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君臣
当阿尔瓦公爵走进房间时,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把翻倒在地上的椅子,很显然,刚才父子之间的谈话即使称不上是火药味十足,至少也算不上愉快。
他将那把椅子扶了起来,用手拍了拍椅子坐垫上的天鹅绒缎面上沾上的灰尘,在上面坐了下来。
“他就像我年轻时候一样的固执。”查理五世并没有转向阿尔瓦公爵,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对面墙上挂着的那幅提香所做的《乌尔比诺的维纳斯》上,画布里的爱神一丝不挂,用挑逗的眼神看着年老的皇帝,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如今看上去尽是嘲讽之意。
“经验需要时间来积累。”阿尔瓦公爵回答道。
“可如今最宝贵的东西就是时间了。”查理五世仰面看向毫无装饰的灰色天花板,“无论是对我,对您,对他还是对西班牙,都是如此。”
“我希望我能为这个国家赢得时间。”阿尔瓦公爵道,“西班牙百病缠身,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治疗不过是在延长她在病床上的时间,最终的结局不会改变的……只有用一剂猛药,才能够给王国的肌体赢得她继续的自我治愈的时间。”
“可对于一个虚弱的病人而言,也许一剂猛药就能要了他的命。”查理五世的两只手紧紧地握着,阿尔瓦公爵看出,老人正在竭力掩饰他的不安,“您确定您用的是正确的药吗?”
“我希望如此。”阿尔瓦公爵道,“但药效如何要等到用完药才知道……可无论如何也比什么也不做强。”
皇帝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的玻璃沙漏,他翻转着这个的玻璃饰物,出神地看着里面金色的流沙在瓶子当中翻滚。
“决定一个国家数百年命运的,也许就只有几个月或者几天的时间差。”他看着沙漏里的最后一粒沙子流了下去,“如果您在十月之前拿下伦敦,那么西班牙的辉煌还可以延续两个世纪,可若是拖到十一月,风向一变……”
他再次翻转了沙漏,“那么一切就全完了。”
阿尔瓦公爵点了点头,把自己的腰挺得笔直。
“我刚才问菲利普,一旦入侵失败,他算怎么办。”查理五世将沙漏重新放回了自己的怀里,“他完全没有考虑过,或是不愿考虑吧……当一个人开始考虑起失败的可能性时,恐怕他往牌桌上下注的手就要开始发抖了。”
“一旦这场入侵失败,那么比起军事上的灾难而言,政治上的灾难要更恐怖。”皇帝的目光越发凝重,“维持霸权的并非是黄金和军队,而是一种根植于人内心的信念,我们的敌人们相信这个国家可以做任何她想要做的事,而要和她对抗只有粉身碎骨这一种结局!被自己的挑战者击败,无异于一只老狮子被新狮王逐出了狮群,连鬣狗和秃鹫都会上来撕咬它的残躯。”
“当我们的敌人察觉到我们的虚弱时,他们被压制住的野心就会像春天的山洪一样喷薄而出,到那时候我们面对的就是无数的尼德兰,每一个民族都会要求自己的独立,每一个国家都想要从我们的身上咬下一口。威望是一个国家最宝贵的财富,需要几代人花费无数的黄金和鲜血来积攒,可将它输得精光或许只需要一个下午……当我们威望扫地时,就没人再会把我们的话当回事了。”
“可我们的威望不过是个泡沫而已,轻轻一戳就会爆破,这个泡沫越吹越大,可也意味着它正变得越来越脆弱……甚至只要我们再等一到两年,它就会自己破裂的。”阿尔瓦公爵道,“维持西班牙的霸权需要钱,而我们没有钱了,陛下。”
“所以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关于金子。”皇帝笑了起来,他那蜡黄色的脸看在阿尔瓦公爵眼里恰恰是弗洛林金币的颜色,“美洲的金矿让我们以为自己拥有了弥达斯国王那般点石成金的魔力,无数的财富都被挥霍在了无意义的战争和奢侈生活上……无数的黄金经过我们的手流到我们敌人的钱包里,而我们自己的国库却空空如也,真是上帝的惩罚!”
“如果上帝不佑西班牙……”阿尔瓦公爵痛苦地道,“那么我会建议陛下像壁虎一样,果断抛弃掉尾巴来求生。西班牙如果注定要沦为二流国家,那么我们最好还是早点接受现实,并且让这个国家早日适应她的新地位,而不是像败落的豪族那样强撑排场。”
“一旦不列颠败了我们,那么尼德兰注定保不住,佛兰德斯军团留在那里是一步死棋,不如把这只精锐军队用在别的地方——法国人必定要趁火劫,我们需要这支军队来保卫西班牙,尼德兰就留给不列颠人,尼德兰人或是随便什么人吧,但愿他们为了那个王国得头破血流。”
“那么意大利怎么办?德意志又怎么办?”皇帝问道。
“意大利八成也保不住。”阿尔瓦公爵沉痛地摇了摇头,“北部的城邦会投入法国人的怀抱,教皇也惯于见风使舵,南部的那不勒斯王国没什么油水,不如索性放弃,让意大利人和法国人争斗去吧,那是他们的麻烦了。”
“至于德意志,我们没有功夫管那里的事情了……土耳其人对维也纳志在必得,‘天助自助者’,如果斐迪南皇帝自己救不了自己,那么谁也帮不了他。至于那些德意志的诸侯们,他们一直反对您的家族的统治,如今他们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土耳其人会告诉他们,在奥斯曼帝国眼里,无论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都是肮脏的异教徒,他们才不在乎一个人领不领圣餐呢!如果他们不想要西班牙治下的和平,那么就让他们试一试战争的滋味吧。”
“也许土耳其军队会到莱茵河和阿尔卑斯山。”查理五世皇帝忧心忡忡地道。
“那就更好了。”阿尔瓦公爵冷笑起来,“法国自称为天主教的长女,如今可不是到了他们表现的时候了吗?我们已经充当基督教世界的卫士太久了,法国人既然不断给我们拆台,那就请他们上台表演吧,让他们去阻挡土耳其人,我倒想看看他们能不能比我们做得更好些……有他们挡在我们和土耳其人之间,我们大可以高枕无忧。”
“至于不列颠嘛,如果我们赢了,她自然不再是威胁;如果我们输了,那么就马上和他们议和,我们本来已经没有能力统治那些海外殖民地,如果不列颠人愿意帮我们维持帝国,那么他们就可以得到相应的报酬,他们想要什么殖民地,只要出价合适,一切都可以商量……欧洲领土也是同样,意大利,尼德兰,这些都可以挂牌出售,我们已经破产了,一个破产的家族难道还能死抱着自己的家当不出手吗?如果我们无论如何都要丢掉那些领地,那么不如趁它们还在我们手里的时候卖个好价钱。”
皇帝长叹了一口气,他瘫软在椅子上,似乎他最后的生命力已经随着阿尔瓦公爵的那番话而彻底流失了。
“在我出生前二十年,西班牙不过是欧洲西陲的穷乡僻壤,而当我登上她的王位时,这个国家已经成了全欧洲最强大的国家,而如今才过了四十年,她似乎又要回到她当年的位置去……盛衰兴亡,此起彼落,不过就是几十年的功夫,真是一场幻梦!”
“古往今来,所有的大帝国不都是如此吗?”阿尔瓦公爵回答道,“居鲁士,亚历山大和凯撒的帝国如今在何方?亚述,巴比伦与埃及,那些宏伟的宫殿,神庙和纪念碑,剩下的也不过是黄沙中的残垣断壁。这是西班牙的命运,如果不列颠人取代我们登上了霸主的宝座,那么有朝一日,这也会是他们的命运……但至少历史会记载,在您的统治下,西班牙达到了她辉煌的顶峰,您的英名将和那些伟大的古代君王的名字一起被永远传颂,对于一个凡人而言,还能够期望什么呢?”
“是啊。”皇帝的声音里满是酸涩,“即便曾经拥有过一切,可终究还是个凡人……一切都如同指间的流沙,连君王也无法抓住……”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变成了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呓语。
“您的计划很明智。”过了一分多钟的时间,查理五世再次破了沉默,“唯一的问题是,您觉得菲利普会听您的吗?根据我的经验来看,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不到把筹码输的干干净净是不会下场的。”
“当一艘船沉没时,船长应当与船一起沉没。”阿尔瓦公爵道,“如果命定如此,那么我接受我的命运。”
“您不是国王,您不是这条船的船长。”
“但我对这条船有责任。”阿尔瓦公爵坚定地看着皇帝,“我是她的领航员,她是跟随着我的指引而撞上暗礁的,那么我只能尽全力去拯救她,即便要用自己作为祭品。”
“我现在明白菲利普为什么不喜欢您了。”查理五世又皱了皱眉头,他额头上的抬头纹像峡谷一样深不见底,“他是个固执的船长,凭自己的意志操舵……他用不着什么领航员。”
“所以他身边围绕的都是一群跟屁虫和马屁精。”阿尔瓦公爵压制住自己情绪的巨石终于裂开了一道的缝隙。
“心点。”皇帝警告道,“如今他是国王了……得罪国王对您没什么好处,我活不了多久了,而菲利普还没做多久的国王,如今他已经开始不喜欢身边的杂音了,当他秉政日久,可就更不能忍受逆着他性子来的人,尤其是这个人还是他父亲的老臣。没人喜欢被像学童一样教训,尤其是这个人还是国王的时候。”
“如果陛下将我解职,那么我就一个人骑着马上前线去,冲向敌人的方阵。”阿尔瓦公爵道,“这样至少我为西班牙尽到了我的义务,将我的生命和鲜血都彻底献给了她。”
“就像骑士里写的那样。”查理五世笑了起来,“啊,我的朋友,恐怕您享受不到那样的幸运了……您不会像我一样死在床上,您也不会像那些骑士一样光荣地长眠于战场,杀死您的会是匕首,毒药,抑或是刽子手的斧头。”
阿尔瓦公爵张大嘴巴,他的身体因为惊愕而抽动了一下。
“我……我不明白,陛下。”他疑惑地问道,其中又掺杂了一丝恐惧——皇帝的语气听上去郑重其事,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口吻,“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您不是历史上第一个处在这样地位的人,只要看看他们的结局,您就能轻易地猜到您将要面临些什么。”
“如果入侵不列颠成功,那么您就会成为汉尼拔那样的英雄,西班牙的拯救者。”皇帝挑了挑眉,“这样的角色有几个得以善终的?您会成为国王的威胁,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来对付您的……事实上,如果我是国王,我也会那样做。”
“我对陛下忠心耿耿。”阿尔瓦公爵生硬地道。
“重要的不是您的意愿,而是您的能力……一个有能力威胁王权的忠臣比起一个没有能力造成威胁的叛徒要危险的多。”
阿尔瓦公爵沉默地低下了头。
“如果这次入侵失败了,那么您恐怕就会声名扫地,菲利普正好将您扔到一边,您也许会被解职,幸运的话还能保住目前的地位,但无论如何,您的权势都大不如前了,可这是在菲利普还活着的情况下。”
“您这是什么意思?”阿尔瓦公爵看上去完全呆住了,他的声音仿佛是从胸膛当中传来的一般,低沉而又充满了恐惧。
“您觉得我的儿子还能活多久?”皇帝耸了耸肩膀,“他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我想他不会长寿的,至少不会比您长寿,到那个时候,主宰您命运的人是谁呢?”
“唐·卡洛斯亲王。”阿尔瓦公爵喃喃地道。
“您现在都明白了吧。”皇帝了个哈欠。
“我还剩下一个问题。”阿尔瓦公爵定定地看向皇帝,“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菲利普国王陛下和唐·卡洛斯亲王殿下,他们是您的儿子和孙子,您和我这些,难道就不害怕我为了避免这种情况而对他们不利吗?”
皇帝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啊,我的朋友,您还不明白吗?这就是您的命运。命运是什么呢?就是凡人无法抗拒的浪潮……卡珊德拉预言了特洛伊城的命运,可他的兄弟们对此一笑置之;俄狄浦斯的父亲试图摆脱被自己儿子弑杀的命运,可正是他所做的导致了他的横死。无论怎么选择,结果都是一样的:您越用力挣脱命运的束缚,命运的网子就将您缠的越紧,而如果您听凭命运的摆弄,最后也逃离不了被它拖入深渊的结局。人生在世,不过是舞台上的一出戏,剧本早已经写就,我们这些可怜的演员只能按着剧本演下去,以图博众神一笑罢了。”
阿尔瓦公爵的脸上失去了血色,他想要反驳些什么,可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皇帝的是对的。
“我听您算返回尼德兰了。”皇帝又问道。
阿尔瓦公爵整理了一下思绪,“是的,陛下。”他的声音听上去颇为心不在焉。
“您不和舰队一起出发吗?”
“我不懂得海战。”公爵回答道,“我的位置在尼德兰,我会在那里让佛兰德斯军团做好渡海的准备,等到舰队冲破不列颠人的封锁线抵达安特卫普,我会和登陆的军团一道上船,第一个踏上不列颠陆地的殊荣,我绝不会让给别人。”
“那么我祝您一路顺风。”皇帝的嘴角微微翘了翘,“如果没有意外,这应当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阿尔瓦公爵恭敬地捧起查理五世的手,再次虔诚地吻了吻。
“您就像我的父亲一样。”阿尔瓦公爵轻声道。
“我真希望您是我的儿子。”皇帝反手握住阿尔瓦公爵的手,轻轻拍了拍,公爵注意到皇帝的两只手像冰柱子一样毫无温度。
公爵轻轻放开皇帝的手,他感到泪水已经在眼睛里开始转。
“再见,陛下。”他朝着皇帝深鞠一躬。
皇帝举起自己的右手,轻轻摆了摆,“再会,我的朋友。”
阿尔瓦公爵倒退着走出房门,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滴下,在地毯上留下一点点暗色的痕迹。
皇帝看着关上的房门,轻轻闭上了眼睛。
“我们生命的尽头掩藏在一层厚厚的帷幕之后,这恐怕是上帝恩赐给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唯一的恩典了!幸运的是,能看穿那道帷幕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他轻声叹道,“可如果能看穿那道帷幕,那么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翻了个身,重新将自己的身躯掩藏在窗帘投下的阴影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