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 2 章 告御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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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华洒满庭院,一只野猫从墙头往院中那颗桂花树窜去,激起夏蝉鸣啼,给宁静的夜平添了几分燥热。

    傅宅并不大,虽是有三进,却十分狭窄。母女俩挤在正院榴园,出了正院,沿着石径过了一个穿堂便是前院。

    廊下灯火并不绚烂,凌乱的红绸掩映一片红光,如簇簇红梅。

    傅娆的幼弟正在城外终南书院读书,夏考在即,便是傅娆大婚,也没许他回来,平日傅家正厅不开,也无甚人来往,以往与徐嘉皆是从两府中间的侧门过。

    正儿八经在前厅见徐嘉,还是头一遭。

    傅娆越过一条暗黑的走廊,沿着廊芜转上横厅,乍见满厅光辉,一秀挺的男子立在厅堂正中,他着绯色鹭鸶补子纹官服,绯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哪怕他浑身湿漉,发梢微有凌乱,依然不掩卓卓风采。

    正是新科状元徐嘉,她十年的未婚夫。

    徐嘉侧身抖了抖贴紧的湿袍,听到脚步声,忙得侧身望来,一见傅娆,俊眉微颤,眼眶稍酸,露出一番情深义重来,复又眉峰皱起,眼底隐隐泛着泪光,怔怔望了她半晌,方才朝她行了大礼,

    “娆儿妹妹,是我对不住你....”语带哽咽。

    那张熟悉的俊脸映入眼帘,傅娆有一瞬间的空茫,仿佛这一切是个梦,前日她还亲自给他送了一碗百合粥,二人隔着桌案两两对望,几番情深意切,转背他便成了别人的驸马。

    她很想上前质问一句,为何?

    可她的骄傲不允许。

    昨日满腹的柔情与欢喜,皆化作今日心头空空,各生悲喜。

    好在她从未锦绣加身,也不惧跌落尘埃。

    傅娆眼底的光芒终究黯淡了下去,稍稍平定思绪,眉眼沉静道,“驸马爷所为何来?”

    一句“驸马爷”如同掀了遮羞布。

    徐嘉嘴皮微抽,眸中情绪翻滚,顿了半晌,含痛问道,“娆儿,你是在怪我吗?”

    傅娆平静挪开视线,望向别处,淡声道,“有话直。”

    徐嘉见她面色清冷,也知她一贯聪慧,定是瞒不住了,一时微有几分窘迫,沉默须臾,叹声道,“罢了,终是我对不住你,你恨我,我也无话可。”

    又温声道,“只是,我欠你良多,是算日后还你及傅家恩情,我愿认你为义妹,前日我已将隔壁府邸买下,今后两府毗邻,也好照应你们母女,你意下如何?”

    傅娆不想再听他虚言伪语,只背身过去,面向厅后/庭院深深,冷声道,

    “废话少,你回去与公主商量,该拿什么条件来换我手中婚书!”

    徐嘉闻言面色微有几分崩裂,往前迈了两步,桃儿见状,忙侧身一挡,凉飕飕笑道,

    “哟,我的好驸马爷,您就不怕再往前一步,公主殿下会生气么?”

    徐嘉生生忍住步子,瞥了一眼桃儿,面露不快,复又望向傅娆,

    “娆儿,你上有老母,下有幼弟,家中再无旁的子弟帮衬,你认我为兄长,兄长今后定事事给你撑腰,再替你寻一位郎君,比起现在....算是多了一人照料你,岂不更好?”

    他这话的温和,实在有威胁之意。暗示她家中凄楚,莫要与他为敌。

    傅娆怒火窜至眉心,杏眼微冷,扭头凉凉笑道,“哟,前日徐大状元还口口声声绝不负我,前头的誓言刚破,又急吼吼立誓,不怕被雷劈么?”

    徐嘉面色一僵,再也维持不住虚伪面目,气得摔袖,“你别后悔!”

    遂愤然离去。

    家中婆子欲拦他,傅娆一个眼风扫过去,那婆子只得堪堪立着,苦笑不语。

    那头徐嘉回到徐府,见公主端坐正厅。

    平康公主定主意嫁徐嘉,自然也就未回宫中,她就不信,一贯宠爱她的父皇真能不管她。

    她已换了一身干净的宫装,扶着茶盏撩眼问他,“如何?”

    徐嘉叹息一声,满脸讨好上前,躬身在侧,“殿下,我一时还未劝服她。”

    平康公主闻言脸色一变,将茶盏置于桌案,寒声道,“她想怎么着?难不成还想要回这个状元夫人?”

    “不不不,您放心,这绝无可能,臣也绝不准许。”

    “那她想如何?”

    “想必是谈些条件吧?”徐嘉暗暗观察公主神色,见她似在沉思,又问,“陛下那边可有消息?”

    平康公主闻言脸垮下,满心懊恼道,“别提了,我父皇定是恼我,依然不肯见我,我已托人去跟母妃请命,希望母妃能帮我劝服父皇。”

    徐嘉暗忖片刻,寻思道,“陛下终是要面子,倘若能服傅娆主动放弃婚书,陛下那头也有了交待。”

    平康公主脸色冷了下来,扭头觑他,“你行不行?你若不行,便按我的法子来。”

    她压根就不怕傅娆,之所以兵行险着,无非是为了逼她父皇认下这门婚事。

    一月前,她从她母妃处得知,父皇有意将她下嫁成安侯府世子,成安候早年随她父皇出征,劳苦功高,可惜前年去世,留下一病弱无依的世子。听着她父皇的意思,是待世子孝期一到便赐婚。

    她今年才十六,她可不要嫁过去守活寡。

    恰恰半月前的翰林宴,她与徐嘉一见钟情,又知徐嘉即将成婚,二人两厢合计,便出了这个主意。

    眼下木已成舟,料她父皇终会顾忌皇家脸面,认下这门婚事。

    至于这傅娆,随意使点手段逼她就范便可。

    徐嘉自知平康公主的算,可他已对不住傅娆,若再害她,于心不忍,连忙劝道,“您再给我点时间,我定劝服她。”

    平康公主初来乍到,还未整饬徐府,原先徐府的几个下人哪个跟傅娆不熟,二人这番对话,连夜传到了傅娆耳中。

    傅娆当即一笑,“成,明日便轮到我来唱好戏。”

    次日天蒙蒙亮,傅娆便起床,换上鸳鸯喜服,头顶凤冠,手执婚书来到了正阳门外。

    天还未大亮,陆陆续续已有朝臣入宫。

    她已遣人盯着左都御史程康老大人的行踪,眼瞅着那位老大人的马车停在宫门口,她便从马车下来,高高举起状纸和婚书,跪在正阳门前的白玉石桥上,

    “民女傅娆,状告新科状元徐嘉停妻再娶,无法无天,辜负民女在前,欺瞒公主在后,请陛下彻查此事,还民女一个公道!”

    今年六十来岁的左都御史程康,堪堪扶着白须昂扬踏步,便听到这么清脆一嗓音,当即唬了一跳,他老人家一贯忠正耿直,眼里揉不进沙子,侧脸问了身旁厮一句。

    厮当即将事情始末一,程康最是嫉恶如仇的性子,又见人家新婚妻子前来告御状,家世凄楚,无所依仗,越发起了为民做主的心思。

    于是老御史二话不上前,接过傅娆手中的状纸,他一目十行扫过,已知内情,见傅娆字迹十分娟秀,条清缕析,十分意外,

    “这状纸是你所写?”

    傅娆朝他跪拜,嘤嘤啜泣道,“民女这十年来替徐嘉抄书,略辨得几个字,这状纸正是民女手书。”

    程康闻言越发赞赏,示意她起身,“你回去候着,且等老夫消息。”

    旋即,将状纸往袖下一收,昂然阔步入宫而去。

    傅娆这状纸也写得极有技巧,不提平康公主半点错处,将一切罪责皆推到徐嘉身上,这么一来,皇帝也有台阶下,再有老御史帮衬,不怕皇帝不给交待。

    只要此事上达天听,想必平康公主投鼠忌器,不敢再对她下手。

    她这状纸,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公主是想给人做妾么?”

    傅娆往正阳门前这一跪,在京城掀起了悍然大波,酒肆茶楼众客无不为她喝彩,便是后宅的姑娘夫人也都引以为楷模。

    “身为女子,敢告御状,甚有勇气,这位傅姑娘真乃女中豪杰。”

    平康公主与徐嘉闻讯,差点气倒,二人匆匆赶来皇宫,再一次跪在太极殿前。

    皇帝依然不做理会。

    早朝过后,程康邀上吏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两位重臣,一同来到御书房。

    程康贵为左都御史,犯言直谏是他看家本事,可他并不笨,知道什么事得当朝拿出来,什么事得私底下来禀。

    徐嘉这一事,明眼人都知道平康公主在其中的角色,若是当朝闹出来,皇帝脸面难看。

    日头渐盛,烈阳笼罩乾坤殿,面南的御书房已滋生暑气。

    程康携二人踏入殿内,迎面一股冷气扑来,撩眼见东南角已镇着冰块,三位大臣皆是年迈,略有些扛不住,自顾拢了拢衣袖,着内侍去通报。

    须臾,内侍回禀,请三人入内。旋即,一道清冷的嗓音隔着屏风传来,

    “将冰盆撤下去。”

    程康三人知皇帝体恤,不由面露喜色,一一上前行礼,

    “给陛下请安。”

    抬眸,只见一着明黄九龙苏绣圆领薄袍的男子,坐于御案后,他面容端肃,眉眼清逸,浑身透着一股冷隽的威压。

    正是乾帧帝裴缙。

    见大臣请安,裴缙抬眼露出温和的笑意,“免礼,来人,赐座。”

    三位老臣已跟随裴缙多年,在他面前向来不拘虚礼,只因今日之事非同可,礼部和吏部两位尚书瞅了一眼程康,不敢落座。

    程康上前,将傅娆的状纸递上,“陛下,今日徐嘉之新妻跪于正阳门前伸冤,老臣帮着她把状子呈上来。”

    一句话,裴缙便知程康之意,是要替傅娆出头。

    他眸光冷冽瞥向程康,后者垂眸不语。

    他眯眼看着那状子,这事他昨日已派人查了个清楚,原是不算细看,只是见那密密麻麻的楷,似十分娟秀,略有些好奇,接了过来,堪堪扫了几眼,便看不下去。

    “都坐吧。”

    三位大臣跪坐两侧,躬身默然。

    裴缙手撑额,眼风扫了过去,淡声道,“以诸卿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吏部尚书是裴缙潜邸时的心腹,向来事事偏着他,

    “陛下,不过是一介庶民,何足挂齿,着人安抚一番便可,公主金枝玉叶,既是与那徐嘉已有了夫妻之实,自该让公主与其完婚,不过那徐嘉多少有僭越之嫌,陛下可着人他几十板子,惩戒一番,叫他知错。”

    裴缙闻言冷哼一声,不接话。

    倒是对面的礼部尚书抚着白须轻轻笑道,

    “柳大人有所不知,那傅家女虽是门户,祖上却有来头。”

    “哦?什么来头?”

    “傅家在前朝乃是四世公卿,这位傅姑娘的祖父曾是前朝太傅之玄孙,只因后来娶了一医女,与家族离叛,带着妻儿远遁青州,前朝覆灭后,傅家败落,这位傅老爷子反倒是保住了一条命,陛下继位之初,广开恩科,傅姑娘的父亲中了举人,可惜不及参加省试,一日乘船遇风罹难,留下孤儿寡母三人。”

    “不错。”程康慷慨激昂接话道,“陛下,臣观那傅家女,姿容秀丽,举止大方,颇有祖上遗风,徐嘉如此辜负她,实乃人之举!”

    不等裴缙反应,对面的吏部尚书辩驳道,“那依你之意,难不成让公主将夫婿让给她?”

    “本来就是人家的夫婿,人家婚书上红纸黑字写得清楚!”

    “万万不可,公主是君,他们是臣,自当是臣让君,那徐嘉必须得尚公主,否则皇家威权何在,那傅家女稍稍安抚便可!”吏部尚书固执己见。

    裴缙见两位大臣驳得面红耳赤,神色反而平静下来,他看向礼部尚书,“韩卿有何意见?”

    礼部尚书苦笑一声,躬身一拜,“陛下,事已至此,公主下嫁徐嘉乃是必然,柳大人得对,其一,赐婚公主与徐嘉,其二,鞭笞徐嘉三十大板以彰天威,第三,厚待傅家女!”

    裴缙闭了闭眼。

    自事情发生至今,他怒不可赦,怒的是自己长女不知廉耻,竟是与徐嘉暗度陈仓以来逼婚,并置皇家脸面于不顾。

    女儿与徐嘉这一出戏,不仅是戏弄了傅家女,也是欺瞒他这位当朝天子。

    只因那是至亲骨肉,才迟迟不做抉择。

    不知为何,听了礼部和吏部尚书这番话,他怒火再次被勾了起来,将那状纸往旁边一掷,寒声道,

    “以朕之见,不如将那徐嘉给砍死了事!”

    “陛下,万万不可!”

    礼部和吏部两位尚书齐齐跪于案前。

    “臣知陛下怒盛,可那徐嘉乃新科状元,此事无论真相如何,至少在天下人看来是阴差阳错,陛下若因此杀了徐嘉,恐难安士子之心。”

    礼部尚书还有一层意思没,若是真查清楚真相,必定牵连公主清誉,这事根本不经查,也不能查。

    既然不能查,那么表明看来,徐嘉是无辜的。

    不得不,公主与徐嘉这一招险棋,可谓是将了皇帝一军。

    御书房内,静默下来。

    裴缙扶额,闭目不语,俊脸依然怒气腾腾。

    程康便知皇帝与柳韩二人相持不下,是想找他下台阶,他眼皮微抬,轻轻一笑,

    “陛下,不如这样,臣替陛下走一趟,去见一见那傅家女,且听听她的意思,她状书上虽执意这门婚事,老臣猜她未必是真心,且看她开什么条件,若不过分,咱应了便是。”

    裴缙苦笑一声,直起身子,“此事关键在她,若不叫她诚服,朕难给天下人交待。”

    “正是这个理儿。”程康心中叹然。

    前朝之所以覆灭那般快,只因天子刚愎自用,注重威权,不将江山社稷与臣民百姓放在眼里,今上之所以能坐拥四境,万民臣服,正因他以前车为鉴,躬克复省,贤达开明。

    “不过,你是堂堂左都御史,执掌督察院,你去,怕吓着她,”裴缙琢磨片刻,“便叫礼部侍郎曲宁处置此事。”

    裴缙不让程康去,还有一层原因,担心程康事事依了傅娆。

    “臣遵旨!”

    次日午后,裴缙恰恰出宫巡视,路见礼部侍郎车驾,突然兴起,便算与曲宁一道见见这个傅家女。

    傅娆由礼部派来的马车,接到了正街万民楼。

    被吏领进二楼一宽间,见一着三品绯袍的官员和颜悦色望着她,在他身侧有一八开的苏绣屏风,屏风绘着百鸟朝凤的花样,繁复秀丽。

    傅娆心细,隐隐察觉屏风后似有一道身影,她心中疑惑,上前屈膝施礼。

    曲宁含笑抬手,“本官奉陛下之命,前来慰问姑娘,姑娘请坐。”

    傅娆闻言心中雪亮,与徐嘉和平康公主谈条件,得利一时,不能得利一世。

    只有与皇帝谈条件,才能确保她安虞。

    她并未落座,而是抬着盈盈泪眼望曲宁,未语,热泪滚滚而落,

    她柔柔下拜,我见犹怜哭道,“求大人....给民女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