了自己生命力的海洋,泛起着永不停歇的波澜。
距离开场还剩下十五分钟,大厅里已然座无虚席,那些收到请柬的人,无论对于国王的态度如何,都选择接受这个邀请。毕竟在社交场里,得到这张请柬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而除此以外,驱使着他们来到剧院的并非是对于演出的期待,而是某种要来看看会出些什么新闻的不可抗拒的欲望。
九点的钟声刚刚敲响,在响亮的号角声中,王室包厢的大门被开了。观众们纷纷站起身来,在他们的注目中,国王陛下走进了包厢,而跟在他身边的是莱斯特伯爵罗伯特·达德利,和穿着一身黑色礼服,如同一只绕着大树盘旋的乌鸦一般的密探头子沃尔辛厄姆爵士。
观众们纷纷朝着国王行礼,然而在枝形吊灯的光照下,许多人脸上的冷淡表情都清晰可见。
陛下显然注意到了观众的冷淡态度,他脸上的表情微微凝固了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坐在了御座上。
观众们见到国王坐下,也纷纷就坐。
灯光变得昏暗了下来,幕布拉开,演出开始了。
这部著名的古希腊悲剧,取材于著名的神话传:特洛伊的王子帕里斯,诱拐了斯巴达的王后海伦,被羞辱了的希腊诸城邦结成联军,统帅则是迈锡尼勇敢的国王阿伽门农。为了联军的顺利启程,他将自己的女儿伊菲格涅亚献祭给了女神阿尔忒弥斯,换来了舰队一路的一帆风顺,也收获了自己的发妻克吕泰涅斯特拉的仇恨。十年后,希腊人凯旋回乡,而在家乡等待着阿伽门农王的,却是自己妻子和奸夫谋杀的匕首。特洛伊城的征服者,最终在一片狼藉当中,赤身裸体地死在自己宫殿的浴室里。
这座剧院的布景无疑是一流的,而演员们的表演也令人称道,然而对于台下的观众而言,政治舞台上那永不停歇的戏码,远比这剧场里的表演要吸引人的多。而见惯了前者的观众们,对于后者就自然显得有些兴味索然。
国王看着那饰演阿伽门农王的传令官的演员,动情地呼喊着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的喜悦,他转向坐在自己身边的罗伯特,“您看到了吗,这屋里的一大半人都对我怀有敌意。”
罗伯特伸手握住了国王的手,“然而与外面那些支持您的民众比起来,他们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他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历史上从来没有君主能得到所有人的拥戴,您总会有敌人的。”
“是啊,把他们聚集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总比放任他们躲在某座城堡里搞阴谋要强得多。”国王微微点了点头。
乐池里开始奏乐,台上的演员们开始齐声歌唱起来。
“啊!宙斯,这友好的夜晚,灿烂的装饰的享受者!你曾把网罩在特洛伊城上,让老老少少都逃不出这奴役的大网,这一网尽的劫数呵!”
国王微微皱了皱眉,在昏暗的灯光下,只有身边的罗伯特注意到了陛下的表情变化,他安抚地将爱德华的手握得更紧。
“一个聪明的人只愿有一份无害的财富就够了,因为一个人如果太过富裕,把正义之神的大台座踢的不见了,他就再也没有保障了!”
“这些人真该好好听听这段话。”国王冷笑起来。
“市民那些忿怒的话是危险的,公众的诅咒如今发生了效力。神并不是不注意那些杀人如麻的人,一个人多行不义也许可以侥幸成功,然而那些穿着黑袍子的复仇女神终于会使他命运逆转,受尽折磨,以至于默默无闻,而他一旦被毁灭,就无法挽救了!”
现在轮到罗伯特脸色大变了,“真是晦气。”他猛的锤了一下椅子的扶手。
“你猜猜看,那位付钱的赞助人,为什么要选这出戏呢。”国王凑到罗伯特耳边,“还不就是为了这几句台词吗?”
“这是一种挑衅。”罗伯特看上去已经怒不可遏了。
“或者是一种警告。“国王道。
“无论是什么,如果他们想要学这出戏里的情节,那就让他们试一试我手里的剑。”罗伯特将手放在了剑柄上。
“只是一出戏罢了。”爱德华用安抚的语气道,”因为这种事情发作,反倒显得我们缺乏气量。“
罗伯特似乎颇为满意于国王的“我们”,他显得平静了许多,然而那只紧握着国王右手的左手却始终没有放开。
坐在一旁的沃尔辛厄姆爵士,直勾勾地盯着舞台,看上去仿佛沉浸在表演当中,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发生的事情,只有那不自然的坐姿透露出他的尴尬。
当第一幕戏终于结束时,沃尔辛厄姆爵士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灯光重新变得明亮起来,客人们纷纷站起身来,涌进休息室和走廊。
国王将椅子朝后挪了挪,伸手指了指拉起来的帷幔,罗伯特连忙站起身来,将帷幔放下,把包厢与外面观众好奇的目光隔绝开来。
陛下的目光扫向正在角落尽力让自己变成透明人的沃尔辛厄姆爵士,“随行的贵族们这几天都安分吗?”
“截至目前并无不妥之处。”沃尔辛厄姆如同触电一般,立即坐直身子,起了十二分精神,“没有发现有异常的串联和勾结,也没有军队调动的相关情报。本地的贵族也是如此。”
“接着监视吧。”国王点了点头,他把椅子挪到罗伯特身边,靠在了对方肩头。
“我不想再看下去了,我好想回行宫去。”他用一种撒娇的语气道。
罗伯特抬起头,用如刀一般的眼神看向尴尬的沃尔辛厄姆爵士,对方连忙识趣地站起身来,朝着国王鞠了一个躬,像一条蛇一般迅速地溜出了包厢。
爱德华被这滑稽的举动逗得笑了起来,“你让他留下也无妨,不该看不该听的东西他既听不见,也看不着。”
罗伯特轻轻啄了一下爱德华的嘴唇,“你就这么信任他?”
“他这种人的身家性命都在我的一念之间,除非他疯了才会背叛我。”爱德华突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不可思议地看向罗伯特,咧开嘴笑了起来,“你总不至于连他的醋也要吃吧。”
罗伯特的脸一下子变红了,“哪有这种事。”他讷讷地道。
“我最信任的当然还是你。”爱德华又吻了一下对方的嘴唇。
“我从来没怀疑过。”罗伯特伸出双臂,把国王搂在怀里。
敲门声又再一次不合时宜地响起。
国王叹了一口气,从罗伯特的怀里爬了出来,将椅子挪回到原地。
“请进来吧。”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遮掩的不悦。
一个仆人把门推开一条缝,探头进来,“巴斯侯爵来觐见陛下。”
罗伯特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国王向他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礼节性的拜访罢了,演出的赞助人就算是这场活动的主人,自然要来走这么一遭的。”
“既然如此,就请他进来吧。”他朝着那仆人命令道。
仆人鞠躬退出,过了半分钟,巴斯侯爵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大约五十岁出头,上身穿一件镶满珍珠的绿色礼服,下身则是蓝色的天鹅绒长筒袜,看起来如同一只松鸡。他的头颅看上去不大,若是在颅相学家看来,显然是缺乏智慧的象征,且毫无研究的价值。他头顶上那花白的头发已然变得稀疏,然而下巴上同样花白的胡子却显得比其他人要浓密的多。
他走进包厢里,朝着国王鞠躬,“陛下。”
“欢迎您,侯爵。”国王同样朝着他点了点头,他伸出手指了指旁边的一把椅子,示意对方坐下。
巴斯侯爵再次鞠了一躬,坐在了国王指着的那把椅子上,他看上去神色冷淡。巴斯侯爵是整个西南部最大的地主,他的家族世代在本郡和巴斯自治市享有政治上和商业上的特权,因此毫无疑问成为了《行政现代化法案》最热烈的反对者。
“希望陛下喜欢这场演出。”侯爵干巴巴地道。
国王点了点头,“截至目前,一切都很完美,我想向您表示祝贺。我相信对于今晚到场的每一个人而言,观看这场演出都是一种享受。”
“然而在我看来,戏剧并不仅仅是一种娱乐,如果仅仅把它当作无聊的娱乐,那是一种浪费。”侯爵抬起头看向国王,“观众们如果细心去体会,可以从中得到不少的教益。”
“那您从这出戏里学到了什么呢?”国王脸上挂上了一丝嘲讽的微笑,“其中包不包括切忌贪婪呢?”
“您觉得是什么导致了阿伽门农王的悲剧?”侯爵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几下,并没有回答国王的问题,而是反问起来。
“对别人的轻信。”国王的声音十分冷漠。
“我倒是觉得是因为他的骄傲,陛下。”侯爵道,“他一意孤行,为了自己作为联军统帅的权力牺牲自己亲人的生命,终究遭到了反噬。”他直勾勾地看着国王,“即便是再强大的君主,他的权力也有其边界,不是吗?”
国王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看来您从这出戏里学到了很多。”
“这也是我欣赏这出戏的理由,”侯爵微微弯了弯腰,“我将它献给陛下,希望您也能从中有所收获。”
“感谢您的好意。”国王了个哈欠,“然而遗憾的是今晚只会演出这部三联悲剧的第一部 ,就我个人而言,我还是喜欢后面俄瑞斯忒亚为父亲报仇,让那些阴谋家血债血偿的片段。不知道您是怎么看的?”
“我觉得埃斯库罗斯写出这情节是大失水准。”侯爵回敬道,“关于这段情节,我还是喜爱欧里庇得斯的作品,他认为阿伽门农王是罪有应得。”
国王耸了耸肩,“看来我们在这个话题上是无法达成一致了。”
“我很遗憾这出戏没有让您产生它给我的那种震撼。”侯爵站起身来,“第二场就要开始了,陛下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告退了。”
“您请自便。”国王转过脑袋,不再看他。
侯爵自顾自的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他竟敢这样讲话。”罗伯特咬着牙,怒视着那关上的包厢门。
“可他也没什么,不是吗?”国王懒洋洋地重新靠在了座椅靠背上,“不过是讨论戏剧罢了,我总不能因为一出古希腊悲剧而发作。”
“可他显然是在挑衅。”罗伯特听上去并不满意。
“当然了。”国王回答道,“这算是某种最后通牒吧,他和他的朋友们已经等不及了。”
“而你刚刚表达了绝不妥协的态度。”罗伯特看着国王的脸庞,“所以要开始了吗?”
“开始?”国王笑了起来,“这一切可从来就没有停顿过。”
铃声响了起来,预告着第二幕即将开始。
“把帘子拉开吧。”国王道,“演出要开始了。”
罗伯特有些不情不愿地拉开了将包厢和外界隔绝的帘子,“我真希望这出戏就这样结束。”
幕布拉开,下一幕开演了。
沃尔辛厄姆爵士蹑手蹑脚地重新溜回包厢里,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那位扮演阿伽门农的英俊中年演员步上舞台,他在全国都颇具盛名。
“我应当首先像阿尔戈斯和这地方的神灵致敬,他们曾经帮助我回家,帮助我惩罚普里阿摩斯的城邦。”他用那标志性的抑扬顿挫的嗓音朗诵道。
“他演的倒还不错。”国王悄声道。
罗伯特冷哼了一声,“我看也没什么区别。”
国王无声地笑了笑,接着看向舞台。
那位演员接着朗诵自己的台词,突然他抬起头来,目光如同灯塔射出的光束般直勾勾地看向国王,而观众们的目光也被他吸引,所有人都看向王室包厢。
爱德华显然对此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那些有关城邦和神灵的事,我们要开大会,大家讨论。那些健全的制度,应当永远保留;而那些需要医治的毒疮,就细心地用火烧或用刀割,把这疾病的危害除掉!”那演员看着国王,他高昂着头,在灯光下倒颇有了几分英雄的气概。
“的对极了!”观众席上有人呼喊起来。
“的对!‘我们要开大会,大家讨论’!”人群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迅速鼓噪起来。
罗伯特脸色大变,而他身边国王的表情也变得如同寒霜一样凝重。
“倒暴君!”角落里有人喊道,然而这法实在有些过分,以至于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附和。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爱德华的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他微微拍了拍手,而后目不斜视地看着舞台,脸上再没有一丝表情。
演出继续,然而与刚才不同的是,人群在刚才的插曲之后,彻底活跃了起来,仿佛楼上包厢里的国王完全不存在一样。
“这简直是公然的造反。”罗伯特握紧拳头,猛的锤了一下面前的栏杆。
国王没有话,只是冷漠地看着舞台。
“这是个不敬神的家族。”舞台上扮演着卡珊德拉的女演员正用凄怆的音调歌唱着,“这家族里有无数亲属之间杀戮和砍头的凶事,这是个杀人的场所,地上洒满了鲜血!”她的眼睛同样一直盯着包厢里的国王。
爱德华的嘴唇颤抖着,“瞧瞧巴斯侯爵给我准备了怎样的课程,看看他想让我学到些什么。”
“哎呀呀,这是什么?是死神的罗网吗?不,这是和他同床的罩网,是谋杀的帮凶,让那不知足的争吵之神向着那家族,为这将要引起石刑的杀戮而欢呼吧!”
“我听不下去了。”罗伯特站起身来,拉开包厢门,朝着外面的仆人喊道,“准备马车,陛下要走了。”
他走到爱德华身边,“我们走吧。”他用安抚的声音轻声道。
“这简直是羞辱。”国王直勾勾地看着舞台,喃喃道。
“他们总有一天要为此感到后悔的。”罗伯特斩钉截铁地道,“现在我们回去吧,别再折磨自己了。”
爱德华微微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逃不掉呀,客人们,再拖延时间也逃不掉呀!”卡珊德拉依旧唱着那不祥的歌谣,“一旦日子到了,逃也是枉然!”
观众席里爆发出一阵哄笑,那些胆子大的甚至已经开始朝着王室包厢发出嘘声。
罗伯特从包厢里探头出来,用阴狠的目光扫视着那些胆大包天的观众。
爱德华拉了拉他的袖子,“我们走吧。”
“凡人的命运啊!在顺利的时候,一点阴影就会引起巨大的变化;而一旦时运不佳,只需要用湿润的海绵一抹,便能够把一切都抹掉。”卡珊德拉的声调越发高了。
罗伯特转过身来,握住国王的手,两人一起从包厢里走了出去,沃尔辛厄姆爵士跟在他们身后,而观众席上的嘘声和笑声愈发响亮了。
乐池里的提琴手们演奏出凄婉的乐曲,在台上的歌手们齐声合唱着抒情的歌曲。
“对于幸运人人都不知足,没有人向着它‘别再多了’。”
“众神让我们的国王攻陷了普里阿摩斯的城邦,他理应受上天照看,回到家来。”
“但是,他现在应当偿还他对那些先前被杀的人所欠下的血债,把自己的生命给予那些死者,作为死的代价。”
“听了这个故事,朋友们,哪一个凡人能够夸口,他生来是和厄运绝缘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