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简·格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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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席大臣的马车在二十分钟后驶出了城堡的大门,在他的身后,大门的铁栅已经落下,吊桥也缓缓升起,一门门火炮从射击孔当中被推了出来,黑洞洞的炮口里已经装填了火药和炮弹。整座城堡如同一只受惊了的刺猬,正把它的尖刺朝着四面八方竖起来。

    国王的御驾一路走了半个多月才从伦敦城来到威尔士的最西端,然而首席大臣的马车不过用了一天一夜就跑完了同样的距离。在从彭布罗克城堡到伦敦的大路上,首席大臣的家丁已经在每隔二十英里的地方都设置了驿站,大臣的马车一到,早已在那里等候的马夫们就卸下那跑的气喘吁吁的的辕马,把另外两匹早已准备好的良驹套在马车上,于是五分钟后,马车就再次出发,以每时十五英里的速度不停歇地朝着终点奔去。

    首席大臣在马车上度过了一个夜晚和一个白天,他在七月九日的下午出发,七月十一日的凌,他的马车终于驶上了伦敦城铺着石板的街道。

    这座繁华的都市白日里吵嚷如同蜂巢,此刻却化身为一片黑沉沉的海洋,不祥的气氛笼罩在城市的上空。然而这种平静不过是暂时的,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时,这片海洋将卷集起狂暴而吞噬一切的波涛,将幸运者推到浪尖,同时把失败者撕得粉碎。

    在飞扬的尘土和车轮的滚动声当中,首席大臣的马车来到了他的府邸门前。雄伟的萨默塞特府,原本是早已作古的前任护国公萨默塞特公爵爱德华·西摩为自己营造的豪华府邸。当护国公猝然垮台时,这座宏伟的建筑不过刚刚完成地基的建造而已。新任的权臣接手了这项工程,护国公的雄伟蓝图,在首席大臣的手中得以实现了。

    府邸的大铁门在马车靠近时已经开了,马车轻快地驶进大门,在四方形的庭院里转了半圈,停在入口处的台阶前。

    首席大臣不等仆人过来,就自己拉开了车门,走下马车。他的脸上带着疲惫的神色,而眼睛里却燃烧着野心的火苗。

    矮胖的诺丁汉伯爵如同一只海豹一般从大门里冒了出来,他那之前在议会被庞森比歪的鼻子还没有完全复原,看上去异常滑稽。他三步两步地从台阶上弹了下来,迎向正走上台阶的首席大臣。

    “怎么样?”诺丁汉伯爵的脸上带着期待的神色,脸上的肥肉如同波浪一般跳跃着。

    首席大臣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朝着对方挥了挥。诺丁汉伯爵的脸因为狂喜而变得通红,他猛地拍了拍手,“太妙了!我们可算是赢了。”

    “还早呢。”首席大臣干巴巴地道,“您的人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那就让他们出发吧,明天天亮之前,我希望政府各个部门,伦敦塔和议会,都处在我们的控制之下。”两个人着走进大门,门厅里的仆人们正忙着点亮大厅里的灯火,“尤其是内政部,我要你把沃尔辛厄姆的那些档案翻个底朝天,把他收集到的所有人的把柄都给我找出来。”

    “好的,好的。”诺丁汉伯爵连忙点头,他突然似乎想到了什么,“其他和您一起去巡游的贵族呢?他们没跟您一起回来吗?”

    “他们还留在威尔士呢。”首席大臣脸上露出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以我对我儿子的了解,等陛下驾崩,他就会让那些人都为爱德华六世陛下陪葬的。”

    诺丁汉伯爵惊骇地朝后退了一步,“这是怎么回事?您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救他们?”首席大臣轻笑了一声,“我为什么要管他们的死活呢?一群没有用的爬虫而已。”他凑到诺丁汉伯爵耳边,“再者,我们要奖赏政变的有功之臣,可需要一大笔钱呢。”

    诺丁汉伯爵一下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首席大臣要借自己儿子的手,除去这些累赘的贵族,用他们的财产去收买自己的支持者。他目瞪口呆地看向对方,“您发疯了吗?他们是我们这边的人!”

    “是我们这边的累赘。”首席大臣回敬道,“无论是谁当政,都喂不饱这些贪婪的野兽,如今有个这么好的机会,我们为什么不利用一番呢?等一切尘埃落定以后,只要抛出去一个替罪羊,任何人都再也不出什么来。”

    诺丁汉伯爵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来,“您的替罪羊,就是您的儿子吗?”他的声音开始发颤。

    首席大臣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一个阴郁的笑容,然而那笑容却比任何回答都令诺丁汉伯爵毛骨悚然。与对方相识了这么久,他似乎现在才开始了解和自己交道的是什么样的危险人物。

    首席大臣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诺丁汉伯爵的不安,或者即使他知道了,也并不在意,他朝着侍立在大厅一角的总管招了招手,那人连忙如同一只见到主人的哈巴狗一样跑了过来。

    “大人有什么吩咐?”他殷勤地问道。

    “简·格雷姐在哪里?”首席大臣朝他问道。

    “简·格雷姐和吉尔福德少爷已经就寝了。”

    “叫他们起来,我在蓝色客厅等他们。”首席大臣道,那总管正要离开去执行他的命令,首席大臣又叫住了他,“等一等,我改主意了,请把所有人都叫起来吧。”

    “所有人,阁下?”

    “是的,这宅子里的所有主子,让他们都来蓝色客厅。”

    总管看上去有些惊讶,但他并没有质疑自己主人的命令。

    “我们走吧。”首席大臣朝着诺丁汉伯爵招了招手。

    蓝色大厅是二楼的一间最华贵的大客厅,客厅的墙壁上镶嵌着蓝色的丝质软垫,上面绣着达德利家族的纹章,屋子里的家具都是做工考究的木质家具,上面刷着华丽的金漆。客厅里正对着大门的地方有着一个祭坛样式的台子,在它后面靠着的墙壁上挂着一副和首席大臣真人等高的巨大肖像画。画里的首席大臣穿着装饰华丽的盔甲,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身后是燃烧着的布洛涅城堡,这是他一生中最为煊赫的战功之一。这位统帅的马蹄下踏着沾满了鲜血和尘土的法兰西的蓝色鸢尾花旗帜,而画像里的统帅本人则用高傲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进入这间大厅的来客。

    这幅画的右下角用花体字签上了画家的名字:米开朗琪罗·博纳罗蒂,1551年。

    首席大臣走到自己的肖像下,站上了那祭坛形状的台子,诺丁汉伯爵心神不宁地站在他左手边,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过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首席大臣所等待的人陆续前来了。

    第一个到来的是首席大臣的夫人,这位公爵夫人佝偻着腰,白色的头发搭在她蜡黄色的额头上。这位公爵夫人虽然不过只有四十五岁,然而看上去却如同一个七十岁的老妪。

    她颤颤巍巍地走到一把扶手椅前坐下。

    “您要干什么?”她用沙哑的嗓音问道。

    首席大臣瞥了她一眼,“请您稍候片刻,等所有人都来了,您自然会知道。”

    公爵夫人叹了一口气,“我不确定我想不想知道。”她抬起头,凝视着自己的丈夫,“我在您的身上闻到了血腥气,您都做了些什么呀?”

    首席大臣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您一定要这样话吗?”

    公爵夫人无力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我怎么话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您也不会听的。”她轻轻笑了笑,“您只听您自己一个人的。”

    房门再次开,这次进来的是首席大臣的亲家,萨福克女公爵一家人。女公爵那张已经人老珠黄的脸,此刻正因为野心的滋养而容光焕发,而她的丈夫多赛特侯爵,则如同跟班一样跟在自己的妻子后面,低着头,嘴里不住地咕哝着什么。他们的两个女儿凯瑟琳和玛丽跟在后面,两个姑娘都不住地着哈欠。

    女公爵快步走到首席大臣面前,用征询的目光看向对方,后者微微点了点头。

    女公爵轻轻叫了一声,“感谢上帝。”她着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吉尔福德·达德利和简·格雷姐走进了房间,他们是最后一组来客了。首席大臣朝着总管使了个眼色,客厅的大门立即关上了。

    简·格雷姐穿着一件单薄的亚麻布睡袍,不安地看着自己的公公,而后她又转向自己的母亲,女公爵此刻正意味深长地盯着她,那双熟悉的眼睛里野心和欲望的光芒让她不由自主地了个寒战。

    她用求助的目光看向身旁的丈夫,吉尔福德勋爵连忙拉住了她的手,“别害怕,我在这里。”他轻声道。

    首席大臣环视了一圈客厅里的众人,展开了从刚才开始一直被他拿在手里的那份宝贵的文件。

    “爱德华六世国王已经在昨天下午驾崩于威尔士的彭布罗克城堡。”他用响亮的声音宣布道。

    简·格雷姐因为惊恐而颤抖起来,吉尔福德勋爵连忙将她搂在怀里。

    “陛下驾崩之前,签署了他的合法遗嘱,他指定我的儿媳,吉尔福德勋爵夫人,简·格雷,为他的合法继承人。”他伸出胳膊指向如遭雷击一般的简·格雷,“请诸位向简女王宣誓效忠吧。”

    简·格雷发出一声既像是呜咽又像是叹息的声音,她的身体向后倒去,正好落在吉尔福德勋爵的怀里。吉尔福德勋爵连忙握住她的手,发现那只手又湿又凉。

    首席大臣不满地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简·格雷,“请您给女王陛下闻一闻您的嗅盐瓶,夫人。”他对萨福克女公爵道。

    “您吓到她了,父亲!”吉尔福德勋爵不满地喊道。

    公爵夫人冷笑了一声,“这就是您的算盘吗?您是在发什么疯!”她不知道从哪里来了气力,从扶手椅上一跃而起,“为了您自己的野心,您要让我们全家为您陪葬!”

    “您在胡八道些什么!”首席大臣不满地呵斥道。

    然而公爵夫人并没有停止的意思,“您国王去世了,那我的儿子呢?罗伯特在哪里?我的儿子在哪里?”她向前跨了一步,揪住了对方的领子,“我的儿子在哪里,您话呀!”

    “他还在威尔士。”首席大臣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我明白了……”公爵夫人冷笑起来,“国王突然去世,想必和您脱不了关系吧……所以罗伯特才没有和您一起回来,您这样对自己的儿子,当真是无耻!”

    首席大臣粗暴地拉开妻子抓着自己的手,将她猛地朝后一推,公爵夫人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上呻吟起来。

    “母亲!”吉尔福德勋爵惊叫道,他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首席大臣,“您这是疯了吗?”

    “他没疯,他可清醒着呢。”公爵夫人坐起身来,用手捂着自己的腰部,“他一直就是这样的人,一只永不满足的野兽!他为了自己的野心已经牺牲了一个自己的儿子,如今又要拿自己的另一个儿子冒险,好一个吞噬自己子女的克洛诺斯!”

    她瘫软在地毯上,低声啜泣起来。

    这时,简·格雷姐在酸性嗅盐的作用下,也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用恐惧的眼神看向自己的丈夫,“我的上帝啊,上帝啊。”她低声喃喃自语。

    萨福克女公爵居高临下地瞪了一眼自己的女儿,“您如今是女王了,请您像个君主的样子。”

    “我不明白……”简·格雷姐看上去完全被吓懵了,“陛下的继承人不应当是玛丽公主吗?再之后则是伊丽莎白公主,而后才会轮到我,这是怎么回事?”她捂着自己的额头,“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呀?”

    “先王爱德华六世陛下的遗嘱里,已经将她们贬为私生女了。”首席大臣从台子上走了下来,走到自己的儿媳面前,伸手将她拉了起来,“所以现在您就是不列颠和爱尔兰的合法君主了。”他握着那依旧颤抖着的冰凉玉手,凑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吻了一吻,“简女王万岁。”

    简·格雷如同被一条毒蛇咬了一样,猛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首席大臣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朝着萨福克女公爵点了点头,“该您了,弗朗西丝。”

    萨福克女公爵走到自己的女儿面前,她的脸上混杂着高兴和嫉妒的神色——作为签署吉尔福德勋爵和简·格雷姐婚约的前提条件,她被迫放弃了自己的王位继承权,而让自己的女儿继承,这一点虽然她早已经接受,但内心深处总还是耿耿于怀。

    女公爵微微弯了弯膝盖,行了一个浅浅的屈膝礼,“女王万岁。”她握住自己女儿的手,敷衍地亲了亲。

    简·格雷姐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她用哀求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公公,“求您了,我不能接受这王冠,请您把它还给有资格接受的人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她的对。”吉尔福德勋爵朝着自己的父亲大喊道,“没人会支持这种遗诏的,这太荒谬了……您是在把她往断头台上推,只要她接受了王冠,那么无论最后谁即位,她都非死不可了!”

    “够了。”首席大臣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吉尔福德勋爵,“您的妻子是这国家的合法女王,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现在请您跪在地上,亲吻她的手,向她宣誓效忠。”

    吉尔福德勋爵脸上露出一个凄然的微笑,她跪在简·格雷面前,看着她蓄满泪水的杏眼,“我永远忠诚于她,无论她是不是女王。”

    简·格雷抚摸着丈夫的脸颊,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无声地滚落。

    多赛特侯爵沉默地走上前来,他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看自己的女儿,伸出手为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轻声叹了口气。

    “女王万岁。”他机械地握着简·格雷的手,弯下腰迅速地亲吻了一下。

    简·格雷姐的两个妹妹分别只有十四岁和九岁,她们已经被今晚发生的变故吓得呆住了,最后只能让她们的母亲把她们推到自己如今是女王的姐姐面前,按着她们的肩膀行了屈膝礼。

    当诺丁汉伯爵也向着简·格雷女王宣誓效忠之后,首席大臣转向依旧坐在地上的自己的妻子,“现在轮到您了,夫人。”

    公爵夫人用手撑着地面,站起身来,她毅然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不,我不会和这疯狂的勾当扯上一点关系的。”她伸手指着自己的儿媳,“您在亲吻她的手的时候,嘴里没有尝到血腥气吗?您嘴上还沾着她的血!”

    她又转向萨福克女公爵,那凌厉的眼神让心虚的女公爵不由得低下了头。

    “还有您,弗朗西丝·布兰登,您真是个好母亲……您的女儿对您来算什么?筹码还是棋子?如果她要因为您的野心而死,您愿意替她上断头台吗?您是什么样的母亲?您也配做母亲吗?”公爵夫人的声调越来越高,“这真是我毕生见过的最恶心的勾当,一群人躲在一个姑娘身后,用她来实现你们的野心,一群懦夫!”

    她朝着自己丈夫的脚下吐了一口唾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客厅,将房门重重地关上。

    首席大臣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几下,他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看向瑟缩在自己丈夫怀里的简·格雷。“现在我有两份文件需要陛下签署,一份是册封您的丈夫为克拉伦斯公爵的诏令,另一份则是任命我为王国的护国公,并授予我一切权力。”他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请您别忘了签字时签上‘Jahe Queen(简女王)’。”

    简·格雷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签这样的名字,日后可能会成为叛国罪的罪证的!”吉尔福德抱住自己的妻子,“您怎么能让她签这样的东西?”

    “签了这个,大家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在这种时候,我们正应该同舟共济,不是吗?”首席大臣完全不理会自己儿子的抗议,“现在,陛下,请您回房间休息吧,剩下的事情都交给我好了。”

    简·格雷再次昏倒在了自己丈夫的怀里。

    “可怜的孩子。”首席大臣耸了耸肩,“她今晚太激动了,送她回房休息吧。”

    “不过要等她签字之后。”他接着补充道。

    “是啊,她的确是太激动了,都是拜您所赐。”吉尔福德勋爵紧紧搂着自己的妻子,怒视着首席大臣。

    “我真是不明白,一个人发现王冠落在了自己的脑袋上,除了惊喜竟然还会有别的什么情绪。”首席大臣撇了撇嘴,“要我来,您和您的妻子都应当对我感恩戴德才是。”

    吉尔福德勋爵朝着父亲投去了一个轻蔑的眼神,他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无奈,愤怒和厌恶,实在是难以形容。

    “您会把我们都毁了的。”他冷冷地道。

    完,他站起身来,将自己的妻子横抱在怀里,以一种令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坚定步伐朝着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