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贺兰山(六) 我从没把你当长辈……
少女站在悬崖边, 伸着脖子,心翼翼地注视着深渊。她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眉头高扬眉梢低垂, 好像一个丧气的“八”字,丰润的唇抿得微微上翘,整个人都委委屈屈的。
孔苍术量姑娘的模样,其实还……挺可爱的。
他十分可鄙地笑出了声:“怎么, 你还算要跳崖么?”
雪茶反问:“现在跳崖还来得及么?”
孔苍术:“……那你试试?我待会儿下去接你的元神。”
幽蓝冰花“啪”的砸在青年胸口:“你给我闭嘴!”
就知道在她伤口上撒盐!知不知道尊重伤员?
少女愤怒地收回了悬崖边试探的脚,一瘸一拐地走回来,星光下的碧衣身影, 是如此倔强而又身残志坚。
孔苍术止住笑, 伸手去搀扶姑娘。雪茶意志坚定地掉他的手:“我不要你扶,我自己走。”
都怪他!要不是他废话那么多, 她之前早跳下去不就完了么。
她还不忘回过头来恨恨瞪青年, 一双碧绿的眼珠子圆溜溜的,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豹子姑娘,现在倒变成了奶凶奶凶的猫咪。
孔苍术挑了挑眉,收回手, 缓步走在她身后。
她背过身对着他,拎着裙子,她一步一步地往外挪着。
少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 萋萋荒草没过腰际。黑黢黢的天色,草丛里的潜伏的荆棘时不时勾住她的裙裾、牵动伤口, 疼得她又轻嘶。
青年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这山少也有千丈,你真要自己走么?”
姑娘脱口而出:“我自己走就自己走,不要你扶。”
赌完气又立刻有点后悔。但话都撂下了,总不能自己脸吧。
这山怎么这么高啊?
雪茶不禁悲从中来, 她化形以来,就没受过这委屈。她既不知道还有目的地还多远,又不知道这条路究竟有多长。
这要走几天,才能走到头啊。
寂寂的黑夜里,只有她手中的幽蓝冰花闪烁微光。偶尔才有三两声秋蝉的喑哑啼鸣,这条路显得是如此凄冷静谧。
但若仔细侧耳倾听,又能听见稳健又极有规律的脚步声——那是青年跟在她身后,步子刻意放缓了,始终不紧不慢落后她三两步,好像不远也不近。
好像听着跫音,她心里似乎又稍稍安稳了一些。
走着走着,前方的路逐渐由宽阔变得狭窄难行。
倾斜的绝壁立在左侧,右边只留了一条狭堪堪通人的路,径右侧,黑漆漆见不到底,叫人心里瘆得慌。
不知不觉间,少女的手,攀上了青年的衣角。
青年反手轻轻扣住她的纤柔的手掌,仿佛再自然不过。雪茶被掌心里的热意灼了一下,她犹豫了一下,随即迟疑着轻轻反握回去。
她的手有些抖。
孔苍术握紧她的手,言笑如常:“怕什么?若掉下去了,不还拉着我么?”
雪茶哼道:“你……你,一个炼体的,皮糙肉厚,又摔不死。”
她可是最正宗的道门练气士——虽然化身的皮囊也不是很重要,但是摔下去也会很痛啊。
“要真掉下去了,我……我就拉你垫背——”
姑娘色厉内荏,结结巴巴,根本毫无威胁力可言。
孔苍术笑了笑:“好。”
青年冷峻的轮廓,棱角分明的脸,仿佛因为这笑变得柔和起来。
雪茶看着这笑,心里忽然乱糟糟的。她侧过眼,声道:“好什么好……傻兮兮。”
心里揣着事,忽然没注意脚下,似乎踢到了石子,本就受伤的的左腿一崴,重心立刻就不稳了,沙石一滑,直接滑到崖边上,一脚踩空。
手和腰肢同时被人牢牢箍住,从悬崖边上死死拽了回来。
雪茶惊魂未定,心里正砰砰地乱跳,忽然整个人身子腾空,腿在半空悬吊吊的,吓得她低低惊呼了一声。
是青年横抱起她。
她抬头看去,他的面庞近在咫尺。因为动作太疾,她的鼻尖轻轻蹭过他的唇峰,好像刹那间有细微的电流蹿过,雪茶惊慌地拉开了距离。
“怎么?碰到你腿伤了么?”孔苍术垂眸看来。
青年的脸被雪茶手里的冰花照亮。他黑如点漆的眸子里,似乎也泛着柔光。
“没,没有。”少女的心跳得很快又很乱,她的手无措在他肩上,本想挣扎来着,看到黑洞洞的悬崖又怂了,“你怎么突然这样……,你快放我下去。”
“你的腿不方便吧。我把你抱过这段去。”孔苍术语气柔和,却用是不容置喙的句式。
“不要。”
雪茶斩钉截铁的拒绝,让孔苍术漆黑的眸光微沉,迅速斜晲过来。
少女的腿轻轻蹬了蹬,本来她是想抗议的,但悬空的失重感让她迅速把腿收回来缠着他的手臂,双手死死扒着他的肩头不撒手。
呵,怂得跟什么似的。
“你再乱动,我可不保证你会不会掉下去。”
青年强搂着她耳语。
话倒没听进去。但温热的气流扑过雪茶的侧脸,一下子拨乱了她的心绪。
雪茶结结巴巴道:“你、你别太过分,对长辈放尊重一点——”
此言一出,成功戳到孔宫主的痛处。
他双臂收紧,脸骤然欺近,雪茶连忙后仰——后背直碰到冰冷的山石壁角,她一个激灵,鼻尖几乎抵着他挺拔的鼻尖,能感到彼此的呼吸。
她的眼睛,正对着青年的眸子。黑漆漆的,似这茫茫的星空,如这深沉不见底的悬崖。不知怎么,心跳更快了。
他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脸颊:“长辈?我从没把你当过长辈。”
心刹那漏了一拍。
少女脑子里一片空白,慌乱的心绪、想好的喝骂,好像在刹那间都被全数忘在脑后了。
晚风声、蝉鸣声、交缠的呼吸、闪烁着幽光的冰花,一切都好像被时光放慢了,拉长了。
不知是过了一瞬间,还是很久,孔苍术收起了突如其来的强势,退回了原本的距离,脸上挂起温润的笑。手轻轻托起她的后颈,将她带离山壁。
雪茶回过神,她靠在青年的胸前,能清晰地听见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声。
砰砰,砰砰。
他如此若无其事。
而少女的心又乱又不自在,纤细的眉皱得死紧,嘴里找着借口:“你这样抱着,我半个身子不都悬出去了么——”
原来她还是怕呀。
见他轻笑不语,雪茶还想什么挣扎一下,但霎时间,双脚被人轻轻搁在地上,扶在腰上那只手也消失了,好像又有些空落落的。
她真被放下来了。
还没来得及怅然若失,便见青年半蹲下身子,玄黑的衣袍曳地,那好似有戒尺撑起的笔挺的背脊微微躬下去,这还是头一次见到。
雪茶惊讶:“你做什么?”
“背你总不怕了吧?”他语气风轻云淡。
雪茶犹豫了片刻。
但最终还是俯下身,她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脖颈,春藤般娇柔的臂,试探着缠上去,随后,整个的身子贴了上去,好似从背后抱住了他似的。
她被轻轻托起来。
双脚离地,手不自觉缠紧了青年的脖颈。他走得倒是很稳,但旁边的悬崖总让雪茶心里跳得很快。
她开始没话找话:“你背着我,不累么?”
少女的呼吸轻轻洒在耳边,湿润润的。她酥软的身子整个贴在后背上,轻得像一片羽毛。
孔苍术笑了笑,反问:“你忘了我炼体么?”
“哦。”雪茶想起来了,“你好像什么都会呀?阵法、附灵、锻体……”
“以前有用,什么都学一点。”
雪茶趴在他肩头,想了想:“你童年很不幸吗?居然要学这么多东西来用。”
青年被他一噎,沉默了片刻,大笑道:“能学到就不叫不幸,什么都学不到才叫不幸。”
“这世上求仙之人不知凡几,又有几人成仙,几人得道啊?”
这笑声雄浑洒脱,不出的桀骜不驯。
雪茶静了静,想:没不是,那就是咯。
昆仑的弟子入门难道这么悲惨的么?
算了,还是别问了。
少女换了个话题,和他继续聊着天,好像有不完的话似的。渐渐的,青年背着她,走过了险峻的峭壁悬崖,踏过了流水落花的胡杨林。
青年的背宽阔坚实,雪茶伏在背上,渐渐地,将头靠在他的颈窝。迷迷糊糊地想,这条路好像很长,但如果能再长一点就好了。
已经入了秋的黑夜里,不知从哪儿飞舞来漫天流萤,给静夜添了些许温柔的光芒。
一只萤火虫落在少女的碎发上,淡黄的微光一闪一闪,像是少女均匀的呼吸。
青年微笑:“你看——”
苍术忽然止住了声音。
她睡着了。
◆
山下的秋海棠,满树粉红繁花,如天边灿烂的云霞。少女睡在海棠树下,安静地枕在青年的膝头,黑色的长发流水一般的散开,幽幽生着光彩。
青年低头量着她。
少女眼帘紧闭,羽睫低垂,洁白的玉颊晕开淡淡的嫣红。
似乎怎么看也看不够一样。
忽的,一阵清风拂过,海棠飘飞,吹落在少女的脸上。柔软的花瓣衬着娇美的玉容。
仿佛被什么蛊惑了似的,苍术又欺近了些。
便见她唇珠丰润饱满,微微翘起,泛着淡粉色,好似的娇媚的秋海棠,看上去很柔软的模样。
青年喉结微微滚动,倾下身去——
纤长的羽睫轻轻颤了颤,好像蝴蝶起舞前轻轻整理翅膀。
那双杏子眼缓缓睁开,翠绿的眼瞳里,倒映着青年幽深的黑眼睛,高挺鼻梁,菲薄的唇,险峻的下颌。
这张脸近在咫尺。
雪茶眨了眨惺忪的睡眼,还不是很清楚情况,“你在干什么?”
“……”
海棠春睡后,少女的脸颊还泛着红晕,清澈的碧眼如此无邪,又如此娇媚。
被抓了个正着的孔宫主毫不慌乱,他眸光微沉,托起她的下巴,拇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拂去她脸上的落花。
“花落在你脸上了。”
粗砺的指尖顺着颧骨的弧度描摹着,酥酥痒痒的,少女的脸刷地一下通红,仓促拍掉他的手:“你……你——”
“我怎么样?”青年逗她。
雪茶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顺手把他推开:“……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这才发现整个人躺在他膝上,脸又红了红。她坐起身,发现天光大亮,天地灵气是如此充沛。她仿佛游鱼入水,舒适无比。她轻“噫”了一声:“阵法又变了?”
“不,”孔苍术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现在已经出阵了。”
他手里那枚先天灵宝,同样是蕴含着五运大道的权柄,故此借着这个找到阵盘所在并不难,他稍废了一点功夫,把阵盘炼化,将整个大阵收入袖中。
“诶!”
雪茶突然惊叫起来:“——我好像真感应到了碧血七情花。”
原来妙法真人还真没骗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