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红油串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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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连三天, 开业酬宾,晓珠的食店生意都不赖。

    最先来买的是孩子,受不了焖在香糯鸡爪的气味儿, 非要扭着赶集的娘亲过来。这一过来,无论大人还是孩,便再也走不掉了。

    椒盐蘑菇和香糯鸡爪,价格都不贵,大人给孩儿馋了嘴, 往往也顺势买点回去, 给男人作下酒菜。

    这一来二去的,加上跟着也赚了钱的曲娘子的一张巧嘴, “真香食”传得远近皆知, 就连养在深闺里的女子都知道了,每每有大户人家的丫鬟扮作男装, 前来购买。

    某日,一个身量、戴着白毡帽的人来买了一大包糯鸡爪,形色匆匆就走了。曲娘子望着“他”的背影, 一面磕着瓜子儿,一边与晓珠笑:

    “这丫鬟把眉毛画得又粗又黑, 还哑着嗓子话, 真把我们当傻子呢, 看不出她女扮男装的?她都来第三次了,也不知她姐是哪家的, 胃口那般的大?”

    除了有点儿市侩, 曲娘子是一个耿直心肠, 向来大大咧咧、口无遮拦惯了。晓珠也不接话,含笑不语。

    也不知想到什么, 曲娘子却又叹气:“唉,是富贵人家的姐,倒还没有我等农妇、商女自在,成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吃个零嘴儿,都要丫鬟偷偷摸摸来买,生怕谁知道了似的。”

    晓珠这时候忍不住道:“我以前听,姐出嫁前,都要住在绣楼上的,连楼都不能下呢,着实没意思。”

    这是王大娘以前给她的,是前些年在京城,大户人家就流行这般养女儿的。这样的女儿家,能落个娴静贞淑的美名,日后也好嫁。

    可也少数几家不同,把女儿养得和如今的夏晴岚、裴灵萱一般,她的旧东家就是这等少数的。

    二人笑笑,正在兴头上,忽听得前面,一阵爽朗的笑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她俩止了言语,扭头一看,是一个四旬出头的瘦男子,正哈哈大笑。他唇上的两撇胡子微微颤动,显示着主人此刻激动的心情。

    他躬身对一旁的紫衣妇人道:“娘子,你闻见没?是这个味儿!上次你那蘑菇好吃,我问遍了周家的厨娘呢,愣是没找到是谁做的,谁知道东市里竟有!”

    曲娘子以手掩唇,笑嘻嘻对晓珠道:“喏,是一个粑耳朵。”

    晓珠却想起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儒平家的染坊工人王二。

    在试制椒盐蘑菇之前,晓珠曾在儒平建议下,带了三篮子蘑菇去给他家工人试吃。在染坊里,王二因为想让家里的娘子也尝尝这味儿,偷偷将蘑菇往自己口袋里装,为此还遭了其他人的嘲笑。

    晓珠想到此,不禁去看王二的娘子。便是普普通通一个妇人,鼻子普通,眼睛普通,眼角的尾纹已经藏不住了,头发里也见了白丝。但王二对她恭恭敬敬、笑颜以对,好似她便是他的一切。

    晓珠正在发愣,王二已将娘子在对面凉亭里安置好,自己颠颠儿地来买蘑菇。晓珠怜他爱妻之心,特意给他多装了些,还送了两只香糯鸡爪。

    王二不知道晓珠正是他之前要找的厨娘,得了便宜,千恩万谢地去了。

    曲娘子又过来与晓珠咬耳朵:“别看这王二其貌不扬的,倒会体贴人。嗐,哪像我家那口子,半辈子了,馒头也没给我蒸过一个!她娘子……”

    话音未落,只听“嗷”的一声,凉亭里的王二已经叫了起来,他娘子一手叉腰,一声把他耳朵扯得老长。

    晓珠不爱听人是非,偏曲娘子最喜看热闹,伸长脖子,听了满满两耳朵回来,笑嘻嘻道:“晓珠,王二耳朵疼,都怪你。”

    晓珠惊了:她与王二一个卖一个买的,多的一个字都没,关她什么事儿?

    曲娘子细细解释。原来王二用娘子给的几个铜板,买了一大包椒盐蘑菇并两个鸡爪回去,他娘子不信,认定王二藏了私房钱,这才对他又“”又“骂”的。

    晓珠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只觉得这两口子真是甜得让人发腻。

    曲娘子察言观色,笑道:“咱们才刚还在呢,千金姐没意思,你看,哪里有王二家的日子过得有意思。”

    晓珠点头,深觉曲娘子这话有几分道理。

    不过,她又想,作为旁观者,都只看得见一面。千金姐规矩多束缚深,也是吃穿不愁、风雨无惧;王二家的,行动自由、丈夫体贴,焉知她不是日日为生计发愁?

    总之,各人有各人的缘分与活法,用不着怜悯谁,也用不着羡慕谁,把自己日子过好便罢了。

    曲娘子如何套话,晓珠也不答,她觉得自讨没趣儿,回自家铺子去了。

    ……

    又过了些日子,晓珠把串串锅也搬去了铺子里,藕片、土豆、莴笋等在热腾腾、香喷喷的麻辣红油里一滚,满街都是香气。

    每出新品种,必定先折铺开销路,这是儒平从他爹爹哪里听来的生意经,一股脑儿全倒给了晓珠。红油串串油香味重,比椒盐蘑菇更适应大众的口味,晓珠成日忙忙碌碌,虽赚得不多,生意却十分地好。

    哪里知道,一场祸事,正在潜伏之中。

    昨夜将将下了一场大雪,次日新晴。到了晚上,积雪已然化得差不多了,只有雪垒得厚的屋檐上还剩下最后的一些,化作了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晓珠的“真香食”里,一点儿也不冷。炉火烧得旺旺的,串串底料红汪汪一锅,待得沸腾起来,不消放菜,光底料的香味就能馋得人流口水。

    晓珠搓了搓手,又把家里带来的香糯鸡爪放在另一个火炉子上煨着。

    她刚刚开始开铺子时,害怕自己一身兼两职,耽误了裴家的一日三餐,往往只在晚饭后才来东市,赶一场晚市。并且,做鸡爪、蘑菇、串串要用的食材、锅炉、炭火等,全是从自己的工钱里出的,每一笔账记得清清楚楚的。

    后来还是秦嬷嬷开口,她用不着那么见外,他们裴家也不是出不起这点儿东西。又许了她,只要把三顿饭做了,其他都不必管,安心地开铺子去。

    晓珠心里知道,秦嬷嬷以前嘴上厉害,其实最是心善,如今大约是彻底放弃她了吧。她也不多作扭捏,只要把裴家该做的事儿做了,便成日待在东市的摊子上。

    糯香鸡爪煨得久了,就把鸡爪里的胶质熬了出来,汤汁会变得黏黏糊糊的。若是水太少,汤汁很快就要干了,鸡爪就糊了,可若水太多,鸡爪又清汤寡水的,味道寡淡得很。

    是以,对于这种已然熟透了的糯鸡爪,煨制时须得用火,加水时要分批、多次,有时候还要用木勺子轻轻搅拌一下。但搅拌时又得心,若是把鸡爪碰烂了、搅散了,卖相就不好了。

    晓珠挽着袖子,正心翼翼地搅着糯香鸡爪的汤汁,忽听得“啪”的一声,好像是什么罐子摔在了她店的街阴前。

    她立马放下袖子,出门去看。只见一个三十出头的个子男人,正叉手站在门前,面色蜡黄、眼皮厚肿,浑身上下一股子酒气。

    街阴前一地碎瓷片,想来正是这人砸的。

    这人唤作侯望儿,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混子,平日就喜欢在东市里东逛西逛的,今日吃吃张家的粉糕,明日尝尝赵家的瓜子儿,也不给钱。

    但今天下午,侯望儿忽然阔绰了起来,现拿出了一锭银子,晓珠找不开,他便在柜台上排出了二十几个铜板,买了好些鸡爪和串串。哦,对了,还在曲娘子的铺子里买了壶桂花甜酒。

    如今看来,砸在地上的碎瓷片,正是原先装桂花甜酒的罐子——只不过是空空的一个罐子,甜酒早被喝光了。

    不得晓珠开口,那侯望儿当先叫了起来:“我,你这娘子,下午卖的些什么狗-屁东西给我?!怎的我吃了闹肚子!你他娘的今天不给个法,我就不走了!”

    他一面着,一面捂着肚子,像是疼痛难忍的样子。可那嗓门儿又极大,传得十乡八里的人都听见了。

    众人都知道东市开了家新的食店,好吃又便宜,传得有口皆碑的,自然也有些眼红嫉妒的。如今有人来闹事儿,正恰了这些阴沟里的人的意,口口相传,一会子工夫,就把晓珠的铺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还有人窃窃私语:“看吧,我就,那么好吃,还卖得便宜,定是加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吃了要伤身的!”

    下午时分,侯望儿来买吃食的时候,晓珠就觉得有些奇怪。因他是个泼皮,从来都是死乞白赖地要的,哪里这样阔气过,拿得出真金白银来。但晓珠也未曾多想,上门便是客,哪里有推客人出去的道理。

    到现在,侯望儿指名道姓地她的鸡爪不干净,闹上了门来,晓珠才略略思索出几分关窍来。

    实则,人一多,她有点儿发怯的,但事情明摆着是冲着她来的,她不能不站出来话。

    晓珠抿了抿唇,欲要问候望儿几个问题。哪知,还不等她开口呢,曲娘子早从自家饮子铺里奔了出来,着一身鲜红生绢裙[1],话本子里的孙二娘一般叉手肃立、威威武武,嘴里已一串连珠炮骂了出来:

    “嗐,通没廉耻的狗骨头,吃白食的老杀才,怎么的,你的狐朋狗友没招呼过你,见着我姓曲的要避着走?也不看看这是哪里,就径直敢来赖皮挑事儿,耗子给猫捋胡子,皮痒得不行了?”

    侯望儿原本最是欺软怕硬,若在往日,见了曲娘子这等硬气的人物,早灰溜溜地走了,也不知今日他是哪里来的胆气,竟把脖子一梗,粗声粗气地道:

    “怎么?她家东西吃坏了肚子,我一个苦主,还不能了?我知你曲娘子嘴皮子溜,可也得讲道理不是?”

    曲娘子一声冷笑:“和你一个泼皮有甚道理好讲,定是你自己吃坏了肚子,见我妹子年轻,想来讹钱!”

    侯望儿眉毛一条,忽的捂住肚子,往地上一滚,哎哟哟地乱叫起来:“肚子疼呀,要死了呀,这家的吃食不干净,大家伙儿快来看呀!”

    他一面乱叫,一面挤出眼泪来,双手双脚还乱舞乱蹬的,把一身破袄子弄得愈加破破烂烂的,一团团发黑的棉絮掉了出来。

    这场景,饶是大家都知他是个泼皮,也有几分生怜,纷纷对晓珠和曲娘子指指点点的。

    莫晓珠,曲娘子也傻眼了,她们方才已派人去请捕快了。可在官府来人之人,也只能任他这等赖皮撒泼。

    半里外的高坡上,有一棵大榕树。站在树下往下看,东市吃坊的一切便尽收眼底。

    冬青脖子伸得老长,焦急道:“大人,捕快他们要待会儿才能到呢。咱们真不过去啊?我看晓珠姐姐都要哭了!”

    裴屹舟负手立在坡上,夜风吹拂,卷起他墨袍的衣摆,吐出轻轻浅浅的一句:“不去,她自己会处理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