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郑俊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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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俊峰今年二十九,中专毕业后在县城工作,现在已经是副科,每月工资有五十,他媳妇李晴工资也不错,两口子每个月能有个九十。

    就这么多钱,家里只有两个孩子,要是会过日子的人家,应该能攒下不少。

    可惜他们花费也大,家里什么都有,存折里的钱从没超过五百。

    好在单位从不拖欠工资,每个月都是准时领钱,实在不行还有岳家帮衬,也什么好怕的。

    总之,他面上看是个阔人,穿衣打扮都看得出来。

    尤其是荣归故里的时候,更得让大家看看他过得有多好,深蓝色的中山装和的确良衬衫,胸口插着一支金色钢笔,腕上戴着上海牌表,连皮鞋都是擦得亮亮的,怎么看怎么光鲜亮丽。

    当然,这些东西大家是不敢想,只一个劲看着他双提着的东西。

    郑俊峰不管大人孩跟他打招呼,伸就是一把糖。

    他在这些事上做得很好,没有别人发达后的嘴脸,事上也尽量给大队谋福利,连郑冲吧这个大队长也给他几分脸面。

    没办法,老郑家统共就这么几个出息人,很多事没他们压根办不了。

    就是因为这个,大家即使心知肚明真相,也从来没人想过给郑重正名。

    这么一个名人回家,没一会就挺沸沸扬扬的。

    沈乔在地里干活,都听见很多人在讨论,眼睛还时不时地看向她,似乎在期待着会有什么反应。

    不过她浑然未觉,挥着锄头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心里寻思着这个不要脸还能大摇大摆,可见有时候脸皮厚的人才能活得好。

    她在心里给自己的计划下决心,锄头挥得更加用力。

    直到下工的时间,她才长舒口气,把即将发生的事情在心里做最后演练,连台词都清晰,有些跃跃欲试地期待着。

    郑重是照例来接她,看到她的表情,知道时候已到,有些干巴巴道:“乔乔。”

    沈乔差点笑出声,不过酝酿好情绪:“别叫我!”

    声音不算高,到最后是硬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像是被人听见遮遮掩掩。

    不过本来就是地里人多的时候,哪能没人注意到,很有默契地放慢脚步,装作在走路的样子,实则是支着耳朵。

    郑重硬着头皮接着上,:“你别生气。”

    心想得亏是台词少,不然他更演不下去。

    沈乔已经在偷笑,硬生生憋着:“我不生气,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这语气,分明就是有什么的样子。

    两位大嫂在边上听着,敲敲咬耳朵:“吵架了,一准是吵架了。”

    真是不听不行的大热闹啊。

    郑重这会的表情很是无措,有一种不擅长于此的迷茫,又不得不尽职尽责地继续。

    他:“对不起,我错了。”

    这话有一种火上浇油的作用,沈乔的表情更加不好,:“你有什么错,都是我的错。我错在不该给你买表,不该给自己买缝纫,不该有一份丰厚的嫁妆!”

    什么什么,表和缝纫!老天爷诶,郑重这是娶了个金疙瘩啊。

    这下谁还走得动,那是连掩藏都不再,直接站在原地听。

    郑重像无力反驳,低着头看地上,实则是他的戏份也就到这里而已,再多的也发挥不出什么。

    沈乔愤怒地用力呼吸,看上去是觉得四周的人太多,不好接着往下的样子,断然道:“不跟你了。”

    她完就走,连背影都有几分气鼓鼓。

    郑重连忙追上,还不知道要怎么哄呢。

    大家才不关心这个,更想打听刚才那几句是什么意思,逮住几个知青一个劲问。

    李丽云他们有沈乔的授意,大胆道:“沪市都是这样的,疼女儿的人家给得多,沈乔要不是家里没办法让她回城,几千块的彩礼都要得,偏偏郑重拿不出太多。”

    几千块钱,可真是敢讲啊。

    这下谁还管得上郑俊峰,纷纷四处宣传这个最大的新闻。

    那边,沈乔走出老远。

    她为表示自己的生气,步子迈得大,可是把她累坏了,又一直不知道该不该停。

    还是郑重跟在身后,:“没人了。”

    可算是没人了,沈乔长舒口气,问道:“我刚刚表现怎么样?”

    看上去是刚做完一件有意思的事,脸兴奋得红扑扑的,跟刚刚的样子判若两人。

    郑重本来是事先知情,刚刚也多少因为她的样子慌张。

    这会心里松口气:“非常好。”

    沈乔得意洋洋道:“没想到他会觉得,这一招用得正是好时候。”

    她现在仔细剖析过亲情这种东西,觉得其中复杂的地方很多,但有一样是确定的,那就是涉及到真金白银的总是最难。

    郑俊峰口口声声要给补偿,可真叫他拿出来他会愿意吗?他城里的媳妇会愿意吗?

    有些事情总是出口很简单,他们这是吃准郑重什么都不会接受,才把好处得越来越夸张,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大方和忏悔之心。

    沈乔心里很是讥诮,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嘲讽,:“大队长待会一准去找你,记好怎么啊。”

    就那么几句话,出来倒是不难,难的是取信于人。

    郑重心里给自己鼓劲,:“我会努力的。”

    沈乔拍拍他的肩膀,:“好同志,我相信你。”

    两个人又商量几句,这才分开。

    郑重才到家门口,就看到大队长,招呼道:“叔,有事找我吗?”

    郑冲吧看他脸都比平常黑,叹口气道:“屋里吧。”

    郑重把人领到堂屋,倒水后才坐下。

    郑冲吧左右看,:“你这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屋顶的瓦片都是新的,能用上一二十年,有几个地方用的玻璃砖,照进来的光明亮得很,房梁也好端端的,还有刚刷过油的味道,四面墙都很干净,白白的连个坑都没有,地板是重新铺过,大多数人家都在用的八角红砖。

    郑重是从认识沈乔开始,就动心思弄这三间房,这会几乎已经是万事俱备,他点头:“对,就差家具。”

    已经上好油在散味道,只等着大喜日子前再搬进来。

    别看只是些桌椅板凳床,较真起来也不是钱,他道:“花多少?”

    郑重实诚道:“快一百。”

    一草一木都归集体,即使是山上的木头、石头和土也得给大队钱,木匠、泥瓦匠也只能以集体的名义干活,记的都是工分,不过这些其实是钱,毕竟他这也就三间房,花得多的其实是队里找不到的东西。

    郑冲吧心想这就不少了,:“回头还得再盖房吧?”

    这是三间,住人的也就一间,将来有孩子肯定不够用。

    郑重点头道:“等要过年。”

    盖房子不是一个人就能做的事情,总得选个农闲的时候,况且他以前没做好准备,很多材料都没开始攒,反正即使有孩子也不是马上需要房间,他跟沈乔商量过还是再缓几年,不过这会没必要。

    郑冲吧心里有数:“其它的呢?”

    郑重道:“就二三十块。”

    半导体已经买了,办酒几乎也不用自己掏多少,收礼就能回本,剩下的就是给沈乔买新衣服。

    按这在大队已经是很体面,娶哪家的女儿都够规格,偏偏跟沈乔的嫁妆比起来,实在是太难看。

    按本地的规矩,婆家得有和娘家相媲美的重视。

    人家沈乔又表又缝纫的,郑重怎么能没点表示。

    郑冲吧恨铁不成钢:“我是问你的聘礼。”

    郑重犹豫道:“钱要盖房子的。”

    郑冲吧头疼地想,是啊,一个人过日子就是得什么钱都自己来。

    聘礼嫁妆按规矩本来就是给女人压箱底的,轻易不会拿出来用,要是郑重把全部家底掏出来娶媳妇,房子又要怎么办。

    他拍着腿:“行啦,你忙你的。”

    郑重“啊”一声,心想沈乔让他的话他好像没全完,但大队长已经不给这个会,摆摆走人。

    另一边,沈乔还在跟冲婶话。

    冲婶道:“等回头你买缝纫,一定让我看看。”

    这在队里可还是头一台,连她家都还没有,毕竟买回来也不是人人都会用。

    沈乔也没想到哥哥们和弟弟会给她寄来一张缝纫票,几经思量还是决定把它用掉,加上给郑重买表的钱,她现在几乎是身无分文的状态,不过不妨碍她四处吹牛。

    看看咱这笔,男方不多掏钱谁面子都过不去,长辈们不就爱讲传统吗,这会最好也多讲讲。

    她道:“过几天我们就去。”

    多好啊,冲婶摸摸她的:“可能要委屈你了。”

    女孩子嘛,给得多拿得少,面子上就容易过不去。

    沈乔抿着嘴:“无所谓了,总是我愿意。”

    听上去可不像是没关系的样子。

    冲婶觉得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亲事,毕竟谁都想有个条件好的对象,她今天来是开解的,:“郑重是个能干人,你们以后什么都会有的。”

    沈乔当然是相信这个美好未来的,哪怕没有她也不怕,不过咬着嘴唇:“聘礼给多少都可以,我也没别的,就是想买辆自行车。”

    要换别的姑娘这种话,冲婶能骂一句狮子大开口,偏偏是沈乔,她只能道:“这也不过分。”

    心里多少作难,毕竟光是票就是大问题,要是想弄只能花大价钱,毕竟现在买什么大件都一样,更可见人家娘家多心疼姑娘。

    她心思一转,有了主意:“你等着,迟早会有的。”

    沈乔也没追问,又抱怨几句才送长辈到门口。

    当然她并不是一心只看钱的人,否则更好的选择有大把,这也都只是出来的给别人听的。

    冲婶反正是听到心里,到家跟丈夫:“李红娟不总俊峰愿意拿钱补偿弟弟嘛,今天人正好回来,你去提一句吧。”

    郑冲吧觉得这个建议不错,他也是老派人,觉得聘礼再怎么样都不能比嫁妆少,否则姓郑的脸都没地方搁,传出去人家是吃软饭。

    他道:“晚上正好请我吃饭,我去。”

    这时候,夫妻两个都觉得这事已经有妥善解决办法,毕竟郑俊峰看样子不像是吝啬人。

    郑俊峰“确实”也不是,他几乎是一口应下,很是忏悔道:“就该我买。”

    郑冲吧哪怕是当年看不上他做事,这会也是拍着他的肩膀:“好样的,兄弟间就该这样。”

    郑俊峰心想,反正老四是不会要,他何妨得再大方些,道:“也不能让女方觉得我们不够礼数,还是按规矩聘礼给双倍。”

    那可不是钱,李红娟急得扯大儿子的衣角。

    郑冲吧看得真真的,不过寻思到底是谁挣钱谁的算,没什么反应。

    郑俊峰只轻轻对他妈摇摇头,过后解释道:“老四的脾气,您还不知道吗?”

    李红娟想想也是,不过:“他对这女的老上心了。”

    郑俊峰一脸尽在掌握,:“那也绝对不可能。”

    从到大都是这样,他甚至能预测到郑重的每一步。他笨,郑重就真的觉得自己不适合读书;他叫上工,郑重就真的认真挣工分;他自己被欺负,郑重就真的抡着拳头上,连最后的决裂,其实都是他主导的。

    当然,他不觉得自己有错,毕竟这个家实在是容不下两个读书的儿子。

    因此,他笃定自己拿捏住弟弟的脾气。

    郑重太倔强,人生好像有道线划清楚黑白,他不能接受任何补偿性质的道歉,因为在他看来这根本什么都弥补不了,一个十二岁就能跟家里断绝关系,此后十年几乎形同陌路的人,怎么可能在更血气方刚的年纪低头。

    李红娟本来是有主意的人,不过依赖这个儿子,心中不知怎么有点不安,还是点头:“这个钱太多了,我本来是想着给他两百。”

    要是按大队的水平来办,能掏出两百的人家绝不会超过一只那么多,她自觉已经是很仁至义尽。

    郑俊峰本来想的也是这样,不过现在光是弄辆自行车这个数都不够的。

    他:“唉,都是我不好。”

    李红娟赶忙:“你也是年轻不懂事,读书熬出头多不容易,本来亲兄弟帮个忙而已,是老四自己不愿意。”

    这些年她就是一直这么服自己的,甚至成了坚定地认为是正确的选择。

    郑俊峰对亲妈还是感激的,否则即使是再好的读书天赋,他这辈子估计都是在田里种地。

    他珍惜现在的生活,人生唯一的污点就是当年那桩事,以至于耿耿于怀到这么多年都想抹去。

    他想,别的不,起码得让大家都觉得他仁至义尽,那么许多事得做在表面才行。

    第二天,他特意在人多的时候去找弟弟。

    正是早上下工的时间,多少人都眼睁睁看着这对兄弟的对峙。

    沈乔比上次更仔细打量郑俊峰,最终得出四个字,衣冠禽兽。

    她翻了个白眼,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郑重也是满脸抗拒,只写着“离我远点”四个字。

    与之相对,郑俊峰堪称风度翩翩。

    他的客气里还有讨好,流露出来的全是忏悔。

    来奇怪,世人对他人的错误总是很宽容,很多人就是在这样日复一日里,觉得郑重未免太记仇。

    尤其是此刻,人家可是来送钱的,怎么还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郑重确实不想跟郑俊峰话,他与其是恨,不如是失望,因为曾经对亲情抱有太多期待,才会在受重击的时候没有办法接受。

    他绝不会和解,不管是什么样的好处都不会。

    郑俊峰看弟弟的表情就知道他的想法,有很多时候,他甚至为这样的掌控的感觉升起高人一等的想法,好像世上只有自己的是最厉害的。

    他感慨道:“你也到要结婚的时候了。”

    郑重绕过人要走,其中的意思非常明显。

    沈乔跟着他,后脑勺的辫子一甩一甩。

    真是不识好歹啊,多少人恨不得以身代之。

    郑俊峰脸上一抹受伤闪过,还是叫道:“粽子,我只是想来跟你,你结婚的所有花销,都由我来出。”

    大家倒吸口气,觉得这笔着实大,毕竟都听沈知青究竟有多少嫁妆。

    所有花销可不是数目,甚至是多数人一辈子都攒不下的钱。

    大庭广众出来,是大话也不可能,不然谁敢张嘴。

    有好事者劝道:“郑重,你哥跟你话呢。”

    郑重脚步不停,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但郑俊峰知道自己能揣摩到,他那种尽在掌握的得意再度升起,开口道:“粽子,只是钱而已,只要你愿意接受。”

    郑重拳头不由得攥紧,心想又是这样,他已经试图过好自己的生活,别人却偏偏总让他觉得自己的日子一塌糊涂。

    他不出来的,觉得这话里全是恶意,像跟针似的扎在他心上。

    沈乔注意到,扯他的衣角:“最后一次,他以后绝对不会出现。”

    郑重“嗯”一声,猛地回头:“我接受。”

    他敏锐感觉到在自己话的瞬间,郑俊峰的脸色有些变化,好像自己以前任何一次赶他走的时候都更痛苦。

    他心中有大仇得报的快感,生怕人家听不清似的:“我接受。”

    嚯,多少年了,还能有这对兄弟和好的时候。

    大家都瞪着眼睛看,寻思要成家的人就是不一样。

    郑俊峰心中当然是大惊失色,毕竟他想不到这一次怎么会超乎自己的预料,但还是稳得住,:“你真的愿意原谅我吗?”

    郑重向来是有话直的个性,不过这回侧过头看后:“给钱的话。”

    为了谁不言而喻。

    沈乔笑得客气:“我已经买了缝纫和表,郑重买了半导体,三转一响已经差不多。”

    言外之意很明显,那就是差辆自行车。

    一辆自行车。

    队里人总觉得城里人买什么都很方便,其实不然,像郑俊峰买自行车,那真是花不少时间凑工业券,这临时半会的肯定只有多花钱这个办法,算起来就不是数目,最少也要三百。

    三百,这才只是开头而已。

    郑俊峰心里在滴血,不过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马上反悔,:“行,剩下的我来办。”

    话得极阔气,谁不夸他。

    可惜晚上回到家门口,他自己连推门的勇气都没有。

    众所周知,他当年是靠被领导女儿李晴看上才有会留在城里的。

    这些年在家他向来是媳妇的算,想到自己许出去的钱,他就莫名叹口气。

    他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郑素梅,的是儿子郑明元。

    姐弟俩你推我让从外头玩回来,奇怪道:“爸,你怎么不进去啊。”

    郑俊峰对两个孩子一片慈爱,摸摸他们的头:“我忘带钥匙。”

    郑素梅脖子上就挂着一把,从领口处掏出来:“我有。”

    又学着妈妈的样子数落道:“爸爸真粗心。”

    郑俊峰捏捏女儿的脸,进屋看媳妇正在织毛衣,:“我回来了。”

    李晴抬头看他们三个一块进屋,问道:“你吃过饭没有?”

    郑俊峰点点头:“有。”

    又:“妈还杀了鸡。”

    每个月十块钱生活费,别是鸡,杀猪又有什么难。

    李晴眼里一丝不屑,道:“吃了就好。”

    郑俊峰向来知道她对婆家的态度,更觉得难以启齿,不过夜里还是打算和盘托出。

    只是他还没开口,媳妇已经道:“我跟你件好事。”

    郑俊峰心想真不错,赶上她心情好的时候,:“什么事?”

    李晴从兜里掏出张票,:“咱们家能买电视了!”

    买电视在,郑俊峰心里一咯噔,勉强道:“钱是不是有点不够?”

    李晴得意道:“我妈不够的她出。”

    她从争强好胜,算起来就是嫁人这件事上矮一筹,婆家不仅给不了什么助力还拖后腿,日子可以是一块长大的朋友们里、自家的姐妹们里最差的,所以很多事上更想证明自己没选错。

    电视,就是她这两年最想显摆给别人看的。

    可惜票实在难弄,一年也见不了几张,好不容易拿到,这回她是无论如何都要买。

    郑俊峰最清楚她的心事,到嘴边的话又憋回去,勉强笑道:“那挺好。”

    心里却越发着急,寻思这钱到底要从哪变出来呢,毕竟郑重的婚礼很快就要举办,要不先拖着吧,就借口弄不到票好了。

    李晴哪里知道这些,一个劲畅想着到时候要请哪些人来家里看。

    殊不知很快她连家都没有,滔天之罪就在顷刻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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