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四人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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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间,塞西尔和庞森比两个人,已经在塞维尔太太的旅馆里住了快一个月之久。

    贡比涅无愧于其法国狩猎之都的名号,镇子外面的皇家林苑茂密的树荫下,是无数动物的栖息地,而镇上的向导们,则为来访的游客们准备了各种各样的狩猎工具,从弓箭,火枪到猎犬一应俱全,如果那位游客的钱包足够鼓,还可以租上几只猎鹰,体验一把鹰猎的感觉。

    塞西尔和庞森比,分别化名为亨利·麦克米伦爵士和约翰·康沃利斯男爵,以狩猎爱好者的名义前来,自称是为了体验贡比涅久负盛名的狩猎季,因而他们也不得不每天上午骑马和其他来猎的贵族们同一时间出城,在森林里花上四五个时的时间猎杀雄鹿和野兔。

    六月底的一天下午,太阳虽早已经偏西,然而闷热的暑气却丝毫也没有减退的迹象。空气如同一潭死水一样,连一丝风都没有。城市里的空气中弥漫着酒馆和居民家里泔水和垃圾腐烂的馊臭味道。

    那些还呆在室外的男人们,一个个都着赤膊,无精采地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或是拱门的门洞下面,劣质的烟草在他们手里的烟斗里燃烧着,冒出刺鼻的烟味。西班牙人从每周带回这令人上瘾的植物,还不过半个世纪,如今连法国乡村里的农民都已经离不开这东西了。而女人们也纷纷脱下了自己的帽子,拖着有气无力的步子一步步地向前挪动着。

    两匹骏马如同流星一般地穿过街道,扬起一阵尘土,然而路边的人们仅仅是抬起眼皮瞟了一眼而已。对于这些平民阶级的人而言,这些冒着暑气出门找罪受的贵族,完全算得上是另一个物种。

    转眼间,两匹气喘吁吁的座骑就跑到了镇中心的广场上,在塞维尔太太的旅馆门前停下脚步。

    两位骑士利索地从马鞍上跳了下来,这两人正是塞西尔和庞森比。

    “皮埃尔!”塞西尔朝着那坐在旅店大门的门槛上着瞌睡的男孩喊道。

    那孩子大约八九岁左右,听到塞西尔的一声喊叫,他猛地惊醒过来,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门外,发现是店里住着的两位尊贵的英国老爷,连忙一个激灵,站起身来,从台阶上跑了下来。

    “两位大人下午好。”男孩脸上挂着这个年纪常见的那种傻乎乎的纯真笑容,“两位大人今天收获怎么样?”

    塞西尔把缰绳塞在男孩的手里,“今天可真不走运,只到两只野兔。”他指了指马背上的猎袋,里面躺着两只身上还插着箭矢的灰色兔子。

    “我听我父亲,这么热的天气,那些鹿呀,狐狸呀,都躲在林子深处的石洞里不出来。两位大人不妨等有风的时候再出去吧。”皮埃尔牵住两匹马,摸了摸它们的额头,用奶声奶气的声音道。

    “但愿明天运气比今天好点。”塞西尔道,指了指马背上挂着的猎袋,“这两只兔子归你了,拿去让你母亲炖了,一家人一起吃吧。”

    那男孩激动的跳了一下,“谢谢您,大人!”他笨拙的鞠了一个躬,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把马牵回去吧。”这次话的是庞森比,“记得用干草给它们擦擦身子,再给他们喝点水,喂上些燕麦,但是都别给的太多。”

    “是的,大人,男孩连忙点头,“我会给父亲的。”这孩子的一家人都在塞维尔太太的旅馆里工作,父亲让·巴蒂斯特负责管理马厩,照料客人们的马和马车,而母亲则在厨房里帮厨,他们的一儿一女,就在店里帮忙做些跑腿和杂的工作,每个月挣上几个铜子。

    “把马牵进去吧,好孩子。”塞西尔朝着他摆了摆手。

    “好的,大人!”那孩子牵着两匹马朝后院走去,时不时地笑着凑到那两匹马的耳边,仿佛再和他们对话一样。

    “那孩子真是喜欢马。”塞西尔道,“他以后一定能当个好的马夫。”

    庞森比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旅馆的大门。

    店里的女仆之一玛丽安娜,正坐在柜台后面,无精采地呆坐着,从放在手边的陶碗里抓梅子干吃。除了巴蒂斯特一家人之外,塞维尔太太还雇佣了两名男仆和两名女仆,全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例如这位玛丽安娜就是两条街外鞋匠家的女儿。唯一的例外是大厨,那个满脸带笑的普罗旺斯胖子曾经在法国国王的军队里服务,喂饱那些法兰西的战士们,而当他厌倦了四海漂泊的生活之后,他就在这个镇上安了家。

    “下午好,玛丽安娜。”塞西尔摘下帽子,“老板娘呢?”

    见到客人回来,玛丽安娜连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下午好,爵士,塞维尔太太正在先生房里呢。”她有些笨拙地将那装着零食的陶碗藏了起来,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微笑。

    “我不会告发您的。”塞西尔冲着她眨了眨眼睛,那姑娘的脸更红了。

    “谢谢您了,大人。”她有些羞怯地低着头,“您需要点什么吗?”

    “送些冰镇过的果子酒来我们房间吧。”塞西尔了个响指,“在这热浪里骑了大半天的马,真是要命!”

    “我马上叫人准备。”那姑娘行了个屈膝礼,就绕过柜台,朝着后厨跑去。

    “咱们上楼吧。”塞西尔着,就朝着楼梯走去。

    两个人登上楼梯,来到二楼的走廊里,走向自己的房间。

    突然,塞西尔感到自己的袖口被同伴拉住了,他惊讶地转过头,刚要些什么,就被对方一个“噤声”的手势拦住了。

    庞森比放开塞西尔的胳膊,用一个指头指了指左侧的一扇房门,塞西尔转过头去,发现自己的同伴所指的,正是塞维尔先生的那间房间,房间里传来一男一女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在争吵。

    “我……这真是太过分了……做不到……”那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断断续续,然而两个人一下子就听出来,这正是塞维尔太太的声音。

    一个低沉的男声断了她,然而那声音十分低沉,根本听不出他了些什么。

    “我……已经够了……协议……”那女人又了起来,声音显得比刚才更加激动了。

    那男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过了约半分钟,门里传来瓷器摔在地上破碎的声音,以及有些继续的脚步声。

    两个人连忙跑向自己的房间,当塞维尔先生的房门开时,他们刚刚关上自己房间的房门。

    “刚才可真险啊。”塞西尔长吁一口气,“就差几秒钟,我们就要被看到了。”

    “被看到了又怎么样?我们是客人,出现在走廊里不是很正常的吗?”庞森比瞪了他一眼,“请您别总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这样还不等别人来问,您就把答案都写在自己的脸上了。”

    “好吧,好吧,我下次一定注意就是了。”塞西尔拉过一张扶手椅,一屁股坐在了上面,“您听见她了些什么吗?”

    “我听见她什么东西太过分,还谈到什么协议。”庞森比皱了皱眉,“除此之外就再没听见什么了。”

    “跟我听到的差不多。”塞西尔点了点头,“可惜我们不知道塞维尔先生了些什么,他到底给塞维尔太太提出了什么令她感到过分的要求呢?”

    “还有那个协议。”庞森比补充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协议?”

    “看来这位得肺病的丈夫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塞西尔道。

    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塞西尔努了努嘴,庞森比立即会意,两人马上转移了话题,开始讨论起猎的心得来。

    房门被敲响了,“请进来吧。”塞西尔道。

    塞维尔夫人推开门走进了房间,她看上去脸色比平时显得更加苍白了,头上的鬓发也有些散乱。

    “这是先生们要的果子酒。”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因为她手的颤抖而不停晃动着。她走到茶几边上,将托盘放下,托盘里放着一个装着桃红色液体的玻璃瓶和两个杯子,几块晶莹的冰块在瓶子里随着那液体而上下波动着,瓶子上已经结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

    “谢谢您,夫人。”塞西尔走到她身边,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她的脸色。

    “唉呀,夫人。”他听上去非常惊讶,”您是怎么啦,脸色这么苍白?还有您的额头上出了这么多汗。”

    塞维尔夫人连忙擦了擦自己的额头,“实在是太热了,真的很抱歉。”她着就转过身去,“如果两位先生不介意的话,我就先行告退了。”

    “您请自便吧。”

    塞维尔夫人走到房间门口,突然又定住了脚步。

    “您怎么了,夫人?”

    然而塞维尔太太依旧带带的站在那里,过了十几秒,她才转过身来,看向两位惊讶的客人,“真对不起,我刚才记得要和两位先生一件事,然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想了好一会才记起来,真是抱歉!”

    她脸上依旧挂着微笑,然而嘴角却比刚才抖动的更厉害了。

    “我的丈夫,塞维尔先生,自从两位大人到来之后都没有露面,他感到慢待了两位大人。这两天他的肺病比起前段时间好了不少,因此为了表示他的歉意,他想邀请两位大人今晚共进晚餐,一应花费都记在旅店账上。”

    塞西尔和庞森比互相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塞维尔先生实在是太客气了。”塞西尔重新看向老板娘,“我们如果拒绝这样慷慨的邀请,就显得过于失礼了。”

    “我丈夫一定会很高兴的。”塞维尔太太脸上的微笑显得更僵硬了,仿佛是有两根看不见的绳子在牵拉着她的嘴角,“晚餐就定在晚上八点吧,那时候天气也该凉快下来了。”

    “那就八点见,夫人。”

    “八点见。”塞维尔夫人行了一个屈膝礼,走出房间,将房门带上了。

    待到对方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塞西尔走到了茶几边上,他拿起玻璃瓶,给两个杯子里各倒了大半杯果子酒,把其中的一杯递给庞森比,自己拿着另一杯坐到了刚才的那把扶手椅上。

    “您对这事怎么看?”他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冰凉液体,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想嘛,”庞森比一仰脖子,把杯子里的酒液一饮而尽,“我觉得无论他们刚才在房间里了什么事情,那事情一定和我们有关。”

    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天井,慢慢喝着。

    太阳终于下了山,热气逐渐消散,旅店外面的广场上也热闹了起来,人们三五成群地拿着自己的晚餐来到广场上,坐在喷水池边,喝着从旁边酒馆里来的淡啤酒和果子酒,谈论着当天的新鲜事情。

    当教堂的钟敲响八点时,塞西尔和庞森比两个人准时从楼梯上下来,而塞维尔夫人已经在楼下等候了。

    “两位大人很准时。”她看上去似乎完全恢复了过来,如今站在两个人面前的,又是那位八面玲珑的老板娘了。

    “我们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您和塞维尔先生。”塞西尔捧起老板娘的一只手,轻轻吻了一吻。

    “我丈夫已经在餐厅等候两位了。”她带着两位客人朝着餐厅走去。

    塞维尔先生已经在餐厅里坐好了,看到两位客人进门,他用手撑着椅子的扶手,站起身来,朝着走到他身前的两位客人深深地鞠躬。

    “欢迎两位大人。”他用沙哑的嗓音道,的是带一点口音的英语,“亨利·麦克米伦爵士和约翰·康沃利斯男爵先生。”他分别朝着两个人点了点头。

    自从一个月前的惊鸿一瞥之后,这还是塞西尔和庞森比第一次有机会仔细量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男主人。他看上去大约五十岁左右,不过实际年龄恐怕到不了这个数字。这如同老头一样的孱弱男人用一件宽大的黑色上衣把自己包裹起来,似乎丝毫没有受到暑气的影响,那露出来的皮肤显得有些发青而又枯槁。令人意外的是,他脸上那一对发黄的眼睛却显得炯炯发光,如同两颗闪亮的猫眼石正在滴溜溜地转,而这似乎是他身上唯一还有着充足生命力的器官了。这具瘦骨嶙峋的躯体,显得和一个月前同样孱弱,显然肺病给了这位塞维尔先生以巨大的折磨。

    塞维尔先生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又微微咳嗽了几声。

    “我要向两位大人道歉。”他抓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朝着已经在餐桌旁坐下的两位客人道,“二位已经在鄙店住了一个月之久,然而我却始终没有欢迎过两位大人,实在是失礼,因此今天略备了简单的晚餐,很高兴两位大人能够赏光。”

    他又咳嗽了起来,显然一口气完这么多话已经让他的呼吸系统达到了极限,对面的塞维尔夫人用担忧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丈夫。

    “我们很荣幸接受先生的邀请。”塞西尔代表两个人道。

    那位名叫玛丽安娜的女仆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的托盘里放着第一道菜。

    “德鲁昂先生准备了普罗旺斯当地的海鲜浓汤。”塞维尔夫人站起身来,协助女仆上菜,“他从下午就开始准备了,这也是他的拿手菜,然而遗憾的是我们这里离海实在有些太远,实在难以买到新鲜的海产,于是很多原料只能用本地的河鲜代替。”她着,给两位客人的汤盘里盛满了浓汤。

    汤盘里的浓汤上方氤氲着淡淡的白色热气,汤里飘荡着几片面包皮,浓郁的香味弥漫在空气当中。

    塞西尔喝了一勺汤,“的确非常美味,请夫人替我向德鲁昂先生表示感谢。”

    塞维尔夫人笑着屈了屈膝,“两位大人喝点什么?勃艮第酒怎么样?我们酒窖里有十五年的陈酒。”

    “好的,就喝勃艮第酒吧,我也挺喜欢。”塞西尔看了看对面的庞森比,对方也点了点头。

    塞维尔夫人走出餐厅,过了约五分钟左右,她拿着一个沾满了尘土的陶瓶回到了房间,瓶塞已经开,让她将酒放在桌上时,那陈年老酒的芳香让桌上的食客一下就闻出了酒的成色。

    “这可真是好酒啊,夫人。”塞西尔笑着道,“我必须赞美您和塞维尔先生的慷慨。”

    “希望它能表示我们对两位的歉意。”塞维尔太太拉了拉铃,将女仆叫进餐厅,“玛丽安娜,请您去把这酒拿去厨房里准备一下。”

    “是的,夫人。”女仆连忙捧起酒瓶,走回了厨房。

    “您的英语得不错。”庞森比喝了一口汤,就把勺子放了下来,“您的太太是英国人,您也是我们的同胞吗?”他用探究的目光看向塞维尔先生。

    塞维尔先生也放下了手中的勺子,“啊,不,先生,并不是如此,我是个法国人,出生在巴黎的圣安东尼区,至于英语嘛,是为了做生意学来的,我之前曾经在英格兰做过生意,我也是在那时认识了我能干的太太。”

    “您原来是个生意人?在英格兰?”塞西尔问道,“也是开旅店吗?”

    “啊,不,大人,我原来是个丝绸商人。”塞维尔先生重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我从安特卫普进货,然后运到伦敦出售给当地的成衣铺子。”他将勺子里的汤送进了嘴里,喉咙深处传来“嗬嗬”的响声。

    “那一定很赚钱吧。”塞西尔道,“如今不但女士们用得到丝绸,男士们的流行款式也要用上不少,无论是东方的丝绸还是土耳其和欧洲生产的都供不应求。”他将自己的袖口凑到塞维尔先生眼前,“您瞧瞧我这件东方丝绸做的衬衣……那位裁缝收了我十个英镑。”

    塞维尔先生煞有介事地在灯光下看了看对方的袖口,又用左手的两根手指轻轻磨挲了几下,“在我看来,您的裁缝没有谎。”他笑着道,“这样上好的东方丝绸,也的确值得上这个价格。”

    塞西尔脸上的微笑显得更浓了,“我还一直以为他是个骗子呢。”

    “我想您是搞错了。”塞维尔先生耸了耸肩,接着喝起自己汤盘里的汤。

    通向厨房的门再次开,那端着托盘里的女仆再次出现在餐厅里。

    第二道菜是用各种香料烤制成的嫩鸡,这鸡只有两个多月大,配上德鲁昂先生秘制的调料更是香气扑鼻。

    塞维尔太太熟练地拿起一把餐刀,将那只鸡切开,将最嫩的部分放在了两位客人的盘子里。

    那女仆去而复返,这次她手里的托盘里,放着一个长颈的大肚玻璃瓶,紫红色的葡萄酒在里面晃荡着。

    塞维尔太太再次接过杯子,给每个人的杯子里都倒了一杯酒。

    “为两位大人的健康干杯。”塞维尔先生脸上露出一种称得上是狡黠的微笑。

    他拿起杯子,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