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怨女(一更)
两人听得此话,便知道自己的身份已被对方看穿。他俩相视一笑,齐齐转过身来。
那农妇微笑着上前,带着两人走出大屋,穿行在城中的街道上。
街道又恢复了安静。古青桥不禁想起傍晚时的情形,到了那个时候,孩子们经过了一天的休息,伤痕全无,又恢复童真与活力。
“您就是城主吧?“沐夕沄问道。
那农妇微笑着点点头,“你觉得我的城怎么样?”
沐夕沄沉吟道:“您给了这些可怜的孩子一个家,但是……”
城主挑了挑眉毛,“你觉得有什么不妥?”
沐夕沄道:“我有些不成熟的推论,不知道对不对。”
“哦?”城主道:”你看。”
沐夕沄看着孩子们刚才进城的方向,“那些孩童,都曾被人拐卖,被运往这里,并失去了生命。人冤死的灵魂,心中有牵挂或怨气,便不会投胎,而是在死去的地方徘徊。这些被拐卖的孩子,年纪便受尽折磨,心中的迷茫与对亲人的牵挂,让他们一遍又一遍地经历死亡那日的痛苦。时间在他们身上停滞不前。”
“是的,那些可怜的孩子,不论生前还是死后,都如此凄惨。”
城主站在一所院前,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迎了出来,两人鼻眼极为相似。那孩子亲热地唤道:“娘!”
揽过孩子的肩,又揉揉他的发顶,城主对两人:“进来坐坐吧。”顿了顿,她又微笑道:“也不必再伪装。”
伪装入城却被看穿,两人略有些尴尬。
古青桥来一盆水,倒了些药粉进去,端给沐夕沄洗脸。一洗之下,伪装尽去,又露出仙君清丽柔和的容颜。
古青桥则掏出一瓶还原丹。自从上次吃了亏,他便留心让摩炎给他配了些药,免去想要恢复原状而不得的尴尬。
片刻之后,两人换上了日常衣衫,坐在堂屋中喝茶。
城主看着两人清朗挺拔的身姿,又望望身边的稚子,叹道:“若你能长大,怕是比他们都要大上十几岁。”
那孩子笑笑,懂事地:“我就这么大,陪着娘便好。”
城主笑笑,缓缓道:“四十年前,我不过是一农家女,名字叫做闻娘。”
和千万个普通农家女一样,闻娘从在家帮衬父母,照顾弟妹。十六岁嫁了邻村的农夫,一年后产下一个男孩,取名做杰。
若没有那一场瘟疫,闻娘便会同天下多数女子一样,相夫教子,平淡地度过一生。
可惜,命运并未让她如愿。
一场瘟疫袭来,丈夫与娘家父母兄弟都在瘟疫中病死,只有闻娘与孩子勉强幸免于难。
村中土地大都荒芜,闻娘白日里要下地干活,晚上则在家中纺纱织布。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到八岁,可以帮自己干点活,她终于觉得生活有了些希望。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日。
从田间辛苦一天回来,却未见到孩子上前迎接的身影。闻娘唤了几声未见回应,早已着了慌,待推开房门,更是眼前一黑。
屋里的物品被翻得乱七八糟,仅有的几件值钱的东西早已不见踪影,同时消失的,还有八岁的杰。
她在村中呼唤一夜,第二日便病倒在床。
村里的里正媳妇来探望,才告诉她昨日里村中来了几个外人外人,杰可能是被那些人带走了。
村中妇女们前来安慰,都劝她想开些,寻机会再找人嫁了,一样会再有个家。可谁的心里不明白,她今后的日子会有多艰难?
没有给那些人唏嘘的机会,闻娘当夜便消失了。
带着几件换洗衣裳和仅剩的一点银钱,她拖着病体,踏上了寻子的漫漫长路。
走过山川,跨过河流,沿途给人洗衣缝补为生。这个名叫闻娘的女人,一路走一路听,几乎将中原踏遍。
那一日,她在山中迷了路,冬日里冷雨淋得她发起了高烧。几乎是半闭着眼睛在山中乱走,恍惚间,她看到了这座城。
贴坐在城墙外,她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那哭声让她有了力量,她求着守城的兵,想要进去寻她的孩子,可是哪里有人会同情一个没钱没貌的农家女人?
日复一日的哀求都无济于事,年复一年的哭泣让她双目失明。终有一天,她发觉自己脱离了身体,一个声音对他,走吧,投胎去,你的悲惨已经结束了。
“我还没找到孩子,如何能够结束?”她头也不回地向那座城走去,守城的士兵看不见她,她终于走入了这座生前极度渴望的城池,看到了城中的景象。
宛如地狱。
一车又一车的孩子被运往这里,一个一个地被关进楼阁。孩子们的手脚上都是横割的伤口,这些人,每日去取孩子们的血,送入炼丹炉中。
她看不懂他们在做什么,却眼睁睁地见到一个又一个孩子死于失血,被抛弃在城外。
一年又一年过去,城外的白骨已堆积成山。
每年都会有母亲们寻子而来,与她一样,不得城门而入,郁郁而终。
年复一年,母亲们的灵魂不愿离去,浑浑噩噩间,一同在城内外徘徊。
有一日,一个孩子从楼阁中逃了出来。的身躯颤抖着,拼命跑向城门。可瘦虚弱的孩,如何敌得过身强力壮的大人?
追他的大汉与守城的士兵哈哈大笑着,猫逗老鼠一般逼得他团团转,最后,虚弱得再也跑不动的孩子被挑上了枪尖。
“娘啊!”孩子临死前惨呼。
母亲们的灵魂被那声叫喊震动了,灵魂们无声的泣血突然转为了撕心裂肺的呼唤。狂风呼啸而过,烈火席卷全城,城中的所有人立时成了焦骨。
一道强光闪过,城主在一片焦黑的废墟中渐渐成形。她是闻娘,也是所有那些寻而不得的母亲们。
“是的,我不是人,只是怨灵,几百个失去孩子的母亲的怨灵。”城主叹道。
“后来我重建了这座城,收留无数孩子的灵魂。奇怪的是,不断有鬼的灵魂投奔而来。这些孩子都有着相似的遭遇,被大车装载,被取血炼丹。这些鬼执念太深,便会一遍又一遍地重演当年被转卖取血的景象,我便一遍又一遍地将他们从噩梦中唤醒。”城主苦笑道:“虽然只有一日快乐,但这已是我能给他们的全部。”
“那些妖和进城的女子呢?”沐夕沄问道。
“你那几只狐狸和山猪?不过是附近山里的妖怪,没作什么恶,我便让他们来城里帮忙。至于那些女子……”
城主抬头看了看他们,“我毕竟是怨灵,无法修行无法转化,我的力量,便来自于母亲们的执念。所以我会收留寻找孩子的母亲。若她们愿意加入我,便可在城中与自己的孩子长相厮守,若不愿,我会抹去她们的记忆,放她们离去。”
早上在大屋中,面目清晰的便是将灵魂献给城主的女子,黑影们则是城中幻出的虚像。
“恕我直言,”沐夕沄沉吟道:“城中的幼儿灵魂这么多,您每五年开一次山,每次找来五名女子与幼儿相见。人的一生何其短暂,您这样根本无法渡化所有孩子的灵魂。”
“唉,”城主叹道:“我又何尝不知?重建山城一年后,我的杰已找到,执念已消,若我愿意放弃妖身,仍有投胎的机会。但是,在那之后后不久,这里来了一位高人。”
“高人?”古青桥问道:“是什么样子的高人?”
“看面貌大概五十岁左右,”城主回忆道:“身上的白袍与这位仙君的相似,对了,还带着一把刻着云纹的剑。”
白袍、云纹,难道是摩云山的人?
当时的怨灵,还有些懵懂,只知不断安抚孩童灵魂,却未隐藏行踪。
那人身具法力,径直入城。同样经历了凌的场景后,他找上了城主。
那几年,城主还未接纳寻子的母亲们进城,只算将身体中的执念之力耗光,便带着孩子一同往生。
日复一日地劝慰童灵将她的念力几乎用尽。那日,经历过早上的消耗,闻娘的几乎力量全无,虚弱地躺在床上。心里却想,就快要解脱了,也许再过一天两天,便可以离开。
那人直接闯进了城主家中。面对惊慌失措的杰,他只是笑了笑,上前给闻娘输入一道灵力。
稍有了些力气的闻娘向他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并表明了想要往生的心愿。
那人沉吟一会后,道:“我知道你这一生悲惨异常,能够找到自己的孩子已是万幸,想要结束这一切也实属自然。但是,你是否想过,你身上的百多位母亲,大部分都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孩子,可为什么早上的景象依然持续?为什么仍源源不断地有孩子的灵魂来到你的城?若毁城之时,利用孩童献血炼丹之事已被你们阻止,这十年来,你们应该能渡化大部分的孩子才是。”
“您的意思是……?”一个想法涌上心头,闻娘了个寒战。
“炼丹的人并未停止,他们仍在残害孩子。”
为什么有人如此残忍?闻娘悲哀地看着杰,这一切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我也在调查此事,但一时还没有结果。”那人道:“若你还想为这些孩子做些事,请你将这座山城维持下去,总得有人告诉世人,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要……多久?”闻娘问道。
“我也不知道需要多久,”那人道:“我会继续追查这件事。二十年,我们约好二十年,若到那时还未找出真相,你也不必再等,如何?”
闻娘转身看向两人,道:“我答应了他的二十年之约。他替我布下了隐蔽山城的法阵,让我不断将寻子的母亲灵魂并入自身以维持法力。”
“不断并入?”古青桥疑惑道。
“是,”城主:“那位高人,想要渡化更多的童灵,便要并入更多的怨女幽魂。我也确实这样做了几年,但生命何其沉重,其中的业力我难以全部承担。所以我定下了五年一开山的规矩,并安排了那几只狐狸,每次城开之时找人进来。我只想用最的牺牲维持这座城的存在。”
城主低叹道:“五年一开城,五位母亲中总是会有一两位留下。如此我才能坚持这么久。这二十年里,我也曾接待几位修仙者,给他们讲述这里的故事,但他们走后却再无消息。”
不知是力有不逮,还是觉得此事不可信,那些人再也没有回来,也不知道是否有人仍在继续调查此事。
“你们走吧,”城主似乎有些疲惫,“城门口的守卫会放你们出去。希望你们能继续追寻真相。”
走出城主的院,两人一边回忆早上的所见所谓,一边向城门走去。沐夕沄叹道:“起来,这位城主也是可怜之人。但是,这一城怨灵、一山妖气,居然没有引来修仙界的注意,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古青桥接道:“我也觉得这其中有问题。那位高人对城主的建议,目的虽高尚,但手段却让人难以理解。若是想让世人了解,直接将各仙门家主请来便是,为何要暗中维持山城的存在?而且,怨灵吸人魂魄并入自身,不但是业力难以承担,怕是她今后即使放弃妖身,也无法再入轮回。”
“这里面疑点重重,若我们就这么走了,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回来。”
两人放慢了脚步。
突然,山城周围的结界闪了一闪,天空好像被劈开了一条缝。沐夕沄猛地抬起头,山城上空,一团黑云迅速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