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剧中人
就在这场被后世称为“康沃尔大海战”的海上战役结束的当天晚上,国王陛下乘车前往伦敦的皇家剧院,参加当代的著名剧作家尼古拉斯·尤德尔先生的新作《萨拉米斯海战》的首演。
自从不列颠和西班牙走到战争边缘以来,许多社交名流和新闻界人士,就开始引用萨拉米斯海战的旧例来类比如今的这场战争。公元前480年,希腊各城邦组成的联合舰队在阿提卡半岛西侧的萨拉米斯海峡击败了波斯帝国不可一世的入侵舰队,捍卫了希腊文明的自由和独立。根据这样的类比,西班牙的菲利普国王自然就是当代的波斯王薛西斯三世,他肆无忌惮地凌辱各个弱的民族,向他们索取“水和土”,这个野蛮的征服者,要让整个欧洲屈服于宗教裁判所的火刑柱和西班牙征服者的鞭子,要让行将结束的黑暗时代再延续一千年之久。
既然西班牙人代表着野蛮和毁灭,那么与之相对的不列颠王国自然而然就代表着文明和进步。官方控制的报纸将如今的不列颠王国比作当年的雅典和斯巴达,是一座基督教文明的灯塔,是驱散黑暗的朝阳,而保卫不列颠岛的战争,就是捍卫文明火种的圣战。
看到了国王的立场,贵族,商人和文化界也立即行动起来为陛下捧场,关于萨拉米斯海战和希腊-波斯战争的书籍和画作被大量地创作了出来,沙龙里的夫人们举行朗诵会时选择的书籍也由诗集和变成了希罗多德的《历史》,其中关于萨拉米斯海战的描写自然成为了被朗诵最多的段落。
今天在皇家剧院首演的《萨拉米斯海战》,是由加德纳主教投资的一部大作。主教已经宣布将在今年圣诞节之前退休,以“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享受平静安宁的田园生活”,而这部作品,将是他留给国王陛下的临别礼物。剧本由曾经在1552年创作了《拉尔夫·洛伊斯特·多伊斯特》的尼古拉斯·尤德尔亲自操刀,首演的地点也放在了拥有三千个座位的皇家剧院。
对于加德纳主教的忠诚和拳拳爱国之心,国王陛下表示自己深受感动,并且将用亲自出席这场戏剧的首演的方式向行将卸任的首相表达自己对其忠诚服务的感谢。无论这话有几分真假,当这一消息传出之后,《萨拉米斯海战》一时之间也变得一票难求。
通常情况下,当幕启的时候观众席上还是空荡荡的,大多数的观众要等到第一幕开演期间才陆续入场。可由于陛下亲临的缘故,当天晚上十一点钟,距离开幕还剩下一个时的时候,皇家剧院的包厢和池座就都已经被兴奋的观众挤满了。
当午夜的钟声敲响时,国王的马车在剧院广场上传来的欢呼声当中驶入剧院的皇家入口。随着道路上照明设施的普及,伦敦街头的斗殴和犯罪大幅减少,因此夜生活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晚。十年前剧院通常在晚上九点钟开场,如今开场的时间已经拖延到午夜时分。等到凌三点钟散场之后,观众们还可以前往各个府邸当中正在举行的舞会,一直玩到太阳升起再回家休息。
在所有观众的注视之下,皇室包厢的房门开,身穿一件黑色礼服的国王陛下走进包厢,面对着下方池座当中站起身来鼓掌的观众,他有些惊讶地顿了一顿,似乎是感到有些受宠若惊,随即他反应过来,笑着朝人群微微挥了挥手,在包厢正中央的御座上坐了下来。
罗伯特·达德利坐在国王的左手边,而右手边的位置则被留给了这场演出的赞助人加德纳主教。
主教穿着一身紫的发亮的教士袍子,像一个刚刚从暖房里摘出来的油光水滑的茄子。几年前当他作为玛丽长公主的首席助手谋朝篡位失败时,他本以为自己就要在伦敦塔的断头台上丢掉脑袋了,谁曾想到如今他竟然能够以首相之尊退休,还能够保住自己的大部分财产呢!虽几年橡皮图章式的首相生涯让他收获了车载斗量的仇恨和鄙夷,可那又如何呢?汉普郡的庄园已经买好,几个“侄子”(实际上的私生子)也各自安排了一份产业和前途,这样的结局比起之前所预料到的可算得上是天壤之别了。至于名声,这对一个行将就木的退休老人而言还有多大的用处呢?
国王刚刚在御座上就坐,帷幕就拉了起来,舞台上展现出富丽堂皇的波斯宫廷的情景,孔雀王座上饰演薛西斯国王的秃头胖子正在接见前来献上“土和水”的被征服民族的代表。
“这广大的世界!”薛西斯王轻轻摆着手,“从印度到海格力斯之柱,哪个民族不服从万王之王的号令!只剩下希腊的叛逆,龟缩在他们的穷山恶水当中,拒绝向我表示臣服。”
“我要让箭矢像暴雨一样落在他们头上!我要把石弹像冰雹一样撒在他们身上!”
“这是罗贝尔·勒鲁先生?”国王饶有兴致地转向加德纳主教,“我听他生了病,已经一年多未曾登台了。”
“而这是他回归舞台的首次演出。”加德纳主教笑的像一只抓住野鸡的狐狸,“出于对陛下的忠诚,演员们都怀着极高的热情争夺每一个角色。”
国王的嘴角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其中转瞬即逝的嘲讽恰似风中颤抖的烛火,眨眼之间便熄灭了。
在剧院昏暗的灯光下,如果有人这时候凝神细看,就会发现剧院里的三千多名观众,几乎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台上的演员身上,即便这出戏正如加德纳主教所夸赞的那样,是一部十分精妙的作品。西班牙战舰在康沃尔南部海面出现的新闻,早在今天上午就随着快报送到了伦敦,今晚的晚报刊发时,无论是大报还是报,都将这条消息放在了头版头条。
如今已经是午夜时分,想必不列颠和西班牙的两只舰队早已经相遇,也许在台上的海战上演时,台下一百多英里以外的海面上,也在上演着真正的海战。只不过台上的演员们身上的血迹不过是道具颜料,而海战当中所洒出的则是真实的热血。演员们收割的是观众的欢呼和掌声,而海上战舰上的船员们则要代替死神去收割鲜活的生命。
“陛下看上去真是冷静。”在楼下的包厢里,一位贵妇人轻轻向身边的年轻贵族凑了凑身子,她用扇子遮挡在面前,让包厢外面的人看不到她嘴唇的动作,“您看他的样子,哪里看得出来我们正在仗呢!”
“恐怕这就是所谓的‘君王气度’吧。”那位年轻贵族捏了捏夫人的手,轻浮地笑着,“后来的历史学家写到这场战争的时候,可以给他们的著作里加上一条有趣的脚注了。您看看,比起台上的演员,台下的才是真正的表演大师呢!”
“前提是我们得赢。”贵妇人轻轻抖了抖手上的扇子。
“明天的早报上就会有结果了。”年轻贵族了个哈欠,“过去的战争是鲜血,尘土和火焰组成的人间地狱,可如今却变成了早餐桌上解闷的话题……这世界真的改变了不少。”
他自从进入包厢里之后第一次看向舞台,台上饰演祭司的演员正在向希腊人宣告阿波罗神的神谕。
“当他们满怀妄想,夺去了雅典的光荣,以恣意的骄睢,贪求完全的饱足;”
“那疯狂的暴怒,那灭绝百族的野心,终将烟消云散,因为这是天理不容!”
“青铜将和青铜撞击,那赫然震怒的阿瑞斯神,命令用鲜血去染红四海!”
“洞察一切的万神之主宙斯将把自由的曙光赐给希腊!”
帷幕落下,观众们随即像涨潮时分涌入泰晤士河口的潮水一样涌入休息室和走廊。
……
一匹枣红色的快马从勒德门冲进了伦敦城,马和马背上的人都穿着粗气。一人一马,毫不减速地冲上了路人和车辆熙熙攘攘地经过的舰队街。街上的行人和马车看到迎面冲来的烈马,连忙向路的两旁躲避,不少人滑稽地摔倒在地上,险些被马车的车轮压断腿。
不满的人群愤怒地朝着这横冲直撞的莽撞骑手愤怒地挥舞着拳头,然而当他们看到对方马鞍上的带一根白色羽毛的都铎玫瑰徽记,就立即偃旗息鼓了。
“是皇家信使,军情急递!”人群中传来低声的惊叹声,面前经过的原来是一位费里皮得斯,那位向雅典人宣告马拉松战役胜利的信使。那些刚才还愤愤不平的摔倒的人,此刻好奇也取代了愤怒,不再诅咒那毫不减速的信使了。
当信使冲进海军部大楼时,那匹枣红马已经开始因为用力过度而口吐白沫了。而在海军部大楼的门口,此刻也挤满了激动的人群,那些卫兵们也难掩好奇,并不十分卖力去阻拦,因此人群一直挤到了大楼的主入口的台阶上。
在海军部的会议室里,以塞西尔为首的内阁成员已经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等候多时了,陛下还有去看戏的闲情逸致,这些臣仆们则只能在自己的岗位上心急如焚地留守。大楼的厨师为大人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可如今已经热了两次,这些精美的菜肴还是摆在会议室隔壁的休息室里,几乎没有被人动过。
朴茨茅斯港的信使到来的消息,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滴下去了一滴清水,刚才略微有些平静下来的会议室再次炸开了锅。
在众人期待的眼神里,塞西尔撕开了急递上的火漆封印,他捏着信纸,将它从信封里抽了出来,胸腔里的心脏像是擂鼓一样轰轰作响着。
大臣们看着塞西尔大人的目光一路向下,当他读完之后,他将信纸轻轻地折叠起来。
塞西尔抬起头,看向同僚们那混杂着好奇和紧张的目光。
他转向身后的文书,将信纸重新塞进信封递给了他。”
“去把这个送给陛下,告诉他我们赢了。”
在楼下,激动的人群看着信使消失在大楼里,过了约十分钟的功夫,另一个信使又从那扇门里再次出现,一匹快马已经在台阶下给他备好。
“我们赢了吗?我们赢了吗?”当信使上马的时候,附近的人纷纷挤在他的马前。
“赢了!我们赢了!”喜形于色的信使将信封高举起来,“我要去向陛下报捷!”
……
第二幕已经演了一半,在台上,波斯军队在渡过赫勒斯庞海峡时,他们架设的浮桥被风暴所摧毁。暴怒的薛西斯王下令用皮鞭抽海水三百下,又将一副镣铐丢入海中以示惩戒,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行为自然引起了现场观众的一阵嘲笑。
“不知道菲利普现在正在干什么。”国王对罗伯特道,“恐怕是在祈祷上帝将雷霆投掷到我们的舰队之上。”
“谁知道呢?但肯定不会在看戏。”罗伯特在国王的耳边道。
国王轻笑了一声,在光线黯淡的剧院当中,那笑声像是一片羽毛一样,轻轻撩拨着罗伯特的心脏。
就在此时,剧院里的人们纷纷注意到,从剧院的墙壁外面传来如雷般的叫喊声和欢呼声,这声音越来越大,接连不断,从剧院外面来到了一墙之隔的走廊里。
台上的演员敬业地增大了自己的嗓门,他们的脸都涨的通红,甚至已经开始向外吼着自己的台词了,可这依旧不足以将观众们的一丁点注意力重新吸引到自己身上。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王室包厢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个浑身是汗的信使闯进了包厢,他的身上还在冒着带有汗酸味的热气。
加德纳主教不动声色地将一块喷了香水的手帕盖在自己的鼻尖上,“您是谁,您有什么事?”
那位信使没有理会主教的问话,他径直走到国王面前,一躬到底,从怀里拿出那个被他像宝贝一样一路送来的信封。
“朴茨茅斯港送来的急递,陛下。”信使的声音都在发抖,“我们赢了!”
国王开信封,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上的内容。
“我们胜利了,雅典得救了!”他轻声重复着那位宣告马拉松战役胜利的信使在倒地而亡前留下的最后信息。
信使骄傲地挺起胸膛,为自己有幸见证这个历史性的时刻而感到与有荣焉。
“谢谢您,先生。”国王摆了摆手,示意信使退下。
当信使推开门正要出去的时候,陛下又道:“您和一路上送这封信的信使,你们都是爵士了。”
信使浑身激动地发抖,他语无伦次地咕哝了几句感谢的话,僵硬地关上了房门。
“作为陛下的首相,请允许我第一个向陛下表示祝贺。”加德纳主教一脸谄媚地凑了上来。
“谢谢您。”国王朝主教点了点头,“请您去后台告诉演员们,我赏给他们每人五十英镑的金币。”
主教知道这是要将他发出去的意思了,早已经事实上被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他对此也不以为意,潇洒地站起身来,向国王鞠躬之后就离开了房间。
“怎么样?”等到主教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时,罗伯特终于问道,“你看上去并没有应当的那样高兴。”
“我们赢了,但没有完全赢。”国王将那封信递给罗伯特,“霍金斯本来想要歼灭西班牙舰队,可他的目标只完成了一半。大约一百五十艘西班牙战舰沉没或投降,还有一百艘左右的敌舰从他的包围网里逃了出来。我们损失大约五十艘战舰,还有二十艘受到重创,必须返回港口维修,霍金斯正在率领我们的舰队追击敌人。”
罗伯特看完了信纸上的内容,“一比二到一比三的交换率,这已经足够令人满意了。”
“但是别忘了他们还剩下一百多艘战舰,如果装满士兵,也可以把一万五千到两万西班牙人送上我们的海岸。”
“然后禁卫军就会吃掉他们。”罗伯特道,“他们没有能力占领英格兰了。”
“除非菲利普的祈祷真的应验。”国王笑道。
“如果他的祈祷真的能应验的话,那么西班牙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个局面。”
当国王和罗伯特谈话的时候,海战胜利的消息也在剧院里传开了。人们纷纷向王室包厢欢呼起来,绅士们取下手里的帽子掷向空中,女士们也将手里的鲜花和手帕从自己的包厢里扔下来。
“这简直像狂欢节一样了。”刚才的那位贵妇人把自己随身带着的手帕扔了下去,随即被黑暗中的某个绅士捡走了,“我们是来看戏的,可谁能料到,最后竟然成了演戏的人呢!”
正如夫人所的那样,已经没有人还在关注台上演员们的表演了,但出于自己的职业道德,他们依旧在专心致志地进行着自己的表演,虽他们的台词都已经被欢呼声所掩盖了。
“我们希腊人彼此之间的积恨,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境地;可我心里还总怀着希望,那同仇敌忾的心理终究将把我们团结在一起。一切依照神明的意志吧!我们的成败存亡,全看我们能不能运用坚强的手腕。”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那位夫人再次用扇子遮住自己的嘴巴,咯咯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