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怀令
这是江屿风第二次看见那种场景。
雷鸣震震,银龙翻涌。
从远山到此前丛丛诡秘房屋,整个被笼罩在了诡异的阴暗之中。
天空之上的那个大口正对着一间道观,只是那道观已然化作了一座枯架,唯有神龛还在狂风之中摇晃着。
江屿风这次看清了那口蠕动着的黑色物质。
分明是一些宛如在地狱赤焰之中挣扎着的灵魂。
它们痛苦地张着口,挥舞着四肢仿佛要将世间的活物一同带回地狱。
果然拂冥就是飞升,也伴随着恐惧与怨气,从头到脚不过是邪神罢了。
这场人间劫难终于还是到了。
江屿风凝望了远方的雷阵,咬紧了牙,便知此去定然凶多吉少。
“哥……”宋必回有些害怕地探出头来,却被江屿风一把塞进了屋。
他将整个阵为宋必回布好,当下从桌上抄起了剑,回头缓声道,“必回,你听我的话吗?”
宋必回当下瞪大了眼,他经历了太多,对死亡与离别的感知也异常地敏感,他凝望着面前之人,只感觉到心中愈发不安。
“你要走吗?别离开我……”他伸手轻轻抓住了江屿风的袖口,眼眶却微微红了,他身体有些颤抖,声哀求道,“不要走,不要抛下我好不好。”
江屿风当下愣怔住了,他握着手中的剑,却觉仿佛有千斤之重一般。
他自诩遇上何事都波澜不惊,但遇上宋必回却完全不一样。
他真的舍不得。
可如今临到天道将成之前,命运完全是要把他的心都剐出来,整个捏碎。
若他待在此处,不顾外面死活,这天地便唯有整个塌陷这一个结局。
世间万物也难逃一死。
他上前轻轻搂住了宋必回,宋必回也只是安静乖顺地伏在他的肩头。
但江屿风却似乎感觉到了一种温热从肩头传上来,还有他努力忍住却不自觉的颤抖。
“必回,你想入我道吗?”他淡淡地开了口。
“嗯……那样就能不离开你吗?”宋必回搂着他的脖颈,有些哽咽地声道,“也能保护你吗?”
“行啊,到时你保护我。”江屿风轻轻笑了笑。
“嗯……”
“那等你长大了,来泽山找我好不好?我收你为徒,而且今生今世只收你一人,我亲自引你入道,好吗?”江屿风微微闭了闭眼,感觉自己果然是最狠心的那个。
但天命将他推到如此风口浪尖。
他又该怎么办呢。
他感觉自己的心被剖作了两半,在自己胸口血淋淋的跳动着,痛得不行。
“可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模样,你会记得我吗?到时还会认出我吗?”他闷闷地问。
“若你来,我会赶着把你收到我门下,别人要抢都没用。”江屿风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缓缓放开了他。
他能感觉到宋必回还在不舍地紧紧抓着他的衣服,他的肩头湿了一块,可这孩子却还忍着装作无事一般。
“我到时去找你。”他闷闷地望着江屿风的双眼,好像想深深记住他的神情与模样。
只是这人总带着副面具,叫他看不清晰。
“我舍不得你……”宋必回声地着,声音却被屋外的轰鸣雷响掩盖去了。
他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死去,记得他们饿得头晕眼花之时,盯着他的那一双双渴望而嗜血的眼瞳。
记得母亲倒在血泊之中,仍旧拼死挣扎着大喊让他叫走。
还有回头一眼,看见的那柄高高举起的铲子。
他也记得那天江屿风宛如降临人间的神袛一般,将他从废墟之中轻轻抱起。
冒着热气的甜粥、汤药与那条胭脂红色的发带,见过他从怀中拿出的一颗剔透的储物玉,从中却能变出一件干净精致的衣裳。
还有从符中飞出的飒然鸟雀……
他每次逗自己时带着的浅浅笑意的眼神。
只是这一切都要离他而去了。
命运不公,将他死死摁在这片阴冷黑暗的泥沼,唯有一点要去泽山寻此人的执念,还在其间熠熠生辉。
江屿风还是提剑转身走了。
布好的阵升了起来,将宋必回的气息掩去。
他的身影倏忽消失在门口,飘动的衣摆与发梢顿时隐入了黑暗,叫宋必回再也看不见了。
天地黯然无光,崩裂闭合。
江屿风眼神淡淡地望着雷阵中央笑着的拂冥,提剑上前,缓声开了口,“又见面了。”
……
钟遥夜此刻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秋千之上。
她望着周遭的零星花叶随风缓缓落下,宛若舟一般浮在了清澈见底的水面。
她本也是跟随两位师兄前往阳峒治理瘟疫的,却未料到刚到了地方,便开始水土不服。
师尊几乎是连夜将她又送回了泽山。
导致如今也无人与她玩闹,无聊得她都快要长毛了。
她也曾给她二位师兄寄信过去,但都仿佛投石入海,没了音讯。
钟遥夜想到此处,便长叹了一口气。
可片刻,却忽听得远方炸裂一般落了雷,倏忽之间天地哀鸣起来。
钟遥夜吓了一跳,当下从秋千之上轻轻跃下,一时被池边的水溅湿了些许衣摆。
她不管不顾地飞身上了石阶,却见师尊伸手一把拽住了她。
“师尊!”她当即被吓了一跳。
“丫头家家的,怎么到处瞎跑?”怀令仙师轻轻敲了钟遥夜额头一下,“何事如此忙慌?”
可钟遥夜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不太对劲,害怕地捂着脑袋,焦急道,“雷!”
怀令有些奇怪地微微皱了皱眉,抬头向天空望去。
却见一团阴气鲸吞蚕食一般正向这边涌现而来。
“天道……”他微微一愣,当即将钟遥夜推入殿中。
“师尊!你去哪儿?”钟遥夜不安地喊道。
“你师兄那儿出事了,我去看看。”怀令在她脑门上按了个符,“乖乖待在此处,不许乱跑。”
“我没!师尊!”钟遥夜刚想追出来,便被符咒一下困在了屋中,怀令竟是直接给她施了缚灵,叫她半步都踏不出去。
挣扎着的怨灵就是填充天道的阶。
江屿风提剑悲悯地望着凄惨地向他伸手的灵魂,缓缓闭上了眼,剑上灵光骤现。
“你想要以一己之力度化他们!简直痴心妄想。”拂冥从沙尘之中走来,手中的法铃还泠泠作响,他幽幽道,“你明明都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竟还有力气与天道相抗?”
可江屿风却低头笑了。
他伸出手来,手中却赫然是那枚储物玉,玉佩当下光芒大盛,一瞬间仿佛柔和月光一般刺破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他袖口随风翻飞着,整个人仿若是清俊的玉塑。
这是他师尊留给他们师兄三人每人一枚的灵玉。
除了寻常储物的用途,其上仙气还能消弭怨恨,渡化怨魂,只是灵力消耗极大。
他能感觉到自己手臂上的瘟疫印仿佛是扎进的铁锥,鲜血顺着皮肤缓缓滑落。
“拂冥!”江屿风忽然厉声喝道,“你可知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可拂冥却邪笑起来,他手缓缓攥紧,天地便瞬时发出了剧烈的崩裂之响,“因果?何来因果。”
“我即因果。”宛如叹息的声音轻轻地响在了光芒之中。
光宛如蔓延的圣火一般瞬时照耀了所有冤魂的身躯,江屿风能感受到体内的灵力已然快被抽干了,他却仿佛不管不顾一般压榨着自己的内丹。
直到渡化的最后一刻。
“屿风!”他好像听到了阵外乔河的喊声,但却飘渺迷蒙。
可片刻,一个温润的声音却清晰地响了起来,“混蛋,我一刻不在,都开始烧自己的命了。”
师尊……
江屿风听见了雷阵碎裂的声响,宛如裂冰一般,瞬息之间温暖的天光涌入。
他倏忽卸下力来,被怀令一把揽到了怀里,乔河连忙上前将他接住了。
“照看好你师弟,这笨蛋命都不要了。”
被称作笨蛋的江屿风:“……”
怀令缓步上前拍了拍江屿风的脑袋,江屿风只觉一阵纯粹的灵力顿时灌入他枯竭的内丹,让他一下咬紧了牙。
过度的消耗已经有些毁损内丹了,如今充盈的灵力再次回来,让他觉得浑身都在刺痛。
“好子,居然一人已经将天道破了六成了。”怀令望着那破裂残缺的通天之道,与面前面色极其阴沉的拂冥,有些惊喜地笑了,“看来平日里修炼也没懈怠。”
“怀令仙师。”而拂冥冷冷地盯住了面前之人,“久仰大名了。”
“不必你久仰。你连我弟子都不过,竟还妄想飞升,现在真是什么歪瓜裂枣阿猫阿狗都能成仙了。”怀令不屑道,他轻轻一挥手中的拂尘,上前了一步。
凌光从他足下骤然延伸,直朝天道而去。
“仙师!你是定了主意,要与我结仇?”拂冥一口牙都要咬碎了,“我飞升又与你何干?”
“奇了怪了。”怀令笑道,“你又算什么?别我是这天下仙师,有除魔卫道之任,就是你今日伤我弟子,我也需得好好与你算上这笔帐。”
他当下出掌,掌风凌厉,拂冥伸手相当,可怀令修为强大,当下将他整个掀翻出去,直撞上了天道。
顿时天地随之震动起来。
怀令挥袖上前,镇住了异动。
他本要当场了结了此人,却未想一道天光却当即落到了他身上。
“师尊?”乔河当下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江屿风更是惊讶地死死盯住了怀令仙师,“师尊,你不会……”
“啧,怎么这时候招我飞升,那不是不能杀生了吗。”怀令对飞升一事似乎淡定得不行,宛如喝水吃饭一般,此刻却很是不爽地上前踹了拂冥一脚。
拂冥刚刚被撞得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如果又被狠狠踹了一脚,一口血当下吐了出来。
江屿风:“……”
这下好了,拂冥自己千方百计,造孽深重都要强开天道,却没成功,怀令却在他面前简简单单就飞升了,简直要将此人气疯了。
“那便将你镇压吧。”怀令随意道,语气轻松得仿佛是平日里询问弟子们「今天心情好不好」一样。
他挥着拂尘,召符而出,缚灵阵罩在了拂冥的头顶。
拂冥当下几乎猛烈地挣扎着,却挣脱不开这一纸灵符,他撕心裂肺地在阵中大骂道,“怀令!我奈不了你何!但我定要你弟子生生世世活在我的诅咒之下!”
“呃……”怀令当下沉了脸色,缚灵阵当头骤落,“若你能活到「生生世世」。”
尽管此人挣扎怒吼,可倏忽之间,拂冥的身影还是当下被封入了天道。
雷鸣宛若龙啸般在耳际响起,真正的天罚降临了。
“乔河,此后你便是泽山掌门了,身上责任深重。”他温和地回头望向乔河,嘱托道,“我要你万事当前,以天下道义为重,必得护好泽山与你的师弟师妹。”
“还有你屿风。”怀令笑着上前敲了敲江屿风的额头,“不必如此勤学苦练的,你身体不好,为师只要你与遥夜二人安乐便好,听掌门师兄的话,知道吗?”
江屿风只觉心口一阵温热涌了出来,眼睛有些发酸,轻轻道,“弟子谨遵师尊教诲。”
可他的话音刚落,怀令却突然皱起眉来,“你手臂上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