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瘦马行动的尾声
一夜细雨过后,扬州城又迎来了一个晴天。
江南的秋天草木凋零很慢,湿润的空气里,天空的颜色显得得有些淡。运河两岸那密密的芦苇,有如卫兵一般守护着运河。此时的芦叶正在毫不吝啬地挥洒着即将褪去的绿色,烘托着芦花的洁白,营造出一片浩浩荡荡的江南秋色。
到了中午时分,一桩惊天动地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扬州城内的大街巷。盐商汪老爷家在昨晚遭人抢劫,除了几个女眷和丫环幸存了下来,连汪老爷自己也被劫匪给杀了!
消息一传出,满城皆惊。尤其是各家盐商巨富,马上派人雇用漕帮、打行众人,家中仆人也分发刀枪棍棒,对自家宅院的守卫等级提高到了最高。同时各家也纷纷派人去县衙打听消息,到底是哪路不知死活的强盗敢对盐商下。
辕门桥旁的二梅轩茶馆里,一帮吃茶的老客们一边抽着旱烟,相互议论着。
“汪家的事听没有?”
“我的妈妈!一家五十多口,除了孩子女眷和丫环,全都死光了。”
“唉!这汪老爷也不知道得罪谁了?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祸事,汪家算是完啦!”
一个茶客无意中看到窗边的贾旺正在埋头吃东西,便扭头问道:“贾二,你这干瘦马生意的,天天外面跑,听到什么风声没?”
贾旺心满意足的放下筷子,端起碗将面汤喝完,一抹嘴才道:“我什么人,汪老爷那是什么人。我们那是乌龟吃撒子--自绕自的。”
他完便起身将两个大子扔在桌子上,对几个熟识的茶客一拱道:“下午还有生意,告辞。”完,便大步流星的出了茶馆
。
眼见他走远了,一个新来的茶客对同桌人问道:“这贾二做什么生意?”
“他?狗屁的生意!这子就是个头顶心生疮,脚底板长脓的家伙,给瘦马找买主儿的驵侩!”
贾旺昨天下午和陈嵩原约好了,今天下午带一个海州来的富商选妾。未初二刻,贾旺到了城南的客栈,叫好了马车,等富商出来后,两人便一同向城北便益门外而去。
到了陈嵩原家门口,他照例先下车,拍了拍院门,谁知半天也没人答应。贾旺透过门缝往院子里看去,只能见院子里地面上,有一个人的脚。
他又拍了几下,院子里依然没人答应,门缝里的那双脚也没有动。贾旺觉得不对劲,正要去找附近的里正。马车里的富商不耐烦了,撩开帘子催促道:“贾二,你这人有谱没谱儿啊?究竟还要我等多久?”
突然,那富商的脸色一变,用鼻子使劲吸了几下,失声叫道:“不对劲!”
贾旺赔笑道:“老爷,什么不对劲啊?这老陈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的”
富商一瞪眼,骂道:“放你娘的屁,这院子里有血腥味!”
“啥?”贾旺一呆,也用力的用鼻子吸了几下,却是什么都没闻到。“没有啊?”
“老子家里以前是杀猪的。这陈家绝对出事了,你赶紧报官吧。”完,一拍前面车夫的肩膀。“走,回客栈!”
贾旺看着扬长而去的马车,突然一个激灵。他转头四下看看,中午刚过的街巷里来往的行人不少,好几个路过的人都看到了他。贾旺无奈,哀叹一声,转身便朝着甘泉县县衙的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的汪宅内,一进正门的前厅门前,已经搭好一个席棚,一溜儿盖着白布的尸首都被放置棚子内,等待仵作检查后再运到城外的义庄。
两个捕快正坐在门房外,对几个周围的住户进行询问;旁边一个书办负责记录,里正也站在一旁。
“听你看见了三个人从汪家出来?”一个中年捕快对一个男人喝问道。
那男子被院内的一地尸体吓得脸色惨白,哆哆嗦嗦的答道:“人就住在斜对门。凌晨狗开始乱叫,把人吵醒了,人就走到院门口想看看街上出了什么事。结果正好看见有三个人从汪家出来。”
“且慢,你看见那三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时辰?”
“人也记不得了。不过那会儿天还没亮呢。”
“好像是寅正。狗叫的时候,后面那条街上的更夫刚敲过梆子。”旁边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插嘴道。
“对对!就是寅正。”
“你接着。”
“那三人就是从人家门前走过的。当时也没看出什么来,只不过,那三人的衣着打扮非常奇怪。”
“哦?”两个捕快对视一眼,追问道:“有何古怪?”
“徐爷,咱扬州城南来北往的客商多了,可那副打扮我可真没见过。他们头上戴着是一种古里古怪的深色帽子,连脸都遮住了,就露出了两只眼睛。一身短打的衣服也跟那帽子差不多的颜色。哎呦!”
那捕快气的一脚就踹在男人腿上,将对方踹了个趔趄。“蠢货!什么狗屁帽子,那他妈是面罩!”
“啊!是,是。
人见识短,把那当成帽子了。”
那捕快追问道:“那三人出门后往那边去了?”
男人揉着腿,回忆着道:“好像是奔西边走了。”
一旁的中年妇女反驳道:“不对!我也看见了,他们是向东走了。”
捕快气的一拍桌子,喝问道:“娘的!到底是向那边走了?!”
男人连忙躬身道:“是东边,人想起来了。”
往东去了,那就是便益门或是东关门的方向。
“嗯,那三个人的身形。”
那中年妇女突然插嘴道:“我的妈妈!以前听书的讲“身高八尺”,我一直以为是吹牛,结果,结果还真让我碰上了。其中有一个人的个子差不多得有九尺高,壮的跟头熊一样!”
“啥?!九尺!那不得三丈高了?”两个捕快一听,这特么的还是人吗?扬州城墙才一丈五尺高。
这要是赵新在场,他会马上抱着中年妇女猛亲一口,真是个好助攻啊!
“你!”捕快打断那妇女的胡吣,指着男人道。
“天太黑,人没看清楚。不过那三人身高八尺总是有的。”
另一个捕快问道:“他们三个人从院子里出去的时候,上拿了什么东西没有?”
“好像是拿了。不过形状不大,就,就这么大”男人用比划了半天,两个捕快一看,也就是个比巴掌长一点的一个曲形物体。
“他们里就没拎个包袱什么的?”
“没有。真没有。”妇女和男人同时回
答道。
在后世的实验心理学研究中,调查人员为了从目击者那里获取有效的信息,是要通过语言沟通来引导和启发目击者的回忆;以便让目击者最大限度的提供与嫌疑人有关的线索,并且是完全而准确的表达出来。
不过很多案发现场的目击者所提供的线索往往是错误百出。原因就是目击者在事后所描述的信息时,不仅会受到到记忆、也会受到推理过程、讲述者所受到的暗示、自信心、权威服从、群体影响等多方面的影响。
目击者们很容易用习惯、想象去揣测事实,而不是用语言完整的表述自己的所见所闻。描述不光是一个记忆的回忆过程,还会涉及到沟通行为的本身;前者用来回答“我看见了什么”,后者则用来回答“我应该什么”。从描述内容的动因来看,起到决定因素的主要是记忆效果、主观意识和沟通策略。
比如光线、触觉、听觉、视觉、距离、角度、方位、以及目击者的观察目的都会影响最终的描述。每个人对事物的的兴趣点不同,观察的效果也会有很大差别。很多观察者表面看上去非常主动、积极,内心却是瞻前顾后,忧心忡忡。
普通人一般情况下,都会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对沟通活动本身就怀着回避或是厌烦的态度。因为担心惹火上身,往往会影响最终的描述结果。
至于十八世纪的清代,实验心理学这门学科连影子还没有呢。两个粗通文字的捕快又能知道多少?
此时听到几个目击者都一口咬定没有看到那三个人提着包袱出汪家,两人不禁犯难了。
根据汪家女眷的口述,内宅地窖里的金银古董乃至木箱、木架子都没了
,更不要汪老爷的书房里已是空空如也,干净的连老鼠都不会去。
这么多的东西,去哪儿了呢?凶犯又是如何带出汪宅的呢?
两人正在犯难之际,一个快突然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
“徐爷,不,不好了!盐义仓那里出了大案了!大老爷叫您赶紧过去。”
“什么?!”
“养瘦马的陈,陈家,都被人杀了!他家的二十多个姑娘也都失踪了!”
“啊!”在场众人全部惊呆了。这一夜的扬州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了下午的时候,随着江都县治下的河东区李家大院被劫的消息传出,整个扬州城都轰动了。这也是一家豢养瘦马的人家;家里的瘦马据多达十六名。
这下城里那些豢养瘦马的人家都慌了,生怕劫匪会光顾自己家。于是很多人当天就带着钱财和瘦马们纷纷坐船逃向苏州、镇江和江宁。一夜之后,整个扬州内外已经是“瘦马难寻”了;连贾旺和陈牙婆这些人也纷纷逃到乡下亲戚家躲避。
当日下午,负责查验汪家劫案和陈家劫案遇害人的两组仵作,各自在现场发现了击杀受害者的披铜铅芯弹丸。经过对比,发现弹丸大基本一致。面对着这种从来没见过的“火枪”弹丸,甘泉县典史和县令认定,汪家劫案和陈家劫案是同一伙人所为,可以并案处理。
到了晚间,从江都县衙传来消息,在李家大院的凶案现场也发现了披铜铅芯弹丸。甘泉县令听了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有一起背锅的了!
当天入夜后,整座扬州城内外包括城墙上都是灯火通明,县衙衙役、捕快、快、以及各家
盐商雇用的护院提着灯笼在城中各处盐商宅院的附近彻夜巡逻,直到天明。
第二日上午,甘泉县的刑名师爷拿着“火枪”弹丸证物去找了江都县的刑名师爷,两厢一对比,两位绍兴人都惊呆了。三起案子竟然都是同一伙人所做,这分明是一场泼天大案啊!不知将会有多少乌纱帽落地,人头不保!
两人再一详谈,发现江都县负责值守城墙的兵丁和河东区那边都有人证明,事发当晚有一条白色的快船顺着运河向沙河的方向跑了;据称那条船的速度出奇的快。
第二天,听到消息的扬州知府也坐不住了。一夜之间接连发生三起大案,势必震动江南以至朝野!明年就是皇上的万寿节了,江南首富之地在裉节儿出了这么大的事,万一要是影响了扬州盐商的捐献,自己的乌纱帽怕是难保。
于是知府大人顾不上痛斥两位属下,严令江都、甘泉两县限期十日破案,捉拿凶。当天晚上,江苏巡抚衙门和两江总督衙门都收到了扬州府飞报的呈文。只不过此时两江总督萨载正忙着在邳州、宿迁一带治水,根本顾不上这些地方上的刑名案件。
第三日上午,苏州,江苏巡抚衙门。
闵鹗元下一个负责处理各处公文呈报的幕僚在看了扬州府的急报后,又翻出了自己昨天接到的那封来自江南水陆提督衙门的急报。两份呈文被一同摆在了桌案上,一边放着的,就是江南提督衙门送来的证物,一颗变形的弹头;这是从船板外侧的弹孔上挖出来的。
那幕僚来回看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拿着两封信和证物找到了闵鹗元。
“东翁,这里有两桩急报。”
“哦?是哪里
的?”闵鹗元从桌案上抬起头来,脸上戴着一副花镜,一脸正色的问道。这位以文学名扬朝野,同时精于治狱,以清理积案见称的江苏巡抚,今年已经五十多了。
幕僚先了江南提督的汇报的快船冲关事件,等一脸震惊的闵鄂元看过呈文后;他又将扬州的案子做了明。
“你的看法呢?”闵鄂元探身问道。
“属下以为,这伙贼人先是在扬州犯了案,洗劫了汪家、陈家和李家。接着就乘坐那条白色的快船冲关出海。江南提督的呈报上写的清楚,巡江的官兵都看到了那船上有一群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属下想来,必是那些被劫掠的瘦马无疑。”
闵鄂元点点头,随即又命人将抚标的火器千总找来。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满头大汗的火器千总气喘吁吁的到了。
“标下见过大人!”
“起来吧。你来看看,这种铳子可曾见过?”
火器千总从幕僚中接过后,看了好半晌,为难的道:“大人,这跟我朝火枪铳子规制不同啊!”
“哦?你看。”闵鄂元不动声色的问道。
火器千总指着那破碎的铜质弹尖解释道:“标下营中的火枪,所用都是一钱的铁子;即便是八旗用的火枪也都是铁子。标下从没听过有谁用铜皮包铅来做铳子的,光是这做工就要花不少钱。”
火器千总完心中又补充了一句:“这也太败家了!铜多贵啊!”
“好了。你退下吧。”
“啪!”闵鄂元一掌拍在条案上,大怒道:“朗朗乾坤,太平盛世,岂容宵跳梁?!”
“传我的钧令,命各州县严查民人火器,若有违禁,即行缉拿收缴。再派人去江南提督衙门,询问沿海洋面搜查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