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斯赫弗宁根高地之战
作为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赖斯维克战役在整个尼德兰,尤其是北部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到了十二月下旬,整个尼德兰的北部七省,就剩下海牙依旧掌握在一支一千人出头的西班牙残军手里,而在周围围困他们的是由一万六千名尼德兰商人,市民和农民组成的民团。而在南部的十个省,局势也几乎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在这些天主教徒占据多数的省份里,对于西班牙宗教政策的反对并不激烈,但是在税收的问题上,天主教徒们却和他们北方的同胞们一样抗拒纳税。毕竟无论对于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而言,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黄澄澄的金子来,都算不得是什么舒心的事情,在这一点上,各种宗教的教徒达成了充分的共识。
张皇失措的玛格丽特女总督,亲自给正在和法国人在边境地区得如火如荼的佛兰德斯军团的指挥官阿尔瓦公爵写了一封措辞哀婉的求助信,恳请他“使用三万人到五万人的强大军队”一劳永逸地摧毁尼德兰反抗运动,确保战争的后方稳定。阿尔瓦公爵意识到了局势的危险性,他也持武力镇压的意见,可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佛兰德斯军团也只能抽调出四千人去支援女总督,如果抽调更多的兵力,那么面对法国人的前线就会有崩溃的危险。
1557年1月15日,在一片冰天雪地当中,西班牙的四千援军由一支二十艘战舰组成的舰队运载,抵达了被围困的海牙,而这只军队的指挥官正是竭力劝女总督以“雷霆手段”对付叛乱者的那位查理·德·巴利蒙。
海牙并非是一个适合长期进行战争的城市,当西班牙舰队进港时,船上的士兵和水手们清楚地看到了城北方向斯赫弗宁根高地上尼德兰军队的火炮,处在那样居高临下的位置,他们只需要开炮就能够封锁港口,迫使西班牙军队撤离城市,而他们直到现在还没有这样做的原因不过是由于投鼠忌器罢了,毕竟这座城市里的大多数居民都与尼德兰叛军站在一起,或者至少对于贵族同盟的立场和行动报以同情的态度,用一场炮击摧毁这种同情未免有些太不值当。这座城市已经是一个熟透了的果子,用不了多久就会从树上自己落下来,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去摇撼树枝呢?
1月15日当晚,在海牙市政厅举行的会议当中,本地军队的指挥官唐·费尔南德斯男爵主张撤离海牙,将这座城市留给尼德兰人。围困这座城市的民团总人数是西班牙军队的四倍,只要他们愿意封锁港口,那么明天就可以切断城市的补给线,这座城市在战术上是无法防御的,而在战略上也不过是一个消耗资源的无底洞罢了。如果由他来决定,他声称,那么海牙将被完好无损地交给尼德兰人,这样毕竟也可以为将来和平解决尼德兰问题增加一点希望。
对于唐·费尔南德斯先生的看法,德·巴利蒙先生表现的非常轻蔑,在他看来,外面的尼德兰军队虽然将近两万人,但他们不过是些刚拿起武器没几天的平民百姓,城里的五千西班牙军队虽然要彻底给城市解围显得有些不足,可要守住城市还是不成问题的。现如今唯一会对海牙城的守卫者们造成威胁的不过是斯赫弗宁根高地上那些讨人厌的火炮,而他的计划,就是用一场“华丽的正面进攻”夺取这座高地,一劳永逸地解除它对于城市的威胁。
“诸位先生们,你们当中的有些人可能现在还没有意识到。”德·巴利蒙先生向着市政厅当中的西班牙军官和官吏们唾沫横飞地道,“海牙是否能够保住,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军事问题,而是有着重大的政治意义的。如今北部七个省份的局势已经彻底失控,海牙是唯一还在我方控制之下的据点,一旦海牙陷落,将意味着北尼德兰事实上的独立,这在政治上产生的损害将是无可估量的!”
“叛军的声望将会因此而大涨,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们甚至有可能撕掉那一副忠君爱国的面具,直接宣布独立。之前是阿姆斯特丹和乌特勒支,今天是海牙,明天就是布鲁塞尔,安特卫普和列日!我们将要面临尼德兰局势的总崩溃!”
“我们的敌人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的,英国人和法国人,会像闻见了血味的鲨鱼一样上来撕咬。和我们作战的尼德兰叛军手里的武器,难道不就是海对面的那只可恶的伦敦城里的蜘蛛为他们提供的吗?等他看到他提供的这些武器产生了这样好的效果时,他自然会给这些叛徒以更多的援助,甚至直接派军队来支援他们,你们能想象五到十万英格兰军队在北尼德兰登陆吗?这会是一场灾难。”
在西班牙人看来,伦敦的爱德华国王算得上是他们最危险的敌人之一,在整个欧洲层出不穷的反西班牙阴谋里都有着他的影子,因此就像法国的路易十一被称作“宇宙蜘蛛”一样,爱德华国王也从西班牙人那里得到了一个“伦敦蜘蛛”的雅号。
“还有法国人呢,先生们。阿尔瓦公爵正在南部和他们血战,承蒙上帝保佑,我军进展顺利,已经占据了半个皮卡第。几个月之前,筋疲力竭的法国国王亨利二世已经派出信使和我国的国王陛下秘密接触过,可当这场叛乱开始之后,亨利国王就不再和我们进行和平的接触了,很显然,他是指望着靠尼德兰的这场叛乱为他扫清通往胜利的障碍,而我们就是要告诉他,这群可鄙的叛徒是指望不上的!”
“这是一座临海的城市,先生们,只要港口保持畅通无阻,那么守住她就不成问题。我们要占领斯赫弗宁根高地,这件事刻不容缓,只要占领了高地,港口和补给线就能够确保安全,那么海牙就固若金汤!”
“我承认您的在理,阁下。”唐·费尔南德斯男爵反驳道,“然而您毕竟对于军事一窍不通。”他看着德·巴利蒙先生的脸逐渐涨红,可如今已经不是有闲功夫考虑对方心情的时候了,“任何一个军官都会告诉您,正面进攻高地会面临巨大的损失,我们现如今只剩下五千人,任何不必要的消耗都是一种犯罪!”
“那些不过是一些民团团员罢了。”德·巴利蒙先生冷哼一声,用手指卷曲着嘴上的胡髭,“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击退他们,伤亡不会超过一百人。您我对于军事一窍不通,可我也要,您在政治上就像个三岁孩子一样幼稚!任何一个有点政治常识的人都会告诉您,让城里和城外的那些不老实的市民们从自家的屋顶上和窗户里,就能够看到高地上叛军的旗帜,这才是一种犯罪!我们要让这些潜在的叛贼亲眼看看我们的军队摧毁高地上的火炮阵地,这不但会让城外的叛军士气大跌,也会消城里这些市民们心里怀着的那些不理智的念头。”
“您要的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表演!我是个军官,不是剧院里的演员!”唐·费尔南德斯先生有些生气了,他的语调也变得越来越高。
“政治的本质就是一场表演。”德·巴利蒙先生冷冰冰的回敬道,“您是军官,也是陛下的仆人,那么陛下需要您上台表演的时候,您就得上台。”
“这简直是疯狂,您也了,他们有火炮,那山上的火炮比我们的全部火炮都要多,更不用他们居高临下的优势。”
“我们的战舰上也有火炮,舰队会对高地进行炮击的。”德·巴利蒙男爵指了指地图上画着的舰队。
“战舰上的火炮永远比不上高地上的。”唐·费尔南德斯男爵依然反驳道。
“这是为什么?”德·巴利蒙先生反问道。
“因为战舰会随着海波和风摆动,而高地不会;战舰会被沉,而高地更不会!”
“如果您不愿意指挥进攻,那么我就来亲自指挥。”德·巴利蒙先生看上去已经彻底失去耐心了,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头向上仰起,用下巴正对着唐·费尔南德斯。
“我会去的,如果您坚持的话,但我这样做的唯一原因,就是避免更多的士兵被一个白痴活活浪费掉,死的不明不白。”唐·费尔南德斯男爵将椅子往背后一踢,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
这场会议就这样不欢而散了,而进攻的时间也就被定在了两天后,也就是一月十七日的下午。
一月十七日的下午,在整个海牙城的注视之下,三千名西班牙士兵身穿华丽的军装,向斯赫弗宁根高地发动了冲击,或者按照德·巴利蒙先生的法,“把那些农民赶下山去”。军官们身上穿着礼服,身上带着绶带,用腰带把自己的腰像参加舞会的贵族姐一样束得紧紧地,看在市民们眼里就像是一个个即将裂开的酒桶。就连普通的士兵们,也在前一天晚上统一把自己的脸刮得精光,武器也被细心的擦拭过。长矛,马刀和长戟的尖端在昏暗的阳光下面依旧闪着醒目的光亮。这并不是一场真正的战斗,而是一场政治意味远远浓于军事意味的武装游行。
斯赫弗宁根高地上被灌木和枯草覆盖的严严实实,直到抵达了半山腰,唐·费尔南德斯男爵才发现了山上那些之前由尼德兰民团所设置的障碍物和栅栏,可此时退却已经来不及了,西班牙军队只能硬着头皮向山顶继续推进。
距离尼德兰人的火炮阵地还剩下一百码时,西班牙军队里的火枪手开火了,这个距离大概就是他们日常向敌人开火的距离。尼德兰军队并没有还击,然而他们都躲在用沙袋和木板堆成的障碍物后面,因此西班牙军队的这次射击并没有给敌人造成什么伤亡。
在与军队一起上山的德·巴利蒙男爵看来,这样的情况只剩下一种解释,那就是对面的那一群乌合之众,已经在西班牙王家军队的威仪之下吓破了胆,他们就像老鼠一样,躲在自己的洞穴里,瑟瑟发抖着。
西班牙军队继续向前推进着,距离前方的尼德兰阵地只剩下五十码了,可对面尼德兰人黑洞的的炮口依旧沉默着,而士兵们也没有从掩体里探出头来的迹象。
德·巴利蒙先生朝着走在自己身边的唐·费尔南德斯男爵露出一种胜利者常对失败者流露出的得意洋洋的自谦表情:“您看到了吧,先生?这些平民们可远远没有您想的那么难以对付,一切只需要……”
他的话还没完,对面的尼德兰阵地上火炮发射的声音就如同朱庇特的雷霆一样,在两人的耳边炸开,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枪声,如同暴雨天里接连不断的雨滴在铁皮屋顶上面时所发出的声音。
德·巴利蒙先生惊恐万状地看着自己那被鲜血染红的丝绸裤子,唐·费尔南德斯男爵的尸体躺在旁边的地面上,那一对眼睛依旧恶狠狠地瞪着他,仿佛是在向他发出无声的咒骂似的。
西班牙军队被这一阵猛烈的弹雨蒙了,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后,士兵们开始向尼德兰人冲锋,他们必须在对方给自己的火枪装填完毕之前,将这场战斗变成一场肉搏战。此时,那些尼德兰人在灌木和草丛当中设置的简易障碍物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灌木如同大树一样难以逾越,平缓的坡地被生生变成了峭壁和陡坡,西班牙军队的进攻速度被灾难性的拖缓了。
在海面上,西班牙舰队开始朝着山上开火,海面上到处都是火光和硝烟,那些火药燃烧产生的刺鼻烟气将战舰笼罩起来,向上飘去,最终融合起来,形成一道灰色的帷幕,从帷幕里露出的点点火光,恰似一座被浓雾包裹的城市里夜间所散发出来的灯光。每隔十秒钟,就有一颗炮弹划过空气飞来,落在山坡上结了冰的泥土里。可尼德兰人在在山顶,而西班牙军队在山坡上,由于坡度的原因,这些烧的灼热的铁球更多地落在了西班牙军队当中,将一些人得血肉横飞,把他们的鲜血和碎肉溅得周围的人满身都是。
在西班牙人抵达尼德兰阵地之前,民团的团员们进行了两轮射击,当他们最后一次朝着西班牙军队开火时,战线两方的士兵们几乎看得清对方眼睛的颜色。尼德兰人拥有大量精良的英国火器,在这一轮飓风般的弹雨之后,西班牙军队终于彻底崩溃了,他们再也没有勇气进入他们所擅长的白刃战当中了。
冬天的太阳落山的很早,当傍晚降临在斯赫弗宁根高地上的时候,在被血迹浸透的山坡上,僵卧着一千五百具西班牙士兵已经冷却的尸体,算上受伤严重的伤员,整座城市里能作战的人数只剩下两千多人了。而对面的尼德兰叛军,仅仅有一百五十多人死亡,三百多人受伤。
西班牙军队和尼德兰叛军交手了,然而这场正规战的结局却超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就连尼德兰贵族们也没有料到,他们竟然有能力在正面战场上对抗西班牙人。斯赫弗宁根高地的名字在整个欧洲反西班牙势力的宫廷里流传着,如果西班牙帝国已经到了连一群商人和农民都无法战胜的地步,那么这个垂死的帝国是不是只要再受到更多一点的压力,就会轰然垮塌呢?
德·巴利蒙先生被勃然大怒的女总督不光彩地解了职,而在这场惨败之后半个月的2月3日,西班牙军队带领着几百名依旧忠于西班牙军队的当地人,登船撤离海牙,驶往南部的安特卫普。这次撤离,就像是司法官开具的死亡通知书一样,不过是一种对既成事实的追认罢了。海牙已经无法防守,而斯赫弗宁根高地上的尼德兰火炮也开始试探性的朝着港口方向开炮,一旦港口遭到封锁,海牙城就只剩下投降一条路了。
西班牙军队在离开城市时,并没有下令对这座城市进行破坏,其用意自然是为了保留最后的和解希望。但就像历史上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在撤退的混乱当中,任何命令都是难以贯彻下去的。城市的部分地区还是零星地起了火,一些商人们的豪宅被烧成了平地,而城市里的几座加尔文派教堂也已经沦为了废墟。
就在海牙光复的同一天,尼德兰贵族同盟和北方七省的代表们,在乌特勒支召开了“联省会议”,会议同意建立一支统一的联省军队,并推举奥兰治亲王威廉成为联省会议的主席。
令人意外的是,这位新任的联省会议主席并没有参加这次会议。如今的局势已经趋于明朗,西班牙军队撤出海牙,意味着这场冲突已经升级为一场正式的,可能会旷日持久的战争。而无论斯赫弗宁根战役看上去多么令人鼓舞,这场长期战争中占据优势的一方依旧是西班牙。她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海军力量和在全欧洲首屈一指的陆军力量,她在尼德兰南部部署的精锐佛兰德斯军团每年要花费西班牙军费的三分之一,她拥有一个全球帝国和这个帝国能够提供的一切资源。
与西班牙帝国相比,尼德兰反抗运动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甚至连尼德兰的十七个省,他们也仅仅占据了北方七省。西班牙人在南方的十个省虽然也发生了暴乱,但目前还是掌握在布鲁塞尔的女总督的手里。他们没有能力独立赢得这场战争,尼德兰人需要外国人作为盟友,而在其中最具合作前景的,正是和尼德兰隔海相望的不列颠王国。
尼德兰的贵族们原本算在联省会议召开之后就派出信使前往英格兰,希望从爱德华六世国王那里得到提供尼德兰方面紧缺的物资的保证,同时竭力劝英国加入到这场战争当中来。可在会议召开之前,从英格兰传来的一个意外消息,乱了他们全部的安排。于是在联省会议召开前一天的夜晚,奥兰治亲王威廉化妆成一个渔民,在乌特勒支的码头秘密登上了一艘渔船,渡海前往英格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