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晚霞
爱德华靠在放在窗边的一把躺椅上,将胳膊放在窗台上,用手轻轻揪着将脑袋探进屋里的牵牛花和爬山虎,这些生长旺盛的植物已经布满了整个外墙。依然带着暖意的斜阳将红润的光线洒在花园里那些高大的橡树和椴树的枝头,微风轻轻将天竺葵和蜀葵的香气带进国王的房间。
当陛下刚刚醒来时,他就表露了要立即返回伦敦的强烈愿望,然而正如谨慎的帕格尼尼大夫所的那样,爱德华国王还没有彻底复原。因此国王的要求被罗伯特温柔而坚决地拒绝了——在健康的红色重新染上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之前,爱德华哪里也不许去。
房门出传来门轴转动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那熟悉的脚步声。
“你来啦。”爱德华轻轻地道,随即控制不住地轻轻咳嗽了几声。
罗伯特快速走上前来,将盖在爱德华身上的毯子压的更紧实了些。
“太阳快落山了,你会着凉的。”他着就要关掉窗户。
“让我透透气吧。”爱德华抬起头要求道,随即他又补充了一句,“这对我有好处,是医生的。”
罗伯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把窗户关上。
夏日黄昏那轻柔的微风,混杂了海水的腥咸和花园里花草那醉人的芳香,轻轻抚摸着两个人的脸庞。
“真美啊……”爱德华望着窗外夕阳红色的光辉,“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落日夕照居然能如此壮观,这样习以为常的东西却如此令人心神荡漾。”
罗伯特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了国王身边。
“我以前一直以为,我有的是时间。”国王自顾自的道,“而如今我却在想着……这样的落日……我还能看到几次呢?也许是五次,十次,三十次,几百次,或是成千上万次……但谁得准呢?也有可能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别这样想。”罗伯特将他的手搭在了爱德华的手背上,用轻柔却坚决的声音道,“你的气色好多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好。你想要看多少次夕阳都可以,一百次,一千次或是一万次,直到你看腻为止。”
国王轻轻摇了摇头,微微笑了笑。他出神地注视着天边那璀璨的红霞,那艳丽的霞光挂在天幕上,让天空看上去仿若被泼上了鲜血的白布,城堡四周的丘陵的轮廓逐渐变得模糊,等到太阳落山之后,用不了多久那轮廓就将只剩下黝黑的影子,如同宏伟的巴比伦城如今存留于世的些许残垣断壁一般。
“我们该回伦敦去了。”爱德华轻声道,“我们已经在这里耽误太久了。”
“你的身体还没完全复原。”罗伯特拿起茶几上果盘里的一个桃子,用一把银柄的刀心翼翼地将它切开,“医生了,你需要接着静养。”
爱德华轻轻叹了口气,“来不及了,如今的局势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内战已经爆发了。你虽然不让我看文件和快报,大致的事情我还是了解的。”
罗伯特拿起一瓣桃子,示意爱德华张开嘴,而后将那还在滴着汁水的果肉放在了爱德华的嘴唇上。
“让他们自相残杀去吧,你手里有禁卫军,只要我们把军队开回首都,这场闹剧就会结束了,在这之前,你就当是在看一场戏吧。”罗伯特看着爱德华伸出舌头,将那瓣桃子卷进嘴里,“他们得越激烈,到时候你收拾局面就越顺利。”
“许多人已经死了,这场内战每拖延一天,就有成百上千的人失去性命。”
“而这些失去性命的人,大多数是你的敌人,剩下的也算不上是你的朋友。”罗伯特耸了耸肩膀,“我父亲和你的姐姐们会帮助你解决掉那些不方便你亲自处理的家伙。如果你要处死数以百计的贵族,那么所有人都会将你视为暴君,但现在既然他们之间开始互相残杀了,那么你也用不着被那些肮脏的鲜血弄脏自己的手。”
爱德华沉默地看着窗外,一只云雀从天空中落在窗子对面的一棵大栗树的枝头上,那两只黑豆一般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国王。
“关于你父亲的事情,我很遗憾。”他轻声道。
罗伯特有些不自在地把头转向一边,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扶手椅的扶手,仿佛是在弹琴一般。
“我承认,我之前将他逼得太紧了,让他除了举旗反叛意外并没有什么别的选择。”爱德华接着道,“我并不想对付他,我所要削弱的是他的职位,还有他所代表的阶级,事实上,我真心希望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是其他人,这样我也就不必担心会牵连到你了。”
“他有选择的。”罗伯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沮丧,”他只是不愿意接受现实而已,不愿意承认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到来了。他总挂念着那些旧日的荣光,也就只能选择为那个旧时代陪葬……既然到了他该退场的时候,那么他就应该体面地鞠躬谢幕,否则就只能被观众轰下台。”
他沉默了半晌,接着道:“他做出了他的选择,我也做出了我的选择,就像两艘船被不同的浪潮裹挟去了相反的方向。”
“我原本以为,我可以让你免于去做这个选择的……我以为只要你父亲看清了形势,那么他就会知难而退。”爱德华反握住了罗伯特搭在他手背上的手,“然而最终还是到了这一步。”
“当我父亲去世的那一天,他告诉我,王座是世界上最好的位子,它让坐在上面的凡夫俗子也能成为某种半神一样的存在;然而这也是一把受诅咒的椅子,伴随着它的是永恒的孤独。”爱德华的目光变得有些恍惚,“万事皆为虚幻,唯有权力永恒。”
罗伯特伸出胳膊,把国王搂在怀里。
“这宫廷里的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地被权力诅咒了。”国王接着道,“亲属和朋友之间相互残杀,仅仅为了那与权力共舞的片刻欢愉……这疯狂的表演让我感到恶心,然而我却不得不接着演下去,因为这就是我的命运,从我降生之日起一切就注定了:像我这种身份的人,只有死亡才能让我离开这舞台,唯一的区别是躺在精美的棺椁里被抬下去,还是浑身是血地被拖下去。”
“我想你是唯一一个不是因为我的身份和我手中的权力接近我的人。”爱德华苦笑了一声,“你所感兴趣的并不是国王,而是爱德华·都铎这个人,我想我应当对此感到高兴才是。在其他人眼里所能看到的我,不过是承载着王冠和权杖的躯体罢了,就像是个用来装果子的篮子一样。”
“瞧瞧我们两个。”爱德华伸出一根手指,先是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罗伯特,“我们是多孤独的两个人啊……我们的家人都是些虎视眈眈的猛兽,而朋友则是在空中盘旋着的秃鹫,茫茫的苍穹下,我们能信赖的只剩下彼此。”
“这还不够吗?”罗伯特轻轻握住国王的下巴,将对方的脸转过来,他俯下身子,吻了爱德华的嘴唇。
那嘴唇起初是冰凉的,然而罗伯特感到热气正涌上那粉色的嘴唇,没过几秒钟,他就得到了令他惊喜的热烈回应。
“足够了。”当两个人终于结束这个深吻时,他听到爱德华轻轻地道。
他们肩并着肩,肘碰着肘,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的晚霞。
“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过了几分钟的时间,爱德华低声道,“如果我真的不在了,你会怎么做呢?你手里掌握着禁卫军,如同朱庇特手里掌握着雷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你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当我感到自己就要死去时,这是我内心里唯一能感到慰藉的事情,你能保护自己,你有为自己找到幸福和平静的可能……”
罗伯特微微抿了抿嘴唇,“不会的,不会有幸福,也不会有平静……那样的话,对于我来一切就都结束了,我也不会在乎能不能保护自己了。”
他看着窗外,仿佛是对那辽阔的原野讲话:“那几天里,我感到我已经不是活在这世界上的人,但是也并非已经穿过来世之门的灵魂……而是某种游魂,因为未曾了解的执念而被困在这人世间,一旦心愿达成就会灰飞烟灭。对于我而言,那时我只剩下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复仇。”
“对你父亲吗?”爱德华轻声问道。
“对他,对你的姐姐和亲属们,对一切为你的不幸而暗自窃喜的人。”罗伯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怒意,“还有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国,它理当在地狱的烈火里灼烧。”
“幸运的是,我不必那样做了。”他抓起爱德华的手,又轻轻地吻了一下。
“我很抱歉。”爱德华喃喃地道。
“为什么?”
“因为我让你陷入了这种可怕的境地。”国王看上去有些惆怅,“我太自大了,以致于忘记了被逼到墙角的猛兽是最危险的。我以为自己能够跳出这棋局,以棋手的方式俯视这一切……我以为我赢定了。”
他苦笑了一声,“多么惨痛的代价啊。我父亲君主们与凡人不同,我们算得上是某种半神了,可半神终究不是神……阿喀琉斯死在帕里斯的箭下,忒修斯被吕科墨德斯这样的奸诈人推下了悬崖,亚历山大死于毒药,而凯撒则命丧于阴谋家们的匕首。命运的一贯作风就是如此,它把身居顶峰的人推下悬崖,又将被它落在尘土里的失败之人扶起来。”
“然而你终究没有输。”罗伯特一直抓着爱德华的手,时不时地用手指轻轻摁一下那被他握住的手,“也许那本该是你的命运,可那又如何?你已经战胜了它……如今你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了。”
他拿起爱德华的一缕黑发,轻轻把玩起来。
“等一切结束之后,我会给你父亲留下你们家祖传的庄园。”国王道,“他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为我做了很多事,也许是出于自利的意愿,但无论如何,我都应当给他以相应的回报。”
“您不必如此的。”罗伯特低下了头。
“的确不必,但是我想这么做。“爱德华停顿了片刻,他的脸颊上染上了一丝绯红,”我这么做也并不是为了他,你清楚的。”
“谢谢您。”罗伯特低声的道,他的声音有些沉闷,仿佛鼻子被堵上了一般。
他们互相靠在一起,看着红色的晚霞逐渐消退,这个夏日晴朗艳丽的白昼即将黯然消失。
仆人们拿着油灯和蜡烛走进了房间,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份文件。
“我记得我特意强调过,不要把这些东西带来这里。”罗伯特不悦地瞪了一眼那个仆人。
“没关系的,把它给我吧。”爱德华轻轻拍了拍罗伯特的脸颊,“不过是一份快报而已,又不是《大宪章》,这玩意还不至于把我累垮。”
他伸出手来,从托盘里拿起那张纸,将它展开。
“出什么事了?”罗伯特从仆人手里接过一具烛台,看着爱德华就着烛火那昏黄的光线看完了手里的报告。
“玛丽已经占领了伦敦。”爱德华将那张纸重新折叠起来,放在了身边的茶几上,“你父亲和吉尔福德去了伊丽莎白那里,他把你的其他家人留在了伦敦。”
罗伯特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他们安全吗?”
“报告里没提到。”爱德华安抚地看了一眼罗伯特,“不过玛丽刚刚进入伦敦,恐怕也来不及对他们不利,再她如今正在忙着收拢人心,这也不利于她营造自己宽和的形象。”
“他真是个可怕的怪物。”罗伯特捏紧了拳头,“丢下自己的妻子和女眷们……把她们扔给敌人。”他脸上露出一个凄惨的微笑,“因为她们没用了,不是吗?对于没用的人,他从来都是弃若敝履,就像我一样。”
爱德华用脸颊轻轻蹭了蹭罗伯特下巴上的胡茬。
“据玛丽不会在伦敦逗留太久,她的军队已经遭到了惨重的损失。目前她正在集结军队,算利用现有的数量优势,一鼓作气解决掉伊丽莎白这个最后的障碍。”爱德华接着道,“我想我们该回伦敦去了:禁卫军从这里开去伦敦大概需要十天左右,到那个时候她们双方应该刚刚决出胜负……这一切应该结束了。”
“帕格尼尼医生你需要静养。”罗伯特抗议道,“在你休息期间,英格兰和欧洲都可以再等等。”
“我在这里做爱德华·都铎,过的很开心。”爱德华将头靠在罗伯特的肩膀上,“然而这终究只是一场梦,一出戏剧的幕间休息,如今铃已经响,休息室里的观众们已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该是重新上场表演的时候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终究是国王,无论是为了履行责任还是巩固我的地位,我都必须现在回首都去。”
罗伯特看上去还想要反驳,然而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我会让他们准备一辆宽大的马车,在里面设置一张软榻,让你能够躺着。”
夜幕那如同轻柔的幔帐一般透明的阴影笼罩了窗外的一切,点点繁星从天边探出头来,用忧郁的目光扫视着人间大地,一阵清风拂过花园,枝头那无边无际的树叶在阴影当中隐隐约约地颤抖着。国王内心里突然感到有些不安,这令他战栗的惶恐感觉从心头掠过,而后很快随着神经传遍了全身。他又想起了那个梦里遮蔽天空的瑟瑟发抖的玫瑰穹顶,那张牙舞爪的尖刺,还有如鲜血一般顺着茎干向下滴落的红色花汁。
他将罗伯特的手握得更紧了,如同一只趴在火炉上的猫一般,他紧紧地贴着罗伯特的身子,脸颊埋在对方的脖颈上。
夜色越来越浓,最后整个大地都浸沉在了这片阴暗而忧郁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