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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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哟哟, 都洒了,手是鸡爪子唛?笨杏儿,要你这赔钱货有啥用?!”大山深处的一家土坯屋子里, 原本烧着火的罗大婶“腾”的一下站起身来,抡起巴掌,想灶台前舀米汤的女孩儿。

    临见了她脸上的两个红印子——这是以前自己掐的,老也不散——罗大婶想起前日朱家嫂子的话来,才住了手, 只把那女孩儿一搡:“去去去, 后面砍猪草去,莫能干的货!”

    杏儿干干瘦瘦, 鸡崽子一般, 总把一双眼睛垂着,不敢正眼看人。她听了罗大婶儿的话, 也不吭声,默默来到屋后的街阴上蹲下,一刀一刀砍起猪草来。

    这时, 天才蒙蒙亮,大雾渐渐散了, 狗和鸡都乱叫起来, 汪汪、喔喔的声音不断。虽是夏日了, 山里的清还有些冷的,尤其罗家地处观音乡的高处, 风更大些。

    砍猪草这活路, 杏儿本是做惯了的, 可惜她有点儿瞌睡,一个没注意, 按猪草的左手松得慢了些,那刀就落在了左手食指上,吓得她惊叫了一声。

    好在伤得不深,只是浅浅的一条口子,可她刚才惊叫那一声,把屋里的罗大婶招了来。

    杏儿吓得直往墙角缩:“娘——我不是故意的,你别我了——”

    可罗大婶的反应却出乎常理——她把杏儿的手往自己这边一拉,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笨杏儿,你真是笨得可以,去去去,那边坐着去,别砍了,手砍坏了怎么办?”

    杏儿难得地抬起了头,惊讶地望着罗大婶。

    罗大婶却浑然不觉,只抓着杏儿的手指东看西看,还自言自语地:“幸好没出血,这要见了红,不吉利了,高员外哪还要你?!”

    登时,杏儿脸都吓白了:“娘,你什么?”

    罗大婶本想瞒着杏儿,日子到了,悄悄用麻袋一卷,把她直接往高家一送,五两银子就到手了。谁知这下,自己漏了嘴。

    可漏了就漏了,她又不怕什么。杏儿本来就是她从人贩子那里买来的童养媳,脑子还有些毛病,动不动就疼,还经常些奇奇怪怪的话。

    这些倒也罢了,只要不耽搁生儿子,管她脑子好脑子坏的。

    哪知道,罗大婶养了她好几年,盼星星盼月亮的盼着她长大,她竟那样不吉利,把一场风寒传染给了儿子,把他给害死了。

    罗大婶觉得,自己养了她这么多年,却得了这么个结果,没掐死她都是良善人了,这厢,高员外愿意出五两银子买了她,不要白不要。

    老虔婆把粗粗的水桶腰一挺:“实话告诉你,后天你就是高员外家的人了,这些日子仔细着些,别弄出血啊伤啊什么的,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

    杏儿脸色难看得跟簸箕里的干芡粉似的,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抱着罗大婶的腿哭道:“娘,求求您了,别把我卖给高员外,我进了他家,还有活路吗?”

    原来,这高员外是远近闻名的刁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每年家里都要抬出来几个奴婢。

    好死不如赖活着,杏儿在罗大婶家虽受磋磨,好歹有一条命在,进了高家,就不一定了。

    于是乎,她死死抱着老虔婆的腿儿,不住地哀求。

    罗大婶嫌烦,扯着她的辫子,恶狠狠地道:“死丫头,别想耍花招,再闹,就把你绑起来!”

    杏儿大哭不止,罗大婶抬脚就要去找绳子,却听得前面屋里,罗大婶的男人张老头儿叫了起来:“老婆子,来贵客咯,快端板凳出来!”

    罗大婶一把掐在杏儿的胳膊上:“瘟娘,待着别动,我回来你少了一根头发,晚上绣花针等着你!”

    那时候恶婆婆折磨儿媳,总用一根绣花针,把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杏儿听完,果然哆嗦了一阵,不敢动了。

    罗大婶从后院儿出去,见正屋里正坐着一高一矮两个公子,都似神仙下凡一般,高的那个清朗俊秀,只冷着一张脸,矮的那个倒是和蔼可亲,可跟个娘们儿似的。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裴屹舟和晓珠,他们乔装扮,紧赶慢赶的,花了四五天时间才赶到此处。

    实则,裴屹舟之前的线人已经听清楚了,张家这名叫杏儿的童养媳的经历,与俞盈盈的合得上四五分。

    杏儿与盈盈年岁相仿、早年间也略有京城口音,尤其是,有人还见过,她的左腿腿弯处,也有一处心形胎记。

    但裴屹舟不是亲自见过,决不敢作定论,因为这样的空欢喜,已经发生过许多次了。

    并且,本朝律法规定,父母卖儿女并不违法,若杏儿并不是俞盈盈,而当真是父母卖给张家的,即便裴屹舟是县令,也无计可施。

    他只好派人放了消息给张家,高家要买杏儿,先稳住他们,自己前来确认。

    裴屹舟见来人只有罗大婶,把手里一张刻了个“高”字的令牌亮了亮,开门见山地道:“我们是高家的,员外着我们来问杏儿姑娘几句话。”

    罗大婶想起杏儿方才要死要活的样儿,有些为难地道:“贵客恕罪,她……她现在有点不方便……”

    裴屹舟赶了四五天的路,忧心忡忡了几十个时辰,就为见她一面。此刻见这土屋破成这样,联想到她之前过的是什么生活,心都快碎了。

    可恨面前这一副恶相的老虔婆,还推三阻四的,他审犯人那副威严相登时就出来了,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少废话!”

    直把老头儿、老太吓得一哆嗦。

    幸而晓珠反应快,赶忙拉住了他的手,向两个老家伙笑了一笑:“两位老人家别见怪,我哥哥他……就这样,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就嘱咐杏儿姑娘几句,你们且放心吧。”

    她一面着,已从袖子里掏了一个装了零散铜板的荷包,摇得叮当直响,塞在了罗大婶手里。

    两个老家伙最爱这阿堵物,收了钱哪儿还有不应的,喜笑颜开着,先在屋里对杏儿一番恐吓,才把她放了出来。自己两个出去时,还把门关上了。

    杏儿又瘦又的,明明跟晓珠差不多的年纪,看上去却多了,晓珠怕裴屹舟心里难过,手穿过宽大的袖子,握住了他的手。

    可刚一触及,就被他反握住了,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手宽大又干燥,像是无穷力量的来源。

    晓珠明白他的意思,这是让她放心呢。

    果然,裴屹舟面上平平静静的,按计划问杏儿:“你别害怕,我家员外最是和蔼可亲,外面关于他的那些话,都是坏人乱传的。”又絮絮问了她些别的。

    可是,杏儿反正站在那里,任他什么,动也不动,头也不抬,一副呆呆的模样。

    晓珠太明白她的感受了,自己当初何尝不是这样呢?她把头发一拆,露出一头如瀑青丝来,拉着姑娘的手道:

    “杏儿姑娘你别怕,我也是高家的丫鬟,我……哥哥……”到这里,她有点儿羞涩地看了裴屹舟一眼,似乎是在为这个称呼难为情,“他的都是真的。”

    杏儿这才略略抬头,瑟瑟看了她一眼。

    裴屹舟趁机又问:“我要考一考你,若你答对了,去高家也好,不去也好,我们都依了你。”他完,拿出三个布包来,都是一模一样的,“你闻闻看,这三个布包里,都是什么?”

    晓珠把布包递给杏儿,后者闻了一个,摇了摇头,一脸茫茫然。

    晓珠又换了一个,鼓励她:“别怕,好好想想。”可惜杏儿还是摇了摇头。

    只是,到了第三个,杏儿一闻,忽的头疼了起来,电光火石间,四个大字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这……这是竹叶花椒?”

    此话一出,哐啷一声,是裴屹舟翻了桌子上的茶碗。

    他如何还能坐得住?杏儿腿上的胎记与俞盈盈的一模一样,这是他早就听过的。这时候,她又闻出了竹叶花椒的味道。如果她不是盈盈,事情也太过凑巧了些。

    裴屹舟心里惊涛骇浪一般,偏还不能发作,他与晓珠早就商定好了的。

    晓珠安慰杏儿:“哎呀,哥哥手滑了,杏儿姑娘再去换个碗来可好?”

    杏儿头疼难耐,懵懵懂懂地去了,拿了碗再来,听了他们俩的对话,觉得头更痛了。

    晓珠正伸着一根手指,指着墙角:“咦,那里有蚂蚁窝窝,哥哥捉来我玩儿。”

    裴屹舟道:“蚂蚁在窝里过得好好的,没碍着谁的事儿,何苦那般待它?若有一天,有个比你大的人,也想这般玩儿你,你乐意吗?”

    他俩好像在对话,却竟不看对方,反而都一瞬不转地盯着杏儿。

    “蚂蚁窝窝?”杏儿喃喃地念了一句,渐渐地蹙起了眉,越来越深,人也慢慢地蹲了下去,最后,用手紧紧地捂住了头。

    终于,脑海中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那些因害怕而故意忘却的事情,此刻如潮水一般,尽数涌了出来,她呆呆地盯着裴屹舟,口中喃喃:“救……救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