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夜航船
时间很快就到了第二天,到了平安夜前的下午,里斯本城里已经人心惶惶,各种流言蜚语像是霍乱和鼠疫一样飞速传播着。有人西班牙陆军已经到了城门口,第二天就要进城;还有传言称伊丽莎白王后已经逃往北方,去和她的同谋布拉干萨公爵会合;更有甚者,甚至声称王后已经因为早产在宫里驾崩了,如今不列颠人秘不发丧,正算用矫诏的方式控制葡萄牙的政局。因此,当晚上五点钟宫廷的圣诞节晚会按时开始迎接宾客入场时,那些聚拢在王宫四周试图得到第一手消息的市民们不禁大为惊异。
太阳已经落下了山,古老王宫那些通常在黑夜降临之后就变得阴暗如怪物眼睛的窗户,如今每一扇里面都灯火通明。王宫里的各个院子都挤满了华丽的马车,那些仍留在里斯本城里的贵族,有的是出于好奇,还有的是为了探听消息,都接受了伊丽莎白王后的邀请,前来这场圣诞晚会一探究竟。
王宫的一个个大厅里挤满了珠光宝气的人群,他们身上的香粉味道浓烈的似乎要将他们自己和其他人一道闷死。那些已经和西班牙来的新统治者搭上线的贵族们看上去容光焕发,他们来这里是为了见证一个王朝的末日,就像是去观赏一场死刑似的。至于那些还没有找到门路的倒霉鬼,则一个个忧心忡忡。他们的额头上聚集着阴云,就像是挂在麻风病人身上的铃铛一样,让每个遇到他们的人都敬而远之。毕竟即将到来的可是一次改朝换代,在这种时候总有几个人要倒霉,而如果你和倒霉鬼走得太近,那么霉运就有可能附到你自己身上。
唯一的例外则是伊丽莎白王后,她本该是最大的那个倒霉鬼,可在场的人却难以置信地注意到,她看上去比起之前的任何时候都兴致勃勃。王后穿着一身天蓝色的丝绸宫装,剪裁的非常合身,那已经有了八个月的孕肚虽然无法遮掩,但只要不刻意去看也能忘记它的存在。她像是一只兴致勃勃的蝴蝶,飞舞于一群群宾客所构成的花丛之间,扮演着女主人的角色,让每个圈子的谈话和牌局都不至于冷场。
王后的异常举动引发了底下人无数的猜测,她到底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确实另有后手?不同的人因为他们的立场选择了自己想要相信的那个答案。王朝的声势已经降到最低谷,伊丽莎白王后的临危不乱终于让它有所回升,可到底是否极泰来抑或是回光返照,尚需要等待时间来揭晓谜底。
当王宫钟楼的钟声敲响十一下时,伊丽莎白王后向众人告罪,声称自己要回房间休息了。这一举动并无可疑之处,对一位怀孕八个月的孕妇而言,伊丽莎白王后已经算是精力充沛的了,她的离去并没有在人群当中激起什么意外的反应。人人都以为王后的确是筋疲力尽,要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休息了。
伊丽莎白王后回到了自己的梳妆间里,她挥了挥手,示意女仆们都出去,只留下她从不列颠带来的贴身女仆苏珊·温德尔姐侍候她就寝。这位女仆是王后的心腹,之前也经常被单独留下,因此剩余的女仆并没有对此感到奇怪,她们顺从地离开了房间,没有提任何问题。
一俟走廊里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伊丽莎白王后就朝着温德尔姐使了个眼色。温德尔姐立即轻手轻脚地溜到房门口,插上了房门的插销。
她又走到衣柜边,拉开衣柜,从里面掏出来两套普通的黑色丝绸宫装,这两套衣服对于普通的贵妇而言算是得体,可对于一位王室成员而言就显得太过于寒酸了。
“很抱歉,陛下。”温德尔姐道,“您要的太急,一时间来不及做新的衣服了,这两件衣服都是二手的。”
伊丽莎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厌恶的表情,但那表情如同闪电一样转瞬即逝了。
“如今我们是在逃命,这时候没时间计较这些了。”她展开两只胳膊,示意温德尔姐给她换装。
温德尔姐连忙捧着其中看上去更新的一套上前来,为伊丽莎白王后换上了这套宫装,至于原来她穿着的那身价值千金的华服,则被草草地揉成一团,塞进了衣柜的角落里。
伊丽莎白王后换好了衣服,她将身上的珠宝首饰全部取了下来,只留下不显眼的几样,如今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前来宫里参加晚会的普通贵妇。
她将温德尔姐留在原处换上另外一套衣服,自己则穿过房门,来到卧室里。
伊丽莎白王后将墙壁上的一幅的水彩画取了下来,水彩画后面的墙壁已经被掏空了,空腔里面藏着一个黑色的保险柜。
伊丽莎白掏出挂在脖子上的一把钥匙,插进保险柜上的锁孔,开了柜门。
柜子里放着一个巴西香木制成的匣子,匣子上面镶嵌着一枚的银牌子,上面雕刻着一顶王冠,王冠下面雕刻着字母ER,即伊丽莎白王后/女王拉丁文(Elizabeth Regina)的缩写。银牌子虽然没有被腐蚀,但上面已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黑色,如同寡妇面前垂落的黑色面纱。显然很久以前她就已经开始以王后甚至是女王自居了。
伊丽莎白轻轻拧了一下匣子上的一个机关,箱盖弹了起来。
匣子的第一层放满了品相极佳的钻石,宝石和眼珠子大的珍珠,即便是阿里巴巴在藏宝洞里发现的珠宝的品相也难以与之媲美,它们在烛光下反射着勾人的光泽。伊丽莎白用手指轻轻拨动着这些珠宝,它们互相撞击时发出的清脆声音如同仙乐,是人间任何音乐家的作品都难以与之媲美的。
她又拉开匣子的下层,里面装满了各种证券和债券。其中有伦敦最有信誉的银行家签字的银行本票,只要凭票就可以在欧洲任何一家银行支取金币,仅仅需要附上一笔的贴现;还有三年期的不列颠公债,如今它已经成为整个欧洲信誉最为良好的债券,在大部分场合甚至可以像现金一样使用;余下的则是几家不列颠著名商行发行的股票,连去年刚刚成立的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和哈德逊湾公司的股票也能在其中找到。
伊丽莎白王后将自己的百宝匣合上,夹在胳膊下面,这个的匣子里面的财富变现之后的金额不会少于三百万英镑。
她重新走回到梳妆室里,温德尔姐已经给自己也换好了衣服。
两个人安静地在梳妆室里等候了大约五分钟的时间,终于等来了门外传来的三声敲门声。
“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锁孔里传来。
伊丽莎白王后长舒了一口气。
“快把门开。”她向温德尔姐命令道。
房门被开了,罗伯特·达德利走进房间,他全身上下被黑色的旅行斗篷紧紧裹着,而他的背上则背着一个昏睡过去的人。
“我给您的丈夫用了一点助眠的药物。”他将若昂·曼努埃尔一世国王放在最近的一把扶手椅上,长吁了一口气,“如果他在我们离开的时候大呼叫,那可就麻烦了。”
“真是个累赘。”伊丽莎白王后厌恶地看了一眼自己丈夫嘴角聚成一团,正在向下滴落的口水,“要我,我们还不如做一件好事,结果了这个可怜虫,虽然我们得不到他,西班牙人也别想要得到他。”
“那么明天西班牙的唐·卡洛斯亲王就会成为葡萄牙国王唐·卡洛斯一世。”罗伯特冷笑了一声,“您的丈夫很有用,也许您不愿意承认,但他实际上比起您要有用的多。”
伊丽莎白气的涨红了脸,但她明智地没有再些什么。
“好吧,女士们,我们现在就出发。”罗伯特用命令的口气道,“外面非常冷,请你们穿上旅行斗篷,这里有比较不显眼的斗篷吗?”他看向温德尔姐。
“我准备了两件。”温德尔姐点点头,跑到衣柜前,不一会就从里面找出两件厚厚的黑色羊毛斗篷。
罗伯特看着伊丽莎白王后和温德尔姐穿上斗篷,当她们的身体完全隐藏在斗篷之下时,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把若昂·曼努埃尔国王背在自己身后。
“我们走吧。”他低声道,“脚步放轻一点。”
三个人走出房间,伊丽莎白王后将那个匣子抱在怀里,紧紧贴着她肚子里的孩子。
温德尔姐走在最后,她用钥匙将通往梳妆室的门锁住了,这样如果有人试图开门,就会以为王后有事情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从里面将门锁住了。
三个人沿着罗伯特第一次来王宫时候走过的楼梯下到了一楼的花园入口,这里平日里把守的卫兵早已经不见踪影,而一辆马车就停在这里。
坎宁子爵和他的一个手下坐在车夫的位子上,看到伊丽莎白王后一行人出现,他连忙从座位上跳下来,拉开了车门。
罗伯特和坎宁子爵一起,将陷入昏睡状态的若昂·曼努埃尔国王放进了马车,而后他扶着伊丽莎白王后和温德尔姐的手,将她们先后送上了马车,最后他自己也踩着踏板上了车,将车门在身后关上。
坎宁子爵跳上了自己的座位,他身边的手下挥了挥鞭子,拉车的马就开始跑起来。
王宫距离港口并不算太远,马车跑完这段路程只不过需要一刻钟的时间而已。在这段时间里,车厢里的四个人相对无言。若昂·曼努埃尔国王靠在椅子靠背上着呼噜,他脸上挂着只有在孩童脸上才能看得到的天真笑容;伊丽莎白王后看着窗外飞速向后退却的街景,如果不出意外这恐怕是她最后一次看到里斯本的街巷了;温德尔姐坐在她的女主人身边,两只手局促地握在一起,似乎感到很不自在;而罗伯特则面无表情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眼睛紧紧盯着对面的车厢壁板,似乎要用目光在上面刺出一个洞来。
当罗伯特一行人抵达码头时,“卢西娜号”已经整装待发了。这是一艘漂亮的双桅帆船,有着尖尖的船头和修长的船身,许多人会将它归入帆船比赛时使用的赛艇的范畴。这艘船适合在风和日丽的白天出海游玩,可要乘坐它在风高浪急的大西洋上行驶一千海里,就未免显得有些冒险了。
“这艘船倒是保养的很好。”伊丽莎白王后用淡漠的眼神量了一番这艘船后给出了自己的评论。
这一番评论的确是公正的,整艘船上的金属部件都被擦的通亮,索具都是新换的,甲板上也擦的干干净净,绝无一点污垢的痕迹。船长菲利克斯·邦迪上校是受损的战舰“勒托号”的舰长,另外的四名水手都是他从两艘战舰上抽调来的最为经验丰富的手下,意志坚定而又技术高超。
为客人们准备的住舱位于船尾,是一间方方正正的船舱,墙壁向内凹陷形成几张床铺,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上面的烛台上插着一根正在燃烧的蜡烛。
伊丽莎白王后看着罗伯特和坎宁子爵合力将若昂·曼努埃尔国王放在其中的一张床铺上,她走到桌子前,用手帕擦了擦一把椅子上的灰尘,坐了下来。
“这比我想象的要强一些。”她环顾着房间,“至少还算得上是干净。”
“我们尽力让您满意。”船长向伊丽莎白王后微微鞠躬,“但很遗憾,我们只能够给您提供这样的条件了。”
“我对此非常感激。”伊丽莎白笑着点了点头。
“那么,陛下,我们就准备出发了,但在此之前,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船长的脸上露出尴尬之色。
“请吧,船长先生,这是您的船,您有任何话的权利。”
“那么我希望陛下在这次航行当中能够尽量留在船舱里……当然,我不是您不能上甲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什么的,但是请您不要在外面逗留太久。我的手下们都是赤胆忠心的好汉,可他们毕竟都是些水手,而水手普遍是很迷信的……”
“他们觉得女人上船不吉利,特别是怀了孕的女人。”伊丽莎白王后替船长完了后半句。
“正是如此,陛下。平时也就算了,这次航行实在是有些冒险,我不希望他们有任何的心理负担,这是为我们大家的安全着想。”
“您不用担心,我会尽量留在船舱里的。”伊丽莎白王后解开了自己的旅行斗篷,让温德尔姐给她铺在床铺上,“我可不愿意让您为难。”
“那就太好了。”船长局促地干笑了一声,他局促地朝着伊丽莎白王后鞠躬,像是逃跑一样地离开了船舱。
罗伯特走到船舱远离门的那一头,“我让人在房间里准备了一道帘子。”他拉了一下挂在舱壁边上的一根绳子,一道帘子立即从天花板上落了下来,将狭的船舱隔成两部分,“你们两位女士可以拥有一些隐私。”
伊丽莎白“嗯”了一声,她非常明白,这已经是在目前条件下所能够做到的最好安排了。
船舱外传来锚链被拉上水面的声音,缆绳被解开了,“卢西娜号”放下了前后桅樯和三角帆,风帆立即兜满了风,牵拉着船驶入浓密的夜雾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