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到大使馆不止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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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卡洛斯亲王从通向国王书房的大楼梯下来时,正好碰到了在花园的拱廊里烦躁不安地兜着圈子的德·埃佩尼昂伯爵。

    德·埃佩尼昂伯爵在罗伯特那里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再加之自己弟弟丧生的阴霾一直在心头挥之不去,这一切不由得让他恼羞成怒。他不愿意回家看到客厅里悬挂着的黑纱和自己母亲哭的肿如胡桃的眼睛,又不知道能去哪里消磨时光,于是就只能像个游魂一样在宫殿的走廊里晃荡,用手杖的尖头抽着花园里的花坛中种着的几丛天竺葵那已然枯死的茎干来撒气。这些可怜的天竺葵早已经过了季,残余的这些枯死的茎干是即将消逝的夏日留在这世间的最后残影。

    唐·卡洛斯亲王高傲地昂着头,他的周身裹着一团那种天潢贵胄身上才有的傲慢之气,径直朝着德·埃佩尼昂伯爵走了过去。

    看到亲王出现在自己面前,德·埃佩尼昂伯爵吓了一大跳,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自己的主子。

    对于唐·卡洛斯亲王这位主人,德·埃佩尼昂伯爵从见到他第一面开始,心中就时刻保留着本能的恐惧。这个苍白的怪胎的四周总萦绕着那种暴虐的气质,只消看看他那不健康的肤色,薄薄的嘴唇和突出的下巴,尤其是那一对闪烁着残忍光芒的眼睛,任何的颅相学家都不会觉得此人适合成为一位统治者。宫廷里那些年纪大的人,在他身上看到了他的曾祖母,疯女胡安娜的影子,这一丝有毒的血脉,在蛰伏了两代人以后,如今又像经历了一个寒冬之后在回暖的春日苏醒的毒蛇一般卷土重来。这一次,这疯狂的血脉又混杂了塔奎尼乌斯和卡里古拉这种古代暴君身上常见的残忍气质,造就出了唐·卡洛斯亲王这样一个可怕的存在。

    作为唐·卡洛斯亲王的亲信,德·埃佩尼昂伯爵亲眼见证了这位年仅十一岁的王储的种种残暴事迹。来令人难以置信,西班牙王位继承人,阿斯图里亚斯亲王殿下最喜爱的娱乐活动,是将从皇家林苑里抓来的兔子,松鼠这类的动物丢进熊熊燃烧的火堆里活活烤死,那皮毛烧焦的臭味让德·埃佩尼昂伯爵每次想起来都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而唐·卡洛斯亲王那种兴致勃勃的眼神则让他感到自己的血液都要在血管里冻结起来了。亲王迫使鞋匠吃掉自己不满意的鞋子那一次他也在场,甚至他本人还因为不愿意听从亲王的命令把一支长筒猎靴塞进那快要窒息的鞋匠的嘴里而挨了亲王的一巴掌。几年的时间,已经足以让他对唐·卡洛斯亲王的恐惧成为一种生物的本能,就像金丝雀见到猫时候的那种本能反应一样。

    “殿下。”看到亲王径直朝着自己走来,避无可避的德·埃佩尼昂伯爵只能陪着笑脸,走上前来向亲王致意。他的腰弯的很低,因为亲王的个子不高,而他万万不敢拿自己的头顶对着唐·卡洛斯亲王。

    “您怎么看上去像条落水狗一样?”唐·卡洛斯亲王抿着嘴唇,用刻薄的眼神量着他的手下,语气听上去颇为不满。

    “我昨天刚刚参加完我弟弟的葬礼,殿下。”

    “啊,这么他最终还是咽了气?”亲王轻笑了一声。

    “达德利的那一剑刺穿了他的肺,殿下,医生们也无能为力。”德·埃佩尼昂伯爵压抑住自己的感情,讷讷地回答道。

    “真是没用。”唐·卡洛斯亲王素来缺乏感情,对于一个自己手下普通贵族的生命,他自然是毫不在意,“白白让那个该死的英国人抢了风头,一个人对付三个,三个人却死了一个,伤了两个,您和您的朋友们可真是没用。”

    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板起面孔,看向德·埃佩尼昂伯爵。

    “那么您没有去向达德利寻仇吗?怎么回事,您不会是要退却了吧?”

    德·埃佩尼昂伯爵瞪大了双眼,他的脸色因为这接踵而至的羞辱而涨得通红。

    “我今天上午去向他挑战了,”德·埃佩尼昂伯爵声音沙哑,“然而就当我要把手套扔在他的脸上的时候,您的父亲派人来召见他。”

    “这些该死的英国人,抢劫了我们的船,而我那懦弱的父亲却还允许这个可恶的大使在我们的宫廷里耀武扬威!”唐·卡洛斯亲王越越恼怒,将脚边的一颗石子一脚踢飞。

    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在了远处的一片灌木丛里,消失不见了。

    “您就在宫里等着,一旦他出来我就要您去向他挑战。”唐·卡洛斯亲王命令道,“这次您要多带几个身强力壮的仆人去,他们比起您弟弟那样的毛头子要有用的多……我今天一定要除掉这个佞幸!当他的尸体被送到他的那个情郎英格兰国王那里时,他就会后悔拦截我们的运输船了!不定那家伙还会发疯呢,就像阿喀琉斯看到帕特洛克罗斯的尸体后丧失了理智那样。”

    在那之后阿喀琉斯就要了杀死他爱人的赫克托耳的命,还用战车拖着他的尸体绕着特洛伊城示众,德·埃佩尼昂伯爵在心中腹诽着,然而这种话他是万万不敢宣之于口的。

    “怎么了?”唐·卡洛斯亲王似乎被自己手下的沉默所激怒了,“您不同意我的话吗?”

    “这和贵族的荣誉是不相称的。”德·埃佩尼昂伯爵咕哝道,“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换得一个用我的剑尖刺穿他胸膛的机会,但我却不愿意让阴谋的刀剑伤害到他,让平民向一位贵族动手……如果那种事情当真发生了,我会感到羞耻的。”

    “真是活见鬼。”唐·卡洛斯亲王失去了耐心,“我才不在乎您是羞耻也好,欢喜也好,这是我的命令,我是亲王,您就得听我的,明白吗?”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亲王猛地跺了跺脚,“我不想再见到任何的英国人。”

    德·埃佩尼昂伯爵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

    亲王拍了拍伯爵的肩膀,“起精神来!为了您的弟弟,也为了西班牙的荣誉。”

    他完就转过身离开,把伯爵留在原地。

    德·埃佩尼昂伯爵心不在焉地走到一棵棕榈树下,坐在了放在那里的一把长椅上,他肿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通向国王办公室的那道楼梯。

    过了约十分钟的时间,罗伯特·达德利从楼梯上缓步走了下来。

    德·埃佩尼昂伯爵从长椅上一下子弹了起来,他浑身颤抖着冲向罗伯特,在花园的入口处挡住了对方。

    “您往哪里去,侯爵先生?”

    “啊,是您啊,伯爵。”罗伯特朝着德·埃佩尼昂伯爵弯腰致意,仿佛是今天第一次见到他一样,“您还在这里吗?”

    “我一直在等您呢。”德·埃佩尼昂伯爵同样朝着罗伯特欠了欠身,“希望能够有幸在国王召见结束之后第一个和您话。”

    “我真是受宠若惊。”罗伯特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因为激动而大口喘着气的德·埃佩尼昂伯爵,“那么您想要和我什么呢?”

    “正如我刚才问您的那样,您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自然是去大厅里,贵国的前任君王就要启程离开了,所有人都会在那里看着他登车离去,有的是出于对他的敬爱,而有的人恐怕是要去确认他真的离开了。”

    罗伯特轻轻吹了一声口哨,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让德·埃佩尼昂伯爵的呼吸变得更加沉重了,如同铁匠铺里的风箱在呼哧呼哧地向外喷着气。

    “在那之后呢?”德·埃佩尼昂伯爵向前跨了一步,他眼睛里的火苗已经扩散成为一场无法轻易扑灭的熊熊烈火。

    “自然是回大使馆去,我还有公务要处理,比不得您这样可以安享清闲的人。”罗伯特接着逗弄着德·埃佩尼昂伯爵,“那么您呢?您接下来要去干什么?”

    “我计划要去狩猎,侯爵先生。”德·埃佩尼昂伯爵挤出一个狞笑,他的牙齿很,因此两瓣嘴唇稍稍张开就露出一排白花花的牙齿来。

    “去狩猎吗?”罗伯特抬起头,看了看正向地平线上快速坠落下去的太阳,“现在去是不是有点晚了?”

    “一点也不晚,如今是夏天,天黑的晚。即使天黑了也没有关系,我随身还带了火把。”

    “现在就去吗?”

    “现在就去?”

    “您猎的是什么呀?”罗伯特用一种天真的语气问道,“是云雀?鸽子?还是雄鹿?”

    “都不是,侯爵先生。”德·埃佩尼昂伯爵再次笑了起来,“是一头野猪,一头凶猛的野猪。”

    “哦?”罗伯特把右手不经意地放在了剑柄上,“您知道那只野猪在哪里吗?”

    “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您怎么辨认它呢?”

    “这很简单。”德·埃佩尼昂伯爵紧紧盯着罗伯特的眼睛,“这畜生的脖子上穿着英格兰天鹅绒做的翻领,腿上还缠着嘉德勋章的吊袜带。”

    他充满恶意的瞥了一眼罗伯特的脖子,又把目光移向罗伯特的左边腿上。

    “听您的描述这可是一头危险的野兽。”罗伯特轻飘飘地道,“但愿您不要被它的尖牙刺的肠穿肚烂才好!”

    “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去的,唐·卡洛斯亲王殿下希望明天早上能有一颗野猪头做他的早餐。”

    “野猪肉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未免不太适宜吧,他会消化不良的。”

    “殿下想要什么那是他的事情,我作为臣仆只需要考虑如何帮助他实现他的愿望。”德·埃佩尼昂伯爵回答道,“不知道我能否有幸邀请您一起去狩猎呢,侯爵先生?”

    罗伯特继续和对方着哑谜,“很遗憾,我亲爱的伯爵,我实在是没空,我今晚回去还有十几封外交信件要写,明天我还要参加波兰大使馆举行的招待会……外交工作就是这么无趣,您可真是受上帝保佑,什么也不用干,至少用不着干什么正事。”

    “看来您是要直接回去工作啦?”

    “正是如此,德·埃佩尼昂伯爵先生,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想要请您帮我出个主意呢。”

    “请您问吧,侯爵先生,我虽然不敢自夸神机妙算,但我想我给您出的主意一定不会是最糟糕的。”

    “我来了马德里这么久,倒是一直没有怎么了解过城市的布局。”罗伯特道,“这虽然是个城市,然而道路却如图蛛网一般复杂,对我这样一个外国人简直算得上是迷宫一样。您能给我出出主意,告诉我走哪条路可以让我最快地回到大使馆吗?从这里回到大使馆的路不止一条,我实在是不清楚该选择哪条路比较合适。”

    德·埃佩尼昂伯爵露出了然的表情:“您问我算是问对了人,侯爵先生。如果我是您的话,我出了宫门之后,就穿过摩尔人广场,之后就会沿着巴勒街往圣弗朗西斯科大教堂的方向走,当我看到圣安的列斯教堂的时候就马上往左转,一路走到托莱多街,沿途经过圣伊西德罗教堂和圣阿格妮斯修道院,如果您到了圣十字宫那里还没有遇到什么危险的话,您只要稍微朝右一拐就能找到您的大使馆了。”

    “好极了,先生。”罗伯特拍了拍手,“请让我复述一遍:从巴勒街走到圣安的列斯教堂,之后左转到托莱多街,一路走到圣十字宫。”

    “分毫不差,您有着天才般的记忆力,侯爵先生。”

    “您实在是谬赞了,我一定按照您给我的路线走,分毫不差。”罗伯特朝着对方鞠躬。

    “那就是我莫大的荣幸了。”德·埃佩尼昂伯爵同样鞠躬回礼,两个人像是认识了二十年的老朋友一样热情地分了手。

    罗伯特和德·埃佩尼昂伯爵道了别,就沿着来时的路再次回到了大厅里。

    一刻钟以后,查理五世皇帝和他的儿子再次回到了大厅里,皇帝扶着自己儿子的胳膊,朝着大门的方向缓步走去。

    从两个时前开始,护送圣驾的人群就已经开始在皇家城堡的大门口排起长队了,一大队的侍从,卫兵和数也数不清的仆役,将护送着前任皇帝前往他退隐的修道院。一千多年前卢库鲁斯卸任罗马执政官后的排场与他在任时相比同样煊赫,而一千多年后护送着修士查理前往修道院的队伍,其派头也宛若教皇出巡。

    城堡前的庭院中央停着一辆巨大的由八匹骡子拉动的大车,车厢呈长方形,安装着四个笨重的木质车轮,车厢里铺着天鹅绒和丝绸的垫子和地毯,车窗上挂着五彩锦缎织成的窗帘。与骏马相比,骡子的速度显然要慢上许多,然而它们是不屈不挠而坚强有力的动物,拉起车来又平又稳,对于年迈的前任皇帝而言这样的旅行方式显然比起乘坐颠簸的马车要舒服的多。

    全宫廷的人目送着菲利普二世扶着自己的父亲进入了这座移动的行宫内,跟在他们身后一起上车的只有前任皇帝的贴身仆人和一位宫廷御医。

    车厢的最里面放着一座金碧辉煌的神龛,里面放着一尊大理石做的抱着基督的圣母像,圣母低着头望着怀里的婴儿,脸上面无表情,仿佛怀里抱着的并非自己的孩子,而是某个冷冰冰的物件。

    查理五世皇帝坐在了那尊神龛的正下方,他的后脑勺正对着圣母的脸,侍从和医生分别在国王的左手和右手边落座了。

    “祝您一路平安,我亲爱的父亲。”菲利普二世握住自己父亲遍布了青色血管的右手,将它放在唇边亲了一下,他感到那只手冰凉的吓人。

    “谢谢您,我的儿子。”查理五世点了点头,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我会向天主祈祷,请他指引您承担起这可怕的重担,这重担压垮了我,我希望您会有更好的运气。”

    “您还有什么要对我的吗?”菲利普二世最后问道。

    “要耐心,菲利普。”查理五世皇帝用那浑浊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您是个勤勉的君王,然而治国并非一日之功,过于急躁不但会累垮你自己,也会动摇国家的根基……这个道理我年轻时候也不明白,当我彻底醒悟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菲利普二世用探询的目光看向自己的父亲,然而查理五世皇帝已经闭上了眼睛,靠在身后的天鹅绒靠垫上,显然已经没了谈话的兴致。

    西班牙国王陛下只能悻悻地点了点头,“我会经常带着卡洛斯一起来看您的。”

    查理五世冷笑一声,睁开了眼睛,“请别让那个孩子来折磨我了,见到他一面我的生命就要减少一年,而我已经没几年可活了。”他又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真是一种诅咒!”

    菲利普二世叹了一口气,“那么再见了,父亲。”

    他开车门,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钟声在城堡的塔楼上响起,将一大群在屋顶上歇息的鸟类惊吓地展开翅膀,朝着落日的方向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沉重的车轮滚动起来,车夫的吆喝声和轮子在地面上摩擦发出的隆隆声在城堡的柱廊间久久地震荡着。

    查理五世皇帝就此离开了宫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