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锦被春色
等吴朗走了,李昭才觉出有些饿了。方才与他谈事情,碍着自己清雅书生的名声,菜都没动几筷子。这会子客人走了,他便下楼去寻吃的。
方到了厨房,正见一个少女正站在炉子旁搅动着莲子百合粥。她身量不高,娇娇的,然而,纵只着了日常的宽大衫子,其曼妙身姿、盈盈纤腰,仍可见一斑。
李昭想起来,是方才送菜上来那个胆丫头。吴朗是捕头,眼光犀利,方才特意提了句:这姑娘手腕雪白,脸上却黢黑。
聪明人话只半分。他俩办的是极为机密的事儿,不管那个丫头有没有听到一句半句的,这样有猫腻的人也是不能留了。
他又找虎子听了下,才知这人是新聘的厨娘,是从以前的沈府出来的。
沈府啊,呵呵。他和沈大公子交情不浅,当时心下却有些鄙夷:原来沈大公子眼光这样地差,满脸麻子的粗使丫头也要。
但李昭在外人面前自来是温文尔雅佳公子,便和气地道:“丫头,给我舀碗粥。”
晓珠正在专心熬粥,没注意到人来,听了声音便转身去看,刚一抬头,就知道糟了,自己忘了化装。
是少东家李昭,方才二人才在楼上见过。
但他此刻的模样很是奇怪,先是震惊,再是看呆了似的,眼神直愣愣的,却还不忘上上下下、从头到脚地量。嘴角边还噙了一丝奇怪的笑,让晓珠浑身不自在。
晓珠神色慌乱,赶忙低下头行了个礼。
李昭收起念头,定了定心神。他原想,吃了她那碗粥,便把人撵走的,然此时见了她真容,计划全变了,便改了口,道:
“听你是从沈府出来的,我以前和沈大公子是同窗,交情也挺好的,只可惜,唉……”他着,拿出了腰间佩着的羊脂玉,细细摩挲着。
晓珠知道,这玉是大公子的,有次还开玩笑要赏给她。如此看来,他确是大公子的好朋友。她便惊喜又急切地问:“少东家和大公子是旧识,可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据,沈家牵连进的案子有关朝廷机密,现下未判,一众人也只关在锦城大牢里,不知死活。
李昭紧紧靠在晓珠身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以扇掩唇,附在她耳畔,压低声音道:“受了刑,好在人救回来了,我三月前托人去看过一次,送了些伤药,手上是好了,可腿……唉……腿是不成了……”
虽然知道凶多吉少,但亲耳听到,晓珠还是有些震惊,身子晃了一晃。
李昭赶紧扶住了她。少女额前的碎发,撩得他浑身酥酥麻麻的。
晓珠眼里满是水色,泫然欲泣:“那……那二公子和三公子呢?”
李昭张口欲言,忽的又道:“来话长了,但沈家的案子,还有回转余地。”他看了一眼门口:“这里人来人往的,话不便,不如天黑后,你到‘清莲’房中来,我细细讲与你听。”
整个下午,晓珠心里都乱糟糟的。
沈府被朝廷抄了,一定是犯了什么事儿。如今这世道,上位者轻轻跺下脚,下面的人就山崩地裂。
她原也认命了,只想默默待着,挣点儿钱养活自己。等哪日沈府案子判了,她去给他们收尸,葬得离那个修罗裴县令远远的。
哪里知道,少东家,事还有转机!
晓珠心乱如麻,本搭了个板凳,在院子里择韭菜。可她心不在焉的,簸箕里的择好了的,混了不少的青草。
便在此时,三儿领着老张头进来卸菜——马车上堆得山似的大白菜和胡萝卜,都要码在墙根儿下。
三儿看着簸箕里的韭菜,惊道:“姐姐怎么了?”
晓珠厨艺精湛,态度又可亲,比以前的师傅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短短大半个月,在三儿心中,已成了极为尊崇的人。
他也知道,晓珠做菜讲求精益求精,万不可能择韭菜时漏过一根青草。
乍一下被人这样问,晓珠摸了摸脸上的麻子,确认没忘了化,才摆手道:“没……没事。”
她不想与外人这些事儿,看着忙忙碌碌的两人,便想别开话题:“这是在作甚,这些菜不锁进地窖里,不怕被偷吗?”
南屏县吏治不佳,常有偷摸的,晓珠记得,他们以前沈府的厨房,便是一根葱,也要放好的,不然,保不齐就失了窃。
沈府这样的大家族,看家护院的家丁不少,都那样仔细,这客栈,竟然大喇喇摆在院子里。
三儿咧嘴一笑,解释道:“原先是要放在地窖里锁住的,城里的偷多得很。自裴县令剿了山匪盗贼后,好多啦,晚上不锁门儿,也没人敢偷!”
卸菜的老张头也附和:“三哥儿得对,甭城里啦。我们乡下,以前不管是什么玉米地、萝卜地,夜夜都要人值守的,贼人恁多。现在可好,贼子山匪都让咱们县令抓到牢里去了。他可真是个好官,那话怎么来着:为……命……”
三儿嘿嘿一笑:“为民除害!”
晓珠心头“咯噔”一声,手上捏着的一把韭菜,全都洒了,差点儿以为自己听岔了。
什……什么?好官?为民除害?他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吗?她亲眼看见的,大公子他们也是那般的。
大公子:“新来的裴县令阴毒狡诈、心狠手辣。”
二公子咬牙切齿:“姓裴的搅黄了我们好多生意!”
三公子年纪,还没参与家中正事,只抱怨:“他一来,这南屏县好多地方都去不了了!”
三位公子是那般的好人,得还能有假吗?
幸好三儿和老张头两人忙着卸货,没怎么注意到脑中正激烈交战的晓珠。
一天之内发生这样多的事儿,晓珠的头有些疼,晚饭便简单炒了些韭菜炒蛋之类的家常菜,竟也让虎子他们吃得想舔盘子。
到了约定时间,晓珠正欲要去楼上“清莲”房间,鬼使神差的,想起那天晚上她住在“幽竹”,隔壁传来的咿咿呀呀的奇怪声音。
这大半年,经历了些事情,她已不是养在沈府深深庭院里的婢女了。
一阵犹豫,还是从包袱里翻了那把裴屹舟送的匕首。刀柄黑魆魆的,刀刃却银光锃亮。晓珠是厨娘,常与刀交道,一看便知这是好货。
又是鬼使神差的,她把匕首揣着怀里,挨着心口。好似有了它,便安心了似的。
到了“清莲”房中,桌子上已然摆满了点心。
“晓珠,快来坐,我听三儿你晚上没怎么吃东西,特意差人去东兴楼买了些点心。”
东兴楼的点心做得精致,个个巧巧的,红红黄黄的,搁在碟子里,煞是好看。
一些酸酸涩涩的滋味涌上晓珠心头,东兴楼的点心,大公子总爱吃,一买就买很多,最后总是便宜了她们这些丫头。
晓珠拈起一块,默默吃着,又听李昭叹气道:“沈大公子若是知道没了沈府的庇护,你只能扮丑、作践自己,该多么心疼。”
一句话就让晓珠缴了械,眼里涌起水色。是的,大公子最喜欢看她们漂漂亮亮的,连她们的胭脂水粉,都是他亲自关照过的。
晓珠接过李昭手里的巾子,自己对着水盆擦了脸。一张莹白如玉的脸,渐渐露了出来。
可她不知道,对面的李昭看在眼里,呼吸都粗了些。
*
亥时初刻,一轮圆月挂在天际。青年一身黑衣,负手立在芙蓉树下,薄唇紧抿。黑夜、冷月、老树、冷肃青年,一切冷得像是空气里飞起了冰雪。
冬青踮脚猫腰进来,看见裴屹舟这幅样子,心里狠狠跳了一下。
他家大人,严肃起来,还真是当得起那些人取的诨名——冷面修罗。
只冬青跟着大人好些年了,深知他的个性。对着那些善良的人,他的心比谁都软。只有遇到真正心狠手辣的人——譬如今晚上这位,他从面子到里子,才都是这副冷漠似冰的模样。
冬青低声道:“大人,来福客栈那边,都准备好了。”
自他回来,禀告给大人,他俩紧锣密鼓地筹备了一下午,务必要揪出这个潜伏了大半年的奸细。
裴屹舟淡淡“嗯”了一声,左手拈了拈手指间的东西。
冬青以为他是在问暗器的情况,正要作答,却听见大人问了个他绝没想到的问题:“听,来福客栈的宫保鸡丁做得好吃?”
冬青:“……”
裴屹舟抛了手里的东西,竹叶花椒的酥麻之气,却久久萦绕在指尖。“吴朗爱吃宫保鸡丁,等捉了他,我们也去吃吃。”
那厢,李昭望着圆月,讲沈大公子的事儿,十分惆怅,到了后面,连着喝了好几杯酒。
晓珠听了沈家的遭遇,泪水涟涟,却硬起心肠忍住了李昭的劝酒。大娘曾过,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心里有多难受,一定不能醉酒。
她用帕子捂着脸,带着哭腔道:“多谢少东家告知我这些,只白日您,事情还有转机,不知是什么意思。”
此时的李昭仍然面色白皙,清风朗月一般,人却已经很是醉了。他伸出一根食指,朝着晓珠勾了勾。
“这等机密,要心行事。你附耳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晓珠不疑有他,俯身过去。岂料,身子刚倾过去一点儿,就被李昭抱了个满怀!
晓珠又惊又怒,脸刷的一下红了,极力挣扎道:“少东家,你怎能……怎能如此?你……你不是大公子的朋友吗?”
软香美玉在怀,李昭怎能让她挣脱了?便露了轻浮浪荡的真面目,笑嘻嘻道:“正因为我是他朋友,才这样做的呀。”
着脖子往前凑,欲要去亲晓珠粉粉-嫩-嫩的耳垂。
晓珠拼命往后退。身为厨娘,她常年使刀,力气虽不,与李昭这等青年男子相比,却差了很多。二人拉拉扯扯之间,便顺着李昭的意,到了床沿边。
都到了这份儿上,满身酒气的李昭索性不再去够美人的耳垂了,将人往床-上一推,晓珠便跌在了重重锦被之间——那上面正绣着一副不堪入目的春色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