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豆角焖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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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姐?”裴家新来的厨娘,做毕了晚饭,站在厨房门口,低低唤了一声。

    时值盛夏,蝉鸣一声长过一声,可偌大的院子里,却无人回应。

    厨娘名唤晓珠,到此地不到一个月,还未与正经主子——县令裴屹舟见过面。

    裴家原有的厨娘,死了公爹,告了假回乡下奔丧。一日,府里的老嬷嬷秦氏外出,机缘巧合下带回了落难的晓珠,也没让她做丫鬟还是厨娘,总之,什么都做。

    现下里,裴县令没回来,晓珠的第一要务,就是照顾好他的妹妹——二姐裴灵萱。

    喊了几声,仍无人回应,晓珠心中奇怪:

    裴灵萱是个馋猫,放在往日,肉刚下锅,她就火急火燎地钻进厨房了,怎么今日,饭都摆上桌了,还不见人影?

    这豆角焖饭、凉拌黄瓜、葱烧肉片可都是她爱吃的呀。

    ——尤其那豆角焖饭,油滋滋的五花肉香、清爽的豆角味儿、香辣扑鼻的豆瓣香,还有米饭微糊的锅巴香,融为一体,再配上一碗米汤,那滋味,别提有多好了。

    难道,她现在还有什么更好玩儿的事?

    怀着疑虑,晓珠解了袖套、围裙,来到院子里。

    刚刚站定,芙蓉树上一阵窸窸窣窣,树枝、树叶、碎花瓣齐齐掉了下来。鸟叫霎时惊起,三只鸟扑腾着翅膀,往不同的方向乱飞了去。

    树杈上的裴灵萱气得不轻。

    她穿一身秋香色堆花襦裙,胖乎乎的,很是可爱。却叉着手冲下面的人道:“坏晓珠,鸟儿明明马上就要被我捉住了,却被吓走了,你拿什么来赔?!”

    晓珠哪里知道她正在树上掏鸟窝,在树下垂着头,不敢看她,咬唇道:“我……我不是有意的?不如明日我给二姐做宫保鸡丁?”

    她只道裴灵萱嘴馋,若是吃好了,便不会生气了。

    裴灵萱的脑袋瓜子里却想:左右鸡不过是大一些的鸟儿,在鸡圈里抓鸡,与在鸟窝里捉鸟,也差不太多。她“哼”了一声,却慢慢放下了叉着的双手,似乎是答应了这个条件。

    晓珠看她这样子,心里松了一口气,端起一碗米汤,用瓷白勺子轻轻搅着放凉,等她下来了正好喝。

    鸟儿已飞得不知踪影了,裴灵萱却又恋恋不舍地抬眼看了下天,似乎是想像那些鸟儿一般,能自由自在地往天上飞。

    可是,当她将目光投往城门那边时,登时就吓白了脸:“他们……哥哥……哥哥他们回来了。”

    闻言,晓珠心头发颤,半年前的那个夜晚之事重新涌到眼前,手上立时便握不住了,瓷碗滚在地上,“噼啪”一声碎了,米汤洒了一地。

    *

    裴灵萱坐在树下,哇哇大哭,襦裙上沾了好些泥。蓝裙白袄的晓珠,脸色白得像纸一样,正怔怔瞪着地上的碎瓷片出神。

    秦嬷嬷从屋里出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哎哟喂,我的祖宗,这是怎么了?”她朝着裴灵萱急急奔去,路过晓珠身边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晓珠叫这一眼看得害怕,脸色更白了,如初春里柔柔弱弱的娇花,微风一过,颤巍巍的,要坠下枝头来。

    她不敢看那边,只垂下身去,默默收拾起洒了一地的碎瓷片来。

    秦嬷嬷的意味深长的目光,晓珠不是第一次见了。从在街边第一次见面,嬷嬷的眼里就跳动着些光,像是动了什么心思。

    入了裴家后,秦嬷嬷也总是细细地量着。从白若娇花的脸,看到盈盈一握的腰,再到笼在裙子里的腿……看得晓珠面红耳赤。

    只晓珠此时,心乱如麻,根本无暇想那么多。秦嬷嬷怎么罚她还在其次,最最紧要的,是裴灵萱方才的话。

    “怎么了?怎么了?”秦嬷嬷抬起裴灵萱的胳膊、腿儿,又是摸又是看,除了一手脏乎乎的泥,一点儿伤痕也没有。

    实则,裴灵萱并非摔下来的,是自己爬下来的。但一下来脚就软了,跌在地上起不来。

    “嬷嬷坏,嬷嬷骗人,要变狗!”裴灵萱用手背擦擦哭花了的脸,干着嗓子嚎。

    秦嬷嬷都五十好几的人了,要变也不是狗了。那厢,捡着碎瓷片的晓珠听了,手上一颤,瓷片将手指划了道口子,血珠子慢慢冒了出来。

    像晓珠这样的丫鬟,最怕的,便是秦嬷嬷这等颇具威严的老仆。便像方才,只一个眼神,也能让人惊惧好久。蓦然间,她便成了狗……

    晓珠捻捻手指。也只有二姐敢那样她了。

    秦嬷嬷也摸不着头脑。

    “你了,哥哥他们五天后才回来的,怎的现在就在城门口了?我大字儿一个没写呢!要是……要是……”似乎想到了可怕的下场,裴灵萱咽了咽口水,不出话来了。

    裴屹舟知道裴灵萱性子野,走之前让她抄《千家诗》,这妮子算着日子,决心哥哥回来的最后一天,来个快刀斩乱麻,孰料,他竟回来得早了。

    晓珠也没料到。

    半年前,沈府被查抄。她与养母王大娘被销了奴籍,放了出去。谁知祸不单行,王大娘一病不起,耗费了所有资财,还是没了。

    为替她葬身,晓珠不得已卖了自己。她本是想入大户人家做婢女或厨娘的,哪知道,被一伙儿地痞流氓骗了。

    幸而,一个和和气气的老太太救了她,带她回了家,才知竟然是裴县令府上。

    裴县令是谁?铁面无私、冷情修罗裴屹舟!来了这城不过一年,杀山匪、诛盗贼,一众罪犯通通枭首,鲜血顺着校场的杆子,滴了一夜!

    这还不算完。

    毕竟那些人,终究是罪大恶极之人。可大家看不懂了,城里的大善人沈老爷不知怎么得罪了他,一夜之间就被抄了家,沈老爷并三位公子,通通被折了胳膊、卸了腿,五花大绑,送了锦官城里去。

    那夜,折他们四肢时,晓珠就在场!

    “咔嚓”一声,胳膊断了,大公子疼晕过去了!县令心狠,又一脚他踩在他背上,晕了的大公子又疼醒过来,一口血喷在盆子里的矮松子树上,生生将树染成了血松!

    跪在地上的晓珠害怕极了,抖如筛糠,大气也不敢出。

    翌日,她和王大娘被放出沈府时,便定了主意,要迁到邻县去住。因这县令不是怀柔仁慈之人,在他治下,不好相与。

    哪知,还来不及动身,王大娘便病了。

    后来,她进了裴家,身契拿在秦嬷嬷手里,便也没办法了。

    县令当时去了锦官城出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段时间里,晓珠渐渐弄清楚了,他似乎终日宿在前面县衙,除了关心裴灵萱的课业,很少来这边。

    她定主意,少与他接触。又与裴灵萱一般,默默算着他回来的时间,在心里做着准备。

    人便是这样,认命了,心里便接受了安排。可突然变了卦,又会被得措手不及。裴灵萱如此,晓珠亦如此。

    那厢,秦嬷嬷道:“这……这……”

    她实也不知道裴屹舟会提前回来,但她终究是个老人了,经验很是丰富:“二姐别怕,今儿晚上,少爷定有好多公事要忙。等他回咱们院子,我便你睡了。他一定来看你一眼,等他走了,咱们就一起抄,通宵不睡,定然抄得完。”

    裴灵萱觉得这法子可行,这才止住了哭,为赶时间,拎起裙子就跑去饭桌上扒饭。

    晓珠也略略放下心,至少今晚上是不用照面了。拢了瓷片正要往厨房去,却听裴灵萱包着满嘴的饭,嘟嘟囔囔的,又哭了:“晓珠姐姐的饭做得这样好吃,我却只能乱吃两口,去抄书,呜呜呜,哥哥实在太坏了,我的命好苦,呜呜呜。”

    这话明里是在夸她、贬裴屹舟,但把他二人放在一起,晓珠竟也不知该高兴,还是惶恐。

    秦嬷嬷本在捋着馋猫的背,瞧着晓珠婷婷袅袅的背影,一时警醒,忽然道:“晓珠,大人回来得晚,也是要吃夜宵的,今晚上亥时三刻,你送去他寝房。”

    晓珠全身一僵,立时动不了了,整个人像掉进了冰窟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