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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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是瞧着我有些心神不定,姜云迟便主动上来将我双手拉着,一路牵引着带回了她自己的房间,随手点了几支蜡烛,又泡了壶稳定心神的热茶,吹了一吹,端到我的手心,生怕我想不开了又要撒腿就跑。

    我不动声色地捧着手中微微发烫的茶杯,没有挪出注意力来听她一刻不停的念叨,只是默然垂眸,盯着褐色水面上所倒映而出的圆形缝隙,心头思绪渐渐缠绕于无形。

    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不知道,只是隐隐听她匆匆交代了一句“我出门传话去了,一会儿回来”,待到再度抬起眼眸的时候,屋中已是静得空无一人。

    我绕着她的房间转了几个圈,原是想借此稍微平复一下此番近乎沸腾起火的情绪,然而来回往复几次折腾下来,那份无以言焦灼却是蓦然骇得更甚。

    方要迈着踌躇的步伐朝外走上几尺距离,然转念一想,我如今纵是想要出门,也终究是会被人死命拦住的,如此一来,倒不如老老实实地静坐在桌边,仔细思考一下人生,不定还会有一番别样的顿悟。

    心神疲乏地朝里屋后退了数步,我抬眼望着桌边摇曳不断的澄净烛火,半晌不动,复又将目光微微上移,无声盯上了天花板上不大不的木质圆盖。

    这是姜云迟的个人房间——我想,圆盖之外所通达的地方,兴许与之前无意探寻过的诡秘黑屋相差甚远,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皆是属于辞容楼的一部分。

    鬼使神差的,我伸出一条腿,搁在桌面上,蹬了一蹬,站了上去,正对着那道细微而又紧密的缝隙,眨了眨眼睛。

    离得这样近,我甚至能听到楼中肆意奏响的琴箫合奏声,忽远忽近的,缓缓拍在耳边,似是傍晚一起一伏的浪潮。

    沐樾言就在头顶上方辞容楼里,我知道。但是我并没有多余的胆量,将那一推即开的圆盖给揭下来——所以,当我忽而抬眸撞上缝隙内一颗上下移动的黝黑眼珠时,左胸口上的心脏就像是陡然被人狠狠刺了一刀,连带着呼吸都险些一并停止。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惊呼出声,而很显然的,天花板里的那双“眼睛”并不会如我所愿,遂几乎在我准备开口的同一时间里,他猛然将圆盖推开,伸出了一只粗犷而有力的大手来,又准又狠地捂上了我的嘴巴。

    我瞳孔一缩,下意识地向边上挪了几步,侧首将那只突袭而来的大手躲开,却不料这一番不经意的折腾,刚好就一头撞入了他的另一只手掌里。

    扣在我脸上的那股力道大的厉害,想来也是个身材魁梧壮实的男子,我一时挣脱不过,当即便下了狠心,伸手去掏腰间藏了银针的随身锦囊。只可惜那男子也是个会武的练家子,饶是我悄悄动了一下手腕,便瞬间被他察觉了意图,大掌探上前来,扭住了那枚摇摇欲坠的锦囊,随手挥舞着找准了方位,便轻而易举地摘了下来,一把扔回地上,顺势将我手腕一并捉了住,连提带拽地朝上蛮力拉扯。

    我卯足了劲地疯狂扑腾,无奈自身手短腿也短,没几下就彻底离了地,连踢翻桌子引发响动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由他双手提到了天花板上方,像只任人宰割的白鹅。

    圆盖彻底合上的一瞬间,我绝望地挣扎了两下,从他掌中滚了出来,伸长了手卡在那缝隙间与之死命相抵,偏偏此人早有预料,抬腿一脚就踢在了圆盖的边缘,愣是将我那强撑在缝中的半截手掌碾得“咔嚓”一响。

    生生倒抽了一口冷气,我登时疼得整张脸都在幽幽泛白,方要开口发出一串惨痛难忍的音节,双唇却是再次被他狠狠捂住,睁开眼时,便正好对上那一双黑得发亮的诡谲瞳孔,虽犹是一袭明艳勾人绯色衣衫,罩在此人高大而厚实的身上,违和感即刻不言而喻。

    轻盈的绯衣与覆面的布巾,是这辞容楼中一众“眼睛”的特性,且不论是男是女,似乎都是这般引人注目的扮。我没能瞧清这绯衣壮汉的真正面目,便是立刻被他蒙着双眼拽了起来,半拖半拉地扯了一路,也不知是走了多远,隐约感觉他七弯八拐地出了连接地下室的那间暗房,抬掌推开阻隔于面前的一扇旧门,复又提着我的手臂一连上了几层楼梯,期间耳畔纷扰跳跃的乐器声响接连不断,似是正抵辞容楼喧嚣热闹的最中心处。

    我眼睛被他大手罩着,一时不能视物,心里还在紧张得颤,遂只能在上楼梯的同时默默数着台阶的级数。身旁的绯衣壮汉并不算开口话,我亦是没机会多嘴的,刚好抬腿迈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便顺势耍了心眼,故意崴了下脚,果不其然,随着我陡然间颤颤巍巍的动作,那大块头的壮汉也是招架不住的,没晃两下就矮下了身子,妄图伸手来将我扶稳。

    恰就是这样一个眨眼间的空隙,我死抿了嘴唇,扬起腿来,攒了浑身力气一下踹上了他的脚跟,殊不知这人力气不也就罢了,就连块头也大的很,我犟着脾气踹了两下没能踹出点名堂,竟是不慎将脚下那只微有松动的绣鞋给蹬飞了上来,“嗖”地一声猛砸在他脸上,瞬间印出一串整齐的鞋印。

    那一刻,我也没法再犹豫什么,趁着他吃痛捂脸的一刹那,连鞋也没顾上去捡,光着一只仅穿了白袜的脚丫儿就从他手中滑了出来,憋着气折身往与之全然相反的方向跑。

    脱离遮蔽的视线里是一片夺目的光明,我左右粗略地扫了一会儿,发觉自己正置身于辞容楼的最顶层处,红漆栏杆下所围绕着的,是大片觥筹交错,把酒言欢的迷乱场景,人人骇得如痴如醉,时而放声大笑,时而即兴而舞,而那前方戏台上一众花团锦簇的妙龄女子则是各自怀抱了不同的乐器在手,应声演奏着一曲催人纸醉金迷的霏霏之音。

    头皮一阵发麻。我全然不知自己此时该往哪里跑,这辞容楼中人影虽连绵不绝,只需稍稍下一级台阶,便能顺利融入摩肩接踵的人群,将那落在后方的绯衣壮汉甩开一大段距离,然而要是仔细朝四周观察一番的话,就会发现每一层楼都会有数余名暗藏利器的绯衣男女在沿着栏杆左右巡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就是盛忡流安插在辞容楼里的“眼睛”。

    这个时候,我就该暗自庆幸我这生来就矮而不起眼的巧妙身段——仅是缩起脑袋贴着人多的地方一阵乱溜,便像是下水的鱼儿一样游得甚是欢快。恰好这楼中秩序又一向稳定,容不得任何人扯开嗓门大呼叫,遂那人群后方的绯衣壮汉无法高声惊扰在座的一众贵客,便只能跌跌撞撞地跟上我的脚步,狼狈而又艰难地被汹涌的人流相互推搡着往前行走。

    我没有时间思考他们为什么会抓我来这里,大致的理由于我脑中也是搅得一团乱麻,只剩下了无边无际的失措与仓皇。

    ——我在害怕。

    对于辞容楼本身的恐惧,甚至要远远大于被人捕捉在手的惊骇。

    往日里习惯了依靠着某一个温柔常在的身影,事到如今,他已没再守候于我的身边。而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凭借往日里残余的记忆,近乎疯狂地冲下一级又一级台阶,绕着圈不断朝楼下狂奔。

    姜云迟的房间我是记不太清的,但沐樾言那间屋子的大致方向我却是熟记于心。我光了一只脚丫半跳半跑地折腾了好一段时间,瞧着各楼层间来回走动的“眼睛”们许是有所警觉了,纷纷朝我和绯衣壮汉所在的位置投来了疑惑的目光,心中顿时一阵狂跳,连带着局促不安的呼吸也险些一并滞住,一时也管不了什么三七二十一,朝着面前一扇虚掩的门就咬牙撞了进去,二话不,又反手将门锁插上,旋动手腕拧了一拧。

    待到完成这一连串艰巨的任务,我已是脱力得大汗淋漓,半跪半坐地瘫在地面上,睁眼量着周遭晦暗一片的四面冷墙。

    没有光,就不能确定这间屋子是否连通着难来客栈的那处地下空间。到底,也是因着慌乱和恐惧而随缘闯进来的,现下只能借着门缝与窗棂间偶尔投射下来的一缕微亮,遍地摸索着能够下地的某一处缝隙。

    我想,只要将地板上那块常有的木头盖子给掀起来,就一定能够得救。

    然而最让人失望而又无助的却是,我趴在地上,那双腿分明还在无法自抑地颤抖,强撑着近乎力竭的身体绕了房间整整三周,期间不慎磕到了无数横在中间的木架与桌椅,也没能寻得任何能够供我逃生的通道。

    体力被耗得所剩无几,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汗湿的发髻疲惫不堪地垂了下来,散落在渐渐升温的后颈上,刺得又热又麻。

    视线里满是黯淡与虚无。我看不见东西,也确定不了如今大致所在的方位,到最后,只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予在仰头朝上看的那一瞬间。

    ——兴许,是能够赌一把的。

    当颤抖得近乎虚脱的双瞳无意瞥见头顶一处一望无际的幽深洞口时,我就在想,如果没法轻易找到朝下的出口,那不妨往上攀爬着试一试。

    深吸气,闭了闭眼睛,我顺着洞口张开的方向缓缓挪移,一步紧接着一步地,最终如愿触/碰到了对应墙面上的一把直梯。

    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心底像是坠了一处巨大的漩涡,不断汹涌澎湃地朝我席卷而来。

    这座辞容楼里,藏了某种让我颇为忌惮的东西——我心里有这样的直觉,所以当抬腿轻轻踩上眼前那把直梯的时候,便止不住地想要回头看上两眼。

    嘴唇抿得有些发白,我睁大了双眸,抬手紧紧扣在了洞口的边缘,上下摩挲了一个来回,倒觉得要这般彻底翻身上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侧耳细听了片刻屋外繁杂凌乱的脚步声响,终是容不得再卡在半空中犹豫什么的,干脆心翼翼地贴上了直梯的侧端,仰着脖子,溺水般地朝上方未知的空间蹬足而去。

    不清是幸运还是不幸,我这一下子折腰勾上去,刚好就轰然一头撞上了横在正前方的木质博古架——有那么大半个瞬间,我觉得我整个脑袋都是被掏空的,剧烈的疼痛感纷至沓来,几乎是毫无征兆地袭遍了全身。

    我差点痛哭出声,分明鼻尖已是酸得无以复加,然而当我猛子回头撞上一把颀长的青玉弯刀时,所有呼啸而来的泪意就生生止住了,瞬间化为了一种难以言的惊惧。

    前后不过仅仅一寸的间距,倘若我爬上来的时候再偏个那么两三下,命就直接没了。起先我还以为眼前那抹握了玉刀的凶煞身影是个活人,然而上下翻腾了一会儿,却发现它是不会动的,抬起眼眸来扫了一扫,即刻对上了一双麻木静止的眼睛。

    ——那是一尊玉质的雕像。

    透过窗棂隐约闪烁的灯火,能勉强瞧清它的眉目刻得格外传神,然而剩下的五官却是尚未完工的,连那紧紧握着青玉弯刀的长臂也显得略微有些粗糙。

    有冷汗顺着额角低落下来。我咽了咽口水,感到胸口里那颗心脏跳得格外的迟缓而犹疑,分明是燥/热得周身都要融化成一滩沸水,那渐渐趋向于凉薄的五官却游走的时间里凝固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