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吃担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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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灵萱自来喜欢新鲜玩意儿,冲过去,摸摸轮椅的扶手,大声道:“哥哥是拿来给晓珠姐姐的吧!”

    她童言无忌,就这样大喇喇地了出来。落在裴屹舟、晓珠、秦嬷嬷三个大人耳朵里,却引得他们心头一震。

    晓珠对裴屹舟的认知,还在好人、坏人之间两头拉扯,如今只愿离他越远越好,听着轮椅的咕噜咕噜声,心乱如麻。

    秦嬷嬷那厢如饮蜜糖:我就知道,少爷对晓珠不一般!定要让他早日收用了她,尝尝女人的滋味,也早点娶了正妻,生下孩儿!

    就连冬青这个半大子,也觉出了一丝丝的不对劲儿。他家高傲冷肃的大人,何曾为哪个女子做过这些?

    裴屹舟轻咳一声,淡淡道:“你成日冬青做饭不好吃,今日我在城里遇上木匠卖轮椅,便买了回来。想着晓珠行动方便些,也好指点冬青做饭,免得你怨气连天的。”

    又对晓珠道:“你来试试?”

    晓珠坐在藤椅上,发出蚊子一般的嗫嚅声:“多谢大人,我……我……”

    她低着头,不曾见到裴屹舟勾了勾唇角,只听他道:“你的腿还是不可乱动,多休息一下。待会儿让秦嬷嬷搀一下,慢慢挪过来吧。”

    接着,他便招呼了冬青,重往前面衙门办事去了。

    裴灵萱大声道:“哥哥,晚上早点儿回来,晓珠做担担面,你不知道,她做的饭可好吃了!”

    “好。”那人脚步未停,却撂下一个字。

    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晓珠慢慢松了口气。可她身后的秦嬷嬷,脸几乎要笑成了一朵花儿。

    晓珠一坐上轮椅,就很喜欢。

    不止因为有了它,她行动自如,不必成日闷在屋子里了,更因为,这椅子好似专为她设计似的,高度、宽度十分合适。虽是新做的,扶手上却光光滑滑,被挫得一点儿毛刺儿也没有。

    晚饭时间,晓珠坐着轮椅去做饭,也十分方便。

    担担面起源于蜀地,最开始是挑在担子上,走街串巷地卖,故有此名。冬青是北方人,会和面、揉面、切面,做面条的事儿就交给他了,晓珠重点要来做担担面的肉臊和底汤。

    选三肥七瘦的猪肉,切成末,下油锅煸香,加入黄酒去腥。做担担面肉臊的关键在于,要煸得久——将肥肉的油完全煸出,瘦肉煸得微糊,如此,才够香、够好吃。

    担担面的底汤讲究“咸、香、辣”,除了常规的葱姜蒜末、陈醋、酱油之外,还有几种特别的调料。

    一是盐菜,用盐腌制过的青菜,用以增添咸味儿;二是猪油和麻酱,从不同层次来増香;三是蜀地特制的辣椒油,用辣椒面、花椒面和白芝麻等炼制,又香又辣,极为开胃。

    裴家没有盐菜,晓珠便多放了一勺辣椒油。

    冬青的面正煮了一半,晓珠又撒了一把莴笋叶进锅里,鲜嫩的碧色铺在白色的面汤里,煞是好看。

    待把它们一股脑儿捞到调好底汤的碗里时,面香、肉香、菜香充满了整间厨房。面条劲道、笋叶碧绿、肉臊焦黄、花生碎红白相间,虽只是的一碗面,下里巴人的吃,竟也是色、香、味俱全。

    一般人家,晚上单吃担担面便也够了,但晓珠是从沈府出来的,最是知道大户人家的口味喜好——每种菜不能多,多了便腻,但菜式却不能少,要荤素凉热搭配好。她便又添了几样菜。

    炒的肉臊,做面的浇头还有剩下的,便又和豇豆炒在一起,做了个烂肉豇豆。还泡了陈醋花生、拍了些清爽的黄瓜,烧了丝瓜蘑菇肉片儿汤。

    菜全都摆上了院子里的榆木桌子,晓珠和冬青两个还在厨房里收拾碗碟。冬青啧啧称奇:“晓珠姐姐,怎么明明是一样的食材,我自己做的,和你让我做的,味道差别竟这样大?”

    晓珠甜甜一笑:“这是我的本分,不是冬青哥儿的,若让我去做你的事儿——帮大人破案子,那我怕是门儿也摸不清。”

    便在此时,裴灵萱旋风似的跑进厨房来,大声道:“晓珠姐姐、冬青哥哥,哥哥让你们也去外面一起吃饭呢。”完又一溜烟儿跑出了,似乎是去晚了少吃了一口就掉块肉。

    他们起先在侯府时,自然是尊卑有序、主仆位次分明。后来出来了,裴屹舟便道,都是自己人,一起吃饭热闹,于是就不分主仆,都在一个桌子吃饭了。

    冬青也很高兴,他也想吃晓珠指点下的好吃的啊。了句“得嘞”,就要推着晓珠去外面。

    晓珠解下围裙,擦了擦手,却又紧张起来,又要见他了!

    *

    初秋的天气十分怡人,微风轻拂,传来雨后泥土与青草的淡淡香味儿。芙蓉树下的榆木桌子上,摆满了碗碟:

    担担面麻辣开胃、烂肉豇豆酱香扑鼻、拍黄瓜碧绿清爽、陈醋花生圆润饱满、丝瓜蘑菇肉片儿汤清淡鲜香。

    一桌子有荤有素、有肉有汤,辣椒鲜红、肉酱焦黄、黄瓜丝瓜青绿,光是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裴屹舟从外面回来,见到的,便是这样一桌子家常菜,热热闹闹、活色生香,满满是烟火气。他心里一阵熨帖,好似冬日初阳暖暖地照着——这是他在侯府冷冰冰的宅子里,从来体会不到的。

    他见只有裴灵萱一人厨房里跑过来,知道冬青要推晓珠,要慢点儿,便问:“秦嬷嬷呢?”

    “嬷嬷身子不爽利,晚些再吃,先在屋里睡会儿。”

    裴灵萱爬上椅子坐定,“虎视眈眈”地紧盯着桌子上的菜,虽回答着哥哥的话,眼睛却不转一瞬。

    她身旁的跟班儿儒平,也是一样。

    ——两只饕餮转世的活宝。

    裴屹舟勾了勾唇角,也撩开袍子坐下,却不动筷,让两只饕餮先吃。这时,轮子滚在青石板上的滚滚声响起,冬青推着晓珠出来了。

    冬青喜滋滋的,应当也是习惯了不分大人下人一起吃饭,坐在儒平旁边,端起一碗面就哧溜哧溜地开吃。

    晓珠的轮椅离桌子稍远了些,够不着面碗。但她十分紧张得很,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里,更不敢当着那人的面开口什么,只好垂着头搅着自己的衣角。

    正在心慌意乱之间,一碗面被端到她的面前,筷子也放好了。甚至桌子上那些菜,也被不动神色地往她这边移了移。

    晓珠吓了一跳,抬起眸子,正对上一对清明无俦的眼睛。威严冷肃不见了,她曾经见过的纠结、痛苦也没有,只有些单纯的、善意的爱怜。便像是时候在沈府,大公子还不认识她时,花匠的儿子阿章对她的那样。

    “晓珠别动,你头上有只虫子,我帮你捉了。”

    “晓珠,爹爹买的枣泥糕,我给你留了一块,你尝尝。”

    时时刻刻、字字句句,都是关心与爱护。那时晓珠虽还,却也体味得出阿章喜欢她。更有,王大娘也觉得阿章忠厚老实,为人很是不错,心下也有撮合他俩的意思。

    甚至有一次,少年和姑娘一起扫院子,阿章忽然:“晓珠,你嫁给我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姑娘脸都羞红了,扔了扫帚捂着脸就跑了。

    这都是好些年前的事儿了,想起来记忆都有些模糊了。忽然有一天,不知怎的,阿章一家人全被辞了。一卷风似的,连个告别都来不及,一家人连夜就没了影儿……

    从那以后,除了王大娘,再也没有人像阿章哥哥那样,总在不经意的处给她许多温柔。哪里想得到,今天这样对她的,是这个身负凶名的人……

    晓珠朱唇轻启,却什么也没出来,轻轻咬住了唇。她端起碗,埋着头,一根一根地默默吃着面条。

    桌子上,灵萱和儒平吵吵嚷嚷的,为抢菜得火热。冬青讲着这些菜的做法,嘿嘿直笑。裴屹舟也间或一两句话。只有晓珠心情复杂,默默的,既不话,也不去夹菜,就像不存在似的。

    晓珠碗里的面,还没吃两根,忽听得有人站了起来。

    裴屹舟道:“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些公事要处理,就去房里吃吧。冬青,把我的面碗端上,一同进来。”

    冬青跟着裴屹舟走了。

    灵萱与儒平两个对视一眼,一下明白了彼此的意思,“欧耶”的欢呼就差喊出声了。——少了冬青,桌子上的菜,几乎可以全是他俩的了。

    晓珠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在灵萱与儒平争夺烂肉豇豆时,也伸出了自己的勺子,笑盈盈道:“我也要吃呢。”

    *

    屋子里,冬青等了半天,也不见大人做甚公事,不过也是坐在那里吃面——什么菜也没有,比外面还寒酸些。

    裴屹舟吃完一碗面,全身上下麻麻酥酥的,这里面又放了竹叶花椒,他很喜欢。他将碗递给冬青:“厨房还有吗?再给我下一碗来。”

    冬青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依言接过碗,却在看见裴屹舟的手的时候“啊”了一声。

    “大人,你的手怎么了?”

    他的双手有些红,似乎是被磨破了皮。

    “哦,没什么。”裴屹舟淡淡道,“木匠做的轮椅,扶手有些糙,我用砂子磨了磨。”

    冬青心头“咯噔”一声,暗暗想:今儿个大人推轮椅来,我就觉着不对,他哪里为一个姑娘做过这些事儿!果然!

    他却知裴屹舟不喜人多言,强自忍耐住了,重去厨房下了碗面。浇头都是晓珠做好了的,他只要将面煮熟捞起就成了。

    裴屹舟又吃了一碗面,却还是什么公事儿也没办。冬青不解:“大人要吃面,干吗不在外面院子吃,躲在屋子里作甚?”

    裴屹舟面无表情道:“你没看出来?我在那儿,有人不自在。”

    冬青努力回想了:因为写作业的事情,往日最不自在的,就是灵萱,再是儒平。今日他两个饕餮似的,眼角都没有夹裴屹舟一下。

    裴屹舟淡淡地道:“是晓珠,她怕我。”

    此话一出,冬青先是愣住了。

    大人在外有些仇家,把他名声传得恶鬼似的,什么冷面修罗,像晓珠这样不谙世事的少女,很容易信了谣言。

    可大人为何要顾及她的心情呢?她不过是个寄居在这里的厨娘罢了。

    猛的一下,冬青想通了什么,把他的一双眯缝眼儿努力睁大。

    事实再明白不过,大人看上了晓珠,才给她买轮椅,还亲自挫磨扶手,更照顾她的心情,自己躲来了屋子里吃面。

    不,不是简单的像看上个婢子似的看上了,可能是……喜欢上了?毕竟,晓珠又美又楚楚惹人怜,最能激起大人这种才能卓绝之人的保护欲。

    啊呀,他家冷冰冰的大人,终于想通了呀!

    冬青越想越觉得合理,最后,嗑糖成功般笑嘻嘻地道:“晓珠姐姐模样不错,性子也好,您就早些把她收用了吧,生了孩儿,也免得秦嬷嬷老在您耳边念叨。”

    岂料,话音刚落,头上就猛的挨了一下,痛得厉害。

    裴屹舟斥道:“胡八道,我看,你是又被秦嬷嬷灌了酒?”

    上次秦嬷嬷套冬青的话,灌他喝醉了,才问出裴屹舟在沈府对晓珠多看了两眼,也才有后来秦嬷嬷买晓珠回来勾-引的事儿。

    冬青一脸委屈:“您往日连母鸡也不多看一眼,为晓珠,且不之前你救她两次的事儿,就今天这些,买轮椅、磨扶手、躲来屋子吃面,我的眼睛可不是白长的。”

    窗外夕阳已然西沉,晚霞漫上天际。裴屹舟右手摩挲着腰间佩戴的玉珏,默了一瞬,抬起眼眸,望向远方,声音里带了几分落寞:

    “我看见晓珠,闻见这竹叶花椒之气,总是想起盈盈。”

    “她是不是和晓珠一样,也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却没人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