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凉湃鲜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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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晓珠进了屋子后,秦嬷嬷也没闲着,叫住了守夜的厮:“冬青哥儿!”

    冬青是裴屹舟的贴身厮,今年刚满十三岁,毛头子一个,眼睛眯眯,却总是一张乐呵的脸,很是招人喜欢:“这么晚了,嬷嬷还不睡呢?”

    秦嬷嬷笑道:“我老婆子年纪大啦,觉少。就是热得很,下午我在井里湃了一篮子鲜果,这会子刚好,劳烦冬青哥儿帮我提上来?”

    冬青立马撸起袖子:“嬷嬷这的是什么话,不过是让我提个果子,连大人都听您老人家的话,我哪里当得起‘劳烦’二字?”

    着便轻松将那篮鲜果提了上来:黄澄澄的是枇杷,红彤彤的是苹果,粉嫩嫩的是仙桃。还有些紫的李子、绿的葡萄、黄的香梨,满满一篮子,都是水灵灵凉沁沁的。有的还起了层白霜,看得人暑气全消。

    秦嬷嬷塞了个香梨给冬青:“你既那样,嬷嬷我也就托大了,问你几句话。”

    冬青忙道:“嬷嬷问话自然是该的。只……”他年纪虽,到底跟着裴屹舟些许年了,一下便懂了意思,面上露出些难色,“只这次大人去锦官城,好些时候没带着我,我也就不知道。”

    秦嬷嬷笑了笑。这个子,这是和她机锋呢。

    上次不过哄着他喝了点酒,套出了些话,知道了裴屹舟查抄沈府的时候,在那个叫晓珠的婢女身边停了一下,多看了两眼。

    冬青事后害怕极了,生怕自己醉了后错了什么官场上的事,后悔不已,再也不敢喝酒了。

    可是,冬青再机灵,也是个孩子,哪里有她这种见了不知多少市面的老嬷嬷厉害。

    秦嬷嬷先给他吃了个定心丸:“我是个老婆子,大人的事儿,我也不懂。不过就是关心那孩子的身体,随便问问。”

    她见冬青紧绷的神色明显舒缓下来,便一转话锋:“听锦官城热闹得很,莺莺燕燕也多,且问你,大人可曾去过那种地方?”

    冬青正啃着香梨,又甜又多汁,又是井水湃了一下午的,吃着同冰雪饮子一般凉快。

    听了此话,他一双眯缝眼儿瞪得老大,连连摆手道:“决没有。”

    完还觉不够,又拍着胸脯,斩钉截铁地补了句:“莫大人洁身自好,不去那等地方,便是他灌醉了被同僚拖着去,只要我冬青在,大人便踏不进那里的门槛。”

    他只道秦嬷嬷害怕大人去那烟花柳巷学坏了,哪里知道,她要的就是学坏。

    秦嬷嬷叹口气:“那……这趟出门,他可有对什么女子有过特别的注意?就像半年前,查抄沈府那夜,他多看了沈府那个婢女多两眼?”

    “他倒是和有名女子了几句话。”冬青皱着眉头,“不过……是知府的女儿。”

    秦嬷嬷眼睛都亮了:“知府的女儿?!”

    裴屹舟今年二十岁了,他京城侯府那些兄弟,有些孩子都好几个了,而他呢,莫妻妾通房,平日女人看都不看一眼。

    平日里,裴屹舟万事皆依她,偏这件事,无论她如何,他都岿然不动。她知道他有心事,便也不要求多的,只求他能留下个孩子就行。上次听他对那个沈府婢女多看了两眼,她才千方百计策划了晓珠这场戏。

    但晓珠这种人,作用也仅限于此。知府女儿这种身份,才是她裴大公子的良配。

    秦嬷嬷越想越兴奋,望了望西边,甚至有些后悔:是不是时候到了,少爷自己把那件心事儿放下了?那自己不该自作主张,把晓珠塞他房里去的呀。

    *

    屋内,烛火微颤,灯影幢幢。

    裴屹舟看见一张纯净无邪的脸,宛如天上的皎皎明月、山野的淙淙清泉。一双蕴满了春水的眸子,纵然因慌乱而躲闪,却泄露着姣姣梨花般的纯洁。

    这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倒显得身上的紫绫软烟罗裙俗气了。

    淡淡香味,便如无数深山幽谷里的灵气,从她周身散开,似乎要带他去往那个空灵幽远的境地。

    他眼神渐渐失了清明,越看越深,却不是顺着那根撩拨的带子去看精致的锁骨、饱-满的胸-脯,而是看进了心里,看见了无数尘封日久的旧年回忆。

    那年大雪,深深庭院里,有个女子兴致格外好,关起门来,取出收起来多年的宝剑,为自家儿子舞了一场。

    除了那次,他从未见过母亲那般英姿勃发,眉间眼梢全然是飒爽、快意。她长剑一挥,翻起七朵剑花,连腰上佩的荷包也掉了。

    少年跑去捡起来,一股清新冷冽之气扑面而来,还有些微微酥麻。

    “母亲,这荷包里装的什么?怎么这般香?”

    “是竹叶花椒的叶子,是我以前在云岭学会熏制的。”

    是了,母亲嫁入侯府前,因为身子弱,被送去了云岭学艺,她的剑术应当也在那里学的吧。

    但母亲严肃对他道:“今天的舞剑的事儿不能告诉别人。”

    他懵懵懂懂地应了,却没做到。姨娘唆使庶弟嘲弄:“你母亲终日病气缠身,是不祥之身!”

    他气愤不过,母亲的剑舞得极好。

    最后父亲知道了,竟斥责了他们母子。

    “为什么?”被关在院子里禁足时,他流着泪问母亲,“明明是姨娘他们先欺负我们的。”

    她淡淡一笑:“因为你父亲不喜欢。不喜欢的,怎么做都是错的。”明明是笑,却满是忧郁和苦涩。

    那笑深深嵌入了他的脑海,以至于她病逝之后,他变作了一个孤独阴郁的少年,只以冷冷的目光,量世间的一切。直到某天,他的恩师喻柏出现,教导他道理,给予他希望。

    香气袅袅,余味不绝。时光似乎静止在这一刻。

    很久很久,他没有这般平静地想起这些事情了。

    夜风拂过,窗棂之上,芙蓉树影婆娑,红的白的花朵,都簌簌乱颤。

    只是,彼之蜜糖,吾之砒-霜。被迫与这人对视,晓珠害怕极了。强忍了一阵子,终于受不住,颤抖得越发厉害,连耳坠上的金铃也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她清明的眼眸里,漾满了水色,一颗泪珠,顺着光洁的鹅蛋脸蜿蜒滑落,也沁湿了男人的手指。

    裴屹舟用粗糙的拇指捻去她的泪水,似乎有些失神地喃喃语道:“怎么哭了?”

    晓珠用尽全力忍住抽噎,却不出话来。

    “你是新来的?”裴屹舟的手还拈着下巴,但好似怕弄疼她似的,动作刻意轻柔了些。

    晓珠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磕磕绊绊地道:“我……我叫……叫晓珠。”眼泪却不受控制似的,越涌越多。

    “晓珠,之珠?”裴屹舟念了一声,眼里添了些柔情,似有月海星河在闪烁,“‘藏之比明珠’[1],是个好名字。”

    晓珠没念过书,不识得几个字。但她知道,自己名字是王大娘取的,来源便是这句诗。

    大娘同她一样,也不识字,只知道这一句诗,捡她回来又在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便这样用上了。在沈府的无数个夜晚,厨房里的事毕了,大娘便搂住她在院子里看星星。

    晓珠年纪,不知道那是什么,便奶声奶气地问:“怎么有那么多晓珠在天上?”

    晓珠,是圆圆的珠子。天上有,晓珠便在天上。

    大娘笑得合不拢嘴,给她解释星星和珠子的区别,又:“贵人‘藏之比明珠’,为你取这个名字,便是希望晓珠以后遇上将你藏之心中、如珠如宝的人。”

    旧事旖旎,减了晓珠的恐惧,而共同的认知,能拉近两个人陌生人之间的距离。

    原来大娘取名的出处,他也知道。那他……也是个人嘛,不是什么修罗鬼刹?

    也不知道了什么时辰了,外面的风却越发地急了,风声萧萧,从窗户缝儿里沁了丝丝凉意,吹得烛火一明一灭。

    她抬起眼,定定看了眼面前的男人,剑眉星目,面若冠玉,眼眸深邃,好似跌入了悠远的回忆。

    他……他好像也不像半年前那个夜晚那般可怕。

    然而下一刻,“噼啪”两声,雷声轰隆,大雨“吧嗒吧嗒地”下了起来。

    男人蓦的惊醒,忽的变了脸色,蕴有月海星河的眼里全是摄人的寒气。

    轻拈她下巴的手,也闪电般往下一滑,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阴沉着声音道:“,你是哪家派来的细作?”

    作者有话要:

    [1]出自欧阳修《哭曼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