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三章 烧烤架前论英雄
好吧,戴着草帽的男子自然就是赵新了,而他身后的壮汉则是警卫队长柴如桂,至于那个女子和大黄猫还用么?
赵新今天下午正好没什么事,来巴城这么久一直忙忙碌碌,难得放松一下,便让柴如桂去港口上跟渔民买了些海货,带着阿妙和多福跑到海边烧烤。因为这里地处军事禁区,平常根本没人来,所以阿妙也放开了拘谨。谁知刚开始没多久,便遇到了罗芳柏四人。
罗芳柏虽然是个枭雄,可他毕竟是读书人出身,“非礼勿视”这种事还是很在乎的。对方要是爪哇土着,不穿鞋乃至露胳膊露腿都很正常;可那女子面容白皙,姿容俏丽,身穿汉服,显然是个华人,于是他连忙以遮面,转身就要带着吴元盛等人离开。
此时赵新转身向身后的柴如桂低声了几句,柴如桂随即起身走了过来,叫住了罗芳柏四人,拱沉声道:“看各位先生的衣着,想必是才来巴城的?我们长官今日闲来无事,找了此处休憩。诸位若是赏光,长官不胜欣喜!”
他话一出口,罗芳柏四人都是一愣,尤其是吴元盛和另外两名下更是一脸懵圈儿。只有罗芳柏愣了会神,这才一拱,操着生涩的官话缓缓道:“多谢盛情,只是我等初来乍到,此处又是禁地,恐是不合适。”
这里得解释一下了。吴元盛和另外两人都是广东客家人,平日话也都是客家话,所以对柴如桂带着河南腔的北方话如同听天书。罗芳柏就不一样了,之前过,此人有秀才功名,而且参加过多次乡试。
中国自古以来,就因为口音各异的方言而使得各省之间的语言沟通极为不易,对跨省做官的人来更是如此。根据后世的清宫档案,从顺治到雍正早期,来京城觐见皇帝的官员中大部分人的交流基本上都是听得懂的,唯独广东和福建出身的官员让皇帝很是头大,必须要配翻译。
问题是清代皇权高度集中,凡军政大事从不假于人。君臣谈事,一边还配个翻译,既耽误工夫,还不利于保密。于是到了雍正六年下了一道谕旨,福建、广东人多不谙官话,让地方官务必训导,但凡举人、生员、贡、监生不谙官话者不准送试。
所以罗芳柏要想参加乡试,他必须会在北方官话上下一番工夫,表达通畅才行,否则连广州贡院都进不去。不过罗芳柏已经远离大陆二十年,日常交流全是客家话,是以的极为生涩,语速也很慢。
柴如桂微微一笑,抬指着对面不远处的城堡解释道:“那上面有士兵值守,只要不往炮台那边走便无妨。”
罗芳柏这才明白对方原来是北海镇的官员,难怪敢在禁地之内游玩。不过对方虽然不认识自己,可却殷殷盛情相邀。而且过来的这位举止沉稳有度,面相英武,言辞间落落大方。罗芳柏也是性情豪爽之人,再推脱就是故作扭捏了。
再者罗芳柏的老家石扇堡乃是明代的军屯,民风尚武,他虽是读书人出身,可也是自幼习武。他看到柴如桂走路的姿态举止,便断定此人是个练武高,更是起了结交之心。想到此来正是要攀附那位赵王,正好借此会探听一二,于是便道:“老朽罗方白,草字晓川。一直在坤甸经营海贸,这次是听人指点,来巴城想进些货物。多谢你家大人盛意,请教尊姓、台甫?”
柴如桂又是一拱,朗声道:“我家长官姓刘,讳胜,字退之。现在巴城军管会做事。”罢便是将一让,自己前头带路。
等四人走过去时,赵新已经起身相迎,他们这才看出来此人身材十分高大,别罗芳柏了,就是身形健硕的吴元盛都矮了一个头。如此身高在闽粤之地基本是万中无一,罗芳柏当即断定此人肯定也是个北方人。
罗芳柏冲赵新深揖一躬,沉声道:“坤甸商人罗芳白,拜见刘大人!这位是我的结义兄弟吴盛,另外两位则是人家中的护院。”他随后又用客家话对吴元盛和下解释了一番,三人这才一齐躬身行礼。
听完对方一口晦涩难懂的北方官话,赵新有点后悔让柴如桂招呼他们过来。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再什么。于是摘下草帽拱了拱,语速缓慢的道:“各位不必多礼,我北海镇没有满清治下那些臭规矩。今天难得忙里偷闲,此地也不是办公所在,咱们就当朋友相聚,随意就好。”
虽然赵新听的不是很明白,可大致意思懂了,知道老者姓罗,眉梢不由动了一下。然而他看到对方头发胡子全都花白,以为这老头至少得有六七十,所以就没多想。
在他的认识里,罗芳柏今年虽然已经五十五岁,可此人身居高位,富可敌国,补品那还不随便吃,怎么也不至于老成这个样子吧?
然而赵新还是忽略了一点,古人云,忧令人老。自从带着兰芳会起家到如今的“兰芳公司”,罗芳柏二十多年来一直周旋于各种势力之间,算计、阴谋、战争一日不停,上百万人口的命运全凭他一言而决;也正是因为如此,唯我独尊后的各种心理疾病也随之而来。
后世人总把兰芳公司称为“兰芳共和国”,可它恰恰不是个国。虽兰芳公司行使了公共事务管理的职能,并由专人掌管军事、税收、司法、教育等事项,初步具备了国家的形态,但罗芳柏所受的教育决定了他的野心上限。他的人生最高理想就是做个依附中原王朝的藩属,哪怕是封疆大吏也行,只要能光宗耀祖。
所以迄今为止,兰芳公司只是个使用武力割据一方的华人会社。从这个因素来,黑社会老大有什么忧虑,罗芳柏一样不落,而且只多不少。
反观赵新,他虽然也免不了要各种算计,可毕竟有来自另一时空的帮替他分担着北海镇的各项事务。比如陈青松全权负责民政;于德利负责意识形态;洪涛两口子掌管医疗;赵亮总揽工业,张波负责石油;刘胜、王远方、邓飞等人在军事上又各管一摊;再加上自己那变态的能力,能让他天天烦恼的事还真不多。
另外人家赵王爷隔三差五的吃着北海镇出产的各种名贵补品,又使着另一时空顶级的男士护肤品,每年还定期做个保养啥的;是以别看这货已经三十七了,可从外表上看,跟当初刚来本时空没啥两样。
罗芳柏看到赵新年纪轻轻,话客气,毫无官架子,心中不由暗暗称奇。实在的,他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官,心中对北海镇不由多了几分好感。
一旁早就穿好鞋子的阿妙已将遮阳伞下放着的几个马扎打开。谁知第一个刚摆好,多福当仁不让的就占据了一个,蹲在上面翘首望着烤架上香气扑鼻的食物,对几个来客理都不理。罗芳柏一见,不由捋着胡子呵呵笑了起来。
赵新不喝酒,所以他这里备着的只有上好的绿茶。众人落座后,先是饮茶漫谈;渐渐的,罗芳柏的官话也流畅了许多,而他和赵新谈话的内容也从西婆罗洲的人情风物转向了北海镇跟荷兰人的战事。
“不知贵部此次大胜荷兰人之后,西爪哇各地将会如何处理?”
赵新跟罗芳柏聊了这么会,已经看出此人有些学问,而且见识广博,于是随口道:“若是换作老先生,以为该如何处理呢?”
“大人这是在考我?”罗芳柏放下茶杯,拈须沉吟片刻道:“依老朽看来,当敲山震虎,借大胜之威慑西洋诸夷。至于本地各土邦藩王,料他们也不敢有非分之举。此次荷兰人退走,北海镇当号令爪哇诸藩,称臣纳贡,自此我华人一长志气,可谓大快人心。”
赵新微微一笑道:“可我之前曾听赵王提及,他意在剿平各苏丹土邦,将爪哇乃至东南亚的千岛之地全部收为中华之土。以夷变夏,岂不比搞什么藩属来的更彻底。老先生以为如何?”
罗芳柏心头突的一颤,拈着胡子的不由停了下来,对方居然把这么重要的军国大事给自己一个外人,他到底什么意思?
他偏转了脸,将古井一样深邃的眼睛看向赵新。这个年轻人从刚才认识到现在,虽然话客气,可言语间自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气度,让人感到威严难犯。罗芳柏对这股气息很熟悉,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物,然而对方话语中的那股自信却是自己无法企及的。联想到关于那位赵王的一些传闻,他心中突然升起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
想到这里,他自嘲的摇摇头道:“大人见笑了,老朽哪里懂得这些军国大事。赵王宏图大略,志在天下江山,那是如同前明朱洪武一般的人物。老朽当年下南洋,不过是为了像陶朱公一样赚得百万家财,有朝一日荣归故里,光耀门楣罢了。如今老朽已是半截黄土埋身,人老了,对这些争霸天下的事没兴趣喽。”
“哈哈。罗老先生这话刘某不敢苟同。曹操有云,老翼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何况在你们坤甸,有位老先生也过类似的话,我听了之后大感痛快。”
话间,阿妙将烤好的贝类、鱼虾等物用盘子端了过来。她冲赵新笑了笑,随后便抱着多福去了一旁,将烤好的鱼肉用筷子剔了,一点点的喂给它。多福吃的极为满意,不住的摇尾巴。
吴元盛因为不会官话,也听不大懂,灌了好几杯茶,倍感无趣。此时闻到盘子里的海鲜味道奇特,不由食指大动。此时天色已是黄昏,他早就饿了,便旁若无人的抄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罗芳柏在赵新的盛邀下也动筷吃了几口,他岁数大了,讲究个惜福养身,海鲜味道虽美,可那也分对谁,要知道坤甸最不缺的就是这玩意。
赵新见吴元盛转眼就将盘子里的食物一扫而光,便笑着问道:“我这里还有鳄鱼肉,不知道这位兄弟有没有兴趣?”
罗芳柏心别问了,这玩意搞不好就是你们在卡江捕杀得来的。只不过他想不出北海镇是如何保存这些肉类,不使其腐坏的。他随即用客家话对吴元盛了,谁知对方一听连忙叫好,自己还没吃过,只听达雅克人能吃。
赵新见状,便让阿妙从地上的便携冷藏箱里取出腌好的鳄鱼肉,放在了烤架上。罗芳柏四人这才诧异的发现,那口外观白色的箱子在打开后,居然冒出一股股白森森的冷气。而且对方取出的鳄鱼肉被切成了一块块的,上面已经抹好了各种酱料,分别用一种不知名的透明袋子封着。女子先用剪刀将透明袋子剪开,取出里面的鳄鱼肉,用一个黑色的夹子放到了烤架上。
这也太豪奢了吧!
罗芳柏和吴元盛虽是富可敌国,可他们的见识跟两淮的盐商或是广州十三行的那些人是没法比的,他们从未想到有人会在炎热的东南亚制冰储存肉类。
话清代用冰都是天然冰,岭南因为炎热,从来都是靠着井水冰凉来储存肉类,但最多也就两三天。至于临近赤道的东南亚则更是如此。
罗芳柏饮了口热茶,整理了一下思绪,又继续刚才的话题,他问赵新道:“老朽久居新埠头,竟不知还有如此人物?他什么了?”
此时赵新已经从之前的谈话里得知面前这个姓罗的老头还不到六十岁,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他放下筷子,接过阿妙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微微一笑道:“莫道老夫无好处,唇枪舌剑鼻如雷!”
“哦?哈哈哈哈”罗芳柏放声大笑,他没想到对方居然还读过自己早年的诗作,不由大感脸上有光。
“大人原来的是老朽同宗的那位罗大哥。”罗芳柏冲赵新拱了拱,脸上露出了几分骄傲和自豪的神情。
赵新眯了眯眼,笑着道:“罗老先生和那位罗大哥认识?”
“只见过几面,起来老朽认得他,他可不认得我!”罗芳柏呵呵笑了几声,又对赵新道:“不知大人对那位罗大哥如何看?”
赵新不动声色的道:“此人能在六年间平蛮荡寇,辟土千里,在西婆之地成就偌大一番事业,不管是胆识和心计,实乃我中华人物中少有之人,当得起‘名垂千古’四个字。只不过呵呵。”
罗芳柏听对方竟然把自己评价的如此之高,大为意外,颇有遇上知己之感。可随后就听对方话锋一转,于是脱口问道:“不过如何?”
“依我看来,咱们这位罗大哥的见识和眼光还是差了些。他只重嘉应州和大埔的同乡,却排斥其他地方的华人,眼里只有同乡之谊,而不知同胞之情。”
“这!”
罗芳柏以为对方会自己没有自立为王,还派人附庸满清,正打算诉一番苦衷。谁知对方竟然的是这些。他正要辩解,只听赵新继续道:
“西婆罗洲虽大,然各家华人公司却只知党同伐异,敌视外乡外姓。今天广东人打客家人,明天漳州人打广东人,为了几座金矿杀的血流成河,甚至还斩草除根,徒让荷兰人和土邦苏丹看笑话。昔者张横渠有言,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身处海外蛮荒,难道那些着不同腔调的同胞就非得以仇寇视之?请问罗老先生,金矿挖光了怎么办?难道杀到对方地盘再去抢吗?
那位罗大哥虽然称雄西婆,可对那些抱着和他当初同样想法下南洋的华工如何?大家之所以下南洋,忍受种种疾病,就是为了能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然而让他们背上几年乃至一辈子都还不起的高利贷;再用鸦片迷惑他们的心志、麻痹他们的精神;用锡币铅币剥削他们的劳动所得,只是为了造就几个人的富可敌国吗?这样的英雄,不也罢。”
“刺啦”一声,富含脂肪的鳄鱼肉中渗出了几滴油脂,掉落在炭火中。垂涎欲滴的吴元盛突然感到四周针落可闻,他诧异的回头看向罗芳柏,惊讶的道:“大哥,你怎么满头是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