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清蒸秋蟹 ·

A+A-

    裴屹舟正抬脚要进门, 听见这句,一时愣住了,竟下不去脚了。

    脑海里, 一会子是罚跪那夜,她缎面抹-胸上的两朵芙蓉花;一会子是雾灵山上,她盈盈的笑容、带给他的惊喜;一会子又是更早的,她在吴朗挟持之下的楚楚可怜之态。

    不等他多想,那少女竟然摇摇晃晃地朝着他奔了过来, 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她身上满是紫苏酒的香气。裴屹舟知道, 她与灵萱一样,醉了酒了, 不过醉得更厉害些。

    但他此时却顾不得其他, 因为给他更大刺激的,是压在自己身上的、两团软绵绵的东西。像水一样波动, 像棉花一样蓬松。

    在他的记忆中,一朵是白芙蓉,一朵是粉芙蓉……

    从来冷静自持的县令大人, 此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既不敢推开她,又不敢像抱裴灵萱那般自然地抱她, 只好僵着两只手, 任凭她“处置”。

    “晓……晓珠……你……”

    “你过的, 你要娶我、要照顾我的。”脸上霞飞的晓珠闭着眼睛自言自语,抱着身前的人不撒手, 贪婪地依赖着他。

    “虽然那时候我们还, 可你过就是过, 不能耍赖的呀。那年,你们家话不留一句就全走了, 我可伤心了好久。”

    “现在,你回来了吗?阿章哥哥?”

    “阿章?”裴屹舟虽局促,却也有理智尚存,察觉到醉酒的晓珠或是认错了人,此时才确信了,是阿章。

    他在查沈府旧案的时候,在卷宗上见过“阿章”这个名字。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这人十分聪明,从蛛丝马迹中猜出了沈家公子们的不对劲儿。

    可惜他到底经验不足,衙门里又有人被沈家收买了,阿章报官失败,被扭送回了沈府。自此后,再也没人见过阿章一家,他们全部从南屏县中消失了。

    当时看卷宗时,裴屹舟还与夏大人感慨,若阿章当年成事儿,枉死、枉受折磨的女子会少很多。

    裴屹舟看看怀里的少女,原来他与晓珠,还有这层关系?

    又听晓珠道:“阿章哥哥,你不知道,阿娘死了,我好伤心呜呜呜。沈家公子们也死了——不过他们是罪有应得,原来,他们都是坏人,坏人!”

    裴屹舟明白了,王大娘死了,晓珠又得知了沈府的真相,大约在她心中,唯有阿章,是她过往十数年的美好记忆了。便如他自己,母亲与师父死了,只有找到盈盈这个念想一般。

    同病相怜。

    好吧,那他就做一回她的阿章哥哥吧,反正等她醒来,什么也记不得了。

    他的手慢慢放松了,轻轻搭在了少女的背上:“对呀,我回来娶你了。”

    漏夜寂寥,秋风泠泠,屋里却亮堂又暖和。裴屹舟牵着晓珠的手,坐在了桌边。

    “你几天没好好吃东西,又空着肚子喝了酒,要多吃点暖和的东西。”他夹了一块萝卜,放在晓珠碗里。

    晓珠却不管不顾,抓着一只大螃蟹,兴奋地道:“哎呀,这螃蟹是给我做的吗?”那眉飞色舞的模样,简直跟裴灵萱一样。

    裴屹舟莞尔:“自然是给你做的,因你之前没吃过螃蟹。”

    晓珠捏着钳子,在木桌子上“梆梆梆”地敲了几下,好奇地道:“可我不会吃呀,这东西这么硬。”

    着,还要直接上嘴,用牙齿咬呢,让裴屹舟扯了出来。

    “你乖乖吃排骨和萝卜,我来拆蟹。”

    晓珠当真乖乖巧巧的,一面吃着热腾腾的排骨、萝卜来,一面看她的“阿章哥哥”大卸螃蟹。

    裴屹舟抄起剪子,“上下其手”、东剪西切,先剪了螃蟹的两只大钳子、八只脚,再拆蟹壳。

    不多时,白色的蟹肉与橙黄流油的蟹黄分成两堆,全到了晓珠面前的盘子里。而裴屹舟面前,还剩一副螃蟹的躯干,仍头是头、脚是脚,摆得好好的。

    裴屹舟连拆三只,把晓珠看得啧啧称奇。

    他又用了哄时候的裴灵萱的语气道:“快些吃哦,凉了吃仔细肚子疼。”

    晓珠呆呆称是,裴灵萱上身似的,舀起一大勺蟹肉,先赞一句:“啊,这么多!”再直接送入口中,眼睛都冒出了星星,“好吃好吃!世上竟有如此美味!”

    裴屹舟一面净手,一面看新一代馋猫的诞生,不觉莞尔。他又在萝卜排骨汤里煮了些面条,拌上浓浓的蟹黄,对晓珠道:“再尝尝这个。”

    晓珠又风卷残云地吃了,忽然眼泪汪汪的了:“阿章哥哥,你……你对晓珠真好,以后我们成了亲,你也会这般对我吗?”

    裴屹舟心头“咯噔”一声,似在咀嚼“成亲”这两个字,半晌才道:“那是自然了,阿章哥哥……永远对你好。”

    “嗯!”面前的姑娘重重地点了一下,十分认真,又伸出左手指,严肃地道:“我们拉勾,一百年不许变。”

    裴屹舟低低笑了起来,好似在笑晓珠的可爱,又好像在笑自己无聊得紧,也肯陪她玩儿。只是,他到底还是伸出了自己的指,与她的紧紧勾在了一起。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普济寺虽在深山之中,却是远近闻名的古刹,每日信客如织、香火不绝。

    秦嬷嬷祈祷完,抬脚出来,瞧见冬青正倚着对面的大松树瞌睡,袄子的纽扣也没认真扣,山风一吹,就扯开了。

    她心道:这孩子随着少爷办案子倒是不错,可生活上粗心大意的,这么大的风,仔细吹得肚子疼。

    她走过去,一边给他系好扣子,一边想着,冬青陪她山上,的确辛苦了,就没叫醒他,好让他多睡一会儿。

    将将系好呢,就听那边一声“哎哟”震得她唬了一跳,冬青也吓得浑身一抖,醒了来。

    那边颠颠儿地跑来个又矮又胖的中年妇人,满脸堆起谄笑,看起来对他们亲热极了:“嗐,秦嬷嬷,是您老人家呵!冬青哥儿也来啦!”

    秦嬷嬷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似笑非笑地道:“是你啊,胖婶儿,倒是有大半年不曾见过了。”

    这胖婶儿本叫张温家的,因腰粗臂圆,一脸痴肥,被大家称作“胖婶儿”。她在裴家干过些日子,晓珠来之前,便是她。这人做饭还过得去,也有几道拿手菜,偏为人有些贪图蝇头利,每每买菜时都爱揩油。

    裴家又不缺钱,本不在乎这等事,大家便凑合着过了下去。某日,她忽的来哭诉,公爹死了,家里忙不开身,得回去老家去。

    秦嬷嬷是大宅院儿里的老人,无论是当年的林家,还是后来的侯府,都是从下人堆儿的刀山火海地闯过来的,什么没见过?一眼就看出这胖厨娘在谎,这是看准了这时候不好招人,逼着主家涨工钱呢。

    秦嬷嬷拍拍手,允了她:“你放心地去,多久都行。”当即让冬青给她结了工钱,半撵半送地弄走了。

    胖婶儿哭了一路,秦嬷嬷转身就得了晓珠这个宝贝。

    如今几月不见,这人虽还是胖着,脸色却黄了好些,看样子日子过得远不如在裴家滋润。

    果不其然,那胖厨娘立马诉起苦来:“哎哟,嬷嬷是心善的人,得菩萨庇佑,我就苦命了……唉,一大家子要养活,我家那口子又不争气,只好到处点儿零工,这给寺庙里送斋菜呢……”

    絮絮叨叨地自己有多命苦,又感恩戴德地把裴家诸人一通乱夸。

    冬青不知道胖婶儿为人如何,只被她扰了瞌睡,不耐烦得很,欲要断她,却被秦嬷嬷制止了。

    只听她道:“你既又着急用钱,不如就去我家抵用两天,左右你也是做惯了的。”

    胖妇人听了,欢天喜地的,就要给秦嬷嬷下跪磕头,后者却不肯受了,只道“我在禅房还有些东西,你去帮忙提过来吧。”

    胖婶儿摇着水桶腰,兴高采烈地去了。

    冬青见她走远了,才不解道:“晓珠做得好好的,何苦让她来?”

    几月不见,秦嬷嬷自然不会对这等势利眼里的人转了观感,之所以听她在这里胡扯,是有考虑。

    她几乎可以肯定,少爷对晓珠有意思,可碍于一些事情,他决不会表露。她今日带了胖婶儿回家,就是要利用这个恶人来逼少爷认清自己的心。

    想到自己的算盘,她几乎要笑出声来了,但冬青这子还一脸不解地望着自己呢。她便清了清嗓子,好整以暇地道:

    “胖婶儿起先是我撵走的,如今她可怜得很,也知错了,不如赏她口饭吃。”“况且,我们家里也情况特殊:一则,晓珠病着,咱们哪里还能如往常那般使唤人家?二则,就算她好了,我也正想把她从那些杂事中松快出来,专门服侍少爷,端个茶递个水什么的。”

    冬青不解:“给少爷端茶递水,不是我该做的吗?”

    他不提倒还好,一提,秦嬷嬷就跟炮仗炸了似的,站起来,叉着手,数落冬青:“你还呢!我且问你,今儿个天气也冷了,少爷的冬衣有几件,衫、袍、披风各多少?棉被够不够厚?夜里炭火准备了多少?”

    冬青挠头:“大人他……”

    秦嬷嬷大声断他:“他什么他,主子怎么一回事儿,咱们底下的办差事儿的,得多个心眼儿,时时刻刻想着。”

    “便前日降了温,若不是我让晓珠絮一床厚棉被送去,就靠你这呆脑瓜子,都把少爷冻得染了风寒了!”

    冬青委屈极了,这什么跟什么呀。他都跟着大人好几年了,少爷很注重隐私,这些事儿从不让他插手。秦嬷嬷又不是不知道,怎么无端冲他发起火来了?

    可秦嬷嬷与裴灵萱一样,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主儿。尤其这位,年纪大了,连大人都不敢拂了她的意,就怕万一给气出病来。他哪里还敢犟嘴,就低下头,蔫答答如霜的茄子一般。

    秦嬷嬷骂完,看他这副模样,好像气消了一点儿,又安慰道:“这也不能全怪你,这些事儿历来都是丫鬟做的,你毕竟是个哥儿,粗心大意一些也正常。所以啊,我才要把胖婶儿带回去。”

    此时,冬青只求明哲保身,赶紧把护送老嬷嬷来普济寺上香的事儿交待了,当下点头如捣蒜,任秦嬷嬷带胖婶儿回去。

    远在城里的晓珠,正在厨房里做早饭。

    自得知沈府真相以来,她连续数日闭门不出,到昨天晚上,已然到了情绪的爆发点。她好像做了一场梦,在梦里把所有的事情都给阿章哥哥了,阿章哥哥还会来娶她。

    她当然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啦,只是,经此一夜,心中的乌云似乎散了,她好像重又活了过来。是呢,人生又哪里有接受不了的事儿呢,时间会是治疗一切的良药,人终究是要往前看的。

    县令大人上职去了,灵萱还在睡着,连日以来,她第一次做早饭,熬了浓浓的米粥。

    正在灶前烧火呢,忽的连了两个喷嚏,她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好像有种危险靠近了。

    她摸摸鼻子,自言自语道:难道有谁在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