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度亡魂

A+A-

    夜色寂寥, 星辰淡漠。

    因为担心容淮身子,灵玉门不便过多奔波,只在离天虎城三百里之外的一个山头暂且落了脚。

    天虎城本就处于修真界最中心的位置, 中域如此繁盛之地,灵气浓郁, 哪有这么容易找到活物鲜少的地方?

    如今这处荒凉的山头,还是别人斗法, 削掉了一半的山头后才留下来的。就为了找这地, 可费了他们不少功夫。

    平日里,十一他们总爱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加上先前在中域为容淮寻灵药, 多次出入秘境, 也得到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如今坐落在这削平山头上, 与周围荒凉环境格格不入的华丽房屋便是五师弟拿出来的芥子洞府。

    他是炼器的,对这些法宝本就极其喜爱。一开始这个芥子洞府已经毁坏大半,他鼓捣了大半个月总算修复好了,不仅修复好, 还难得好好地收拾干净, 准备当成自己的窝。

    知道自己别的师兄弟是个什么德行,他才不要让别人住进来, 可如今夜深露重,他舍不得让体弱的大师兄露宿荒野, 只得勉为其难让师父他们跟着住进来了。

    “重锦, 在吗?”

    “进来。”

    对于容淮,灵玉门的人总是格外大方, 五师弟直接把最好的房间给容淮住, 对于别的师兄弟, 连他们踩一脚自己的窝都得气上半天。

    房内明珠光芒柔和,拿着融炼好了手套进来的五师弟担忧地往半垂的床幔里看了下,借着柔和光芒,大师兄虽眉梢紧锁,但好在脸色还成。

    见大师兄无碍,五师弟心中暗松一口气,递上手套:“因先前确实没见过这等材料,所以只能用留下的大乘巅峰蛛丝一道炼了进去,希望有点用。”

    “辛苦了。”

    五师弟显然被重锦这一句辛苦了吓得不清,连忙摆手道:“不辛苦不辛苦,这是我为大师兄仅能做的了。”

    见重锦一边给床上的容淮戴上手套,五师弟忍不住道:“大师兄是生病了吗?从傍晚开始,到现在都没醒,是不是不舒服?”

    纤长玉白的十指心地被一点一点放进手套中,手是温凉的,额头却略微有些热。听见五师弟的话,重锦淡声道:“今日发生的事太多,应该只是疲了些。”

    知道这话拦不住这些人,重锦继续道:“若实在不放心,明早可以再过来看看。”

    “好的,那我先出去?”

    “嗯。”

    房门再次合上。

    “你瞧见大师兄没?”方一出门,其他九个弟子连忙拽住五师弟。

    “大师兄还睡着呢。”

    “是睡着还是晕着?”

    五师弟摇头:“不知道,不过看重锦神色,应该只是累了所以才歇息吧。而且我瞧着大师兄脸色还好,以前大师兄不就每天必须歇息吗?”

    “可今天歇太早了吧,你没问问重锦吗?”

    “问重锦?你怎么不去问?”五师弟抽回衣袖没好气反问。这群只知道卖同门的,就只会推人出去,他道:“重锦了,明早我们可以再进去看看师兄。”

    “这样啊。”

    听见这样了,他们勉强放心了些,突然三师弟道:“万罗场那群臭东西,是不是还盯着大师兄,想让大师兄当替罪羊啊!跟了一天了,怎么还没走?”

    三师弟乃阵修,对灵气感知最为敏锐。那道大乘巅峰的气息,从他们离开万罗场后,就一直跟在他们几十里开外的位置。

    刚开始楚漠让他们先走,他还以为楚漠就是去处理这人的。

    结果还没安分半刻钟,又跟了上来。他们着急找落脚处,懒得管,若这人不长眼真要冲上来,再准备解决掉。但没有,这人始终保持着这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们早看这不敢露面的人不爽了,如今大师兄安置妥当,是该处理这烦人的东西。

    “虽然一直跟着,可也没做什么。”八师妹声道。

    “谁知道是不是来探消息的?”十一一边,手里的刻刀一边削着木头:“是个个修为不低的,要是他趁我们不注意,对大师兄下手怎么办?”

    一听有可能会对容淮下手,十个人对视了一下,他们可没忘记今天万罗场上所有人冲上来,想杀掉大师兄的场景。

    若非大师兄还在那里,他们怎么可能这么轻而易举走掉?大师兄从教导他们,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杀人可以,但不能无故杀人。

    别人想杀你,你杀回去是为自保,是别人的孽债。可仅为自己喜好而伤人性命,是自己所种的恶因。

    他们心眼里不喜欢这些破道理,不过这是大师兄教他们的,而且大师兄不喜血腥,故而他们时刻遵循原则。即便在为容淮寻找灵药中同是如此,只要别人不害他们,他们自然不会杀人。

    可如今这人目的不明,还是冲着大师兄来的,白天的气他们还没找到地撒呢!

    “要不还是处理掉算了?”老实的九师弟默默举手。

    “嗯,”背着枯木做成的剑的二师兄点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谁去啊?”

    “是个练剑的,那就二师兄去呗。不过二师兄一个人好像有点麻烦,让六师弟一块跟着去。先用碎了他的神魂,再出手就简单多了。”三师弟道。

    他们一字一句讨论着,仿佛杀一个人只是踩死一只蚂蚁这样无足轻重。即便跟在容淮身边多年,看似乖巧懂事,但他们骨子里对生命的漠视从未改变。

    正躺在枯树上的楚漠自始至终饮着酒,事不关己地听着他们商讨。

    “可以。”

    “走吧。”

    眼见二师弟和六师弟真准备过去,楚漠收好酒壶,擦了擦嘴,翻身而下。

    “你也要去?”见楚漠下来,五师弟道。

    楚漠优哉游哉往房内走去:“我可没那闲工夫,我只是去找淮和重锦。”

    找大师兄和重锦?!

    方才还筹划着干坏事的十个弟子立马一个激灵,十一一脸防备地问:“你找大师兄和重锦干什么?”

    “告诉他们你们去杀人啊。”

    十个弟子:……

    “那就不杀,成重伤赶跑他。”

    “哦。”楚漠继续往里走。

    “你臭不要脸,你胳膊肘往外拐,那人明明冲着大师兄来的,你居然不帮我们,还想着去告状!”十一气呼呼地堵到楚漠面前。

    后者无奈叹了一口气:“放心吧,不是冲着淮来的。”

    “不是冲着大师兄来的,那是冲着谁来的?冲你?!”

    楚漠:“……”

    虽然不情愿,不过他还是点了下头:“嗯。”

    虽然楚漠这人平时不着调,可在大师兄身上素来认真,不会拿这事开玩笑。不过这一点头,似乎勾起这些人满脑子都是他们大师兄之外的一点记忆。

    八师妹声喊:“师父。”

    “什么?”

    “今天万罗场上,你你被那个先前我们大师兄主意的剑宗认为是魔修,而且被关了二十年,最后被人追杀,还死了一次,这是真的吗?”

    好了。

    现在也不管渊恒,直接缠着他了。

    楚漠看着围着他的十个人,眼里全闪烁着好奇的神色,脑袋疼了起来。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再次点头。

    “哇,原来你以前混得这么惨啊!”

    楚漠:“……”

    他不想跟这群只知道看好戏的臭崽子话。

    “你讲讲嘛,你那个人是冲着你来的,你们什么关系啊?”

    “别瞎,什么什么关系?”楚漠嫌弃地开扒拉住他衣服的手。谁知道当初那个目下无尘,见他就犯恶心,甚至让他离他三丈外的剑仙,如今这么恬不知耻?不仅动手了,而且话还到那个程度,居然还要跟上来。

    “讲讲,讲讲,虽然你又懒又爱喝酒,没什么用,不过好歹顶着我们师父的名称,哪能让别人这么欺负?这不是丢我们灵玉门的脸吗?你讲讲,我们帮你报仇!”

    楚漠:“呵,你们可真有孝心啊。”

    帮他报仇前,还不忘损他几句。

    *

    外面叽叽喳喳,房内戴了手套的双手上魔气稍微一退,虽然没先前那么恐怖,但仍旧不停往外蔓延。

    裹了灵气的紫藤在手套带上后,再次缠绕而上,护住容淮双手。终于,在两层阻碍之中,魔气勉强停顿了下来。

    重锦捻好被子,将容淮盖得严实。做完这一切后,他摊开双手。在背对着光,故而显得略微沉的紫眸中映着变黑的双手。

    到底乃灵植之身,即便有大乘巅峰修为,可依旧挡不住容淮的魔气,里面和那些灵药花木一样,掌心的血肉开始变黑腐烂。

    放下床幔,又用灵气罩护住容淮。确定昏睡的容淮闻不见也看不见,重锦右手幻化出灵刃。

    这呆子本来疲惫得熬不住了,还要看他的手,确实他没事才睡过去。若现在不及时处理,只怕明早容淮醒来,瞧见他手这样子,又得在那儿自责。

    灵刃直接落下,锋利刀尖直抵骨节,随即往后一挑,一割,硬生生剜掉腐肉。

    魔气过于浓郁,腐肉直抵骨节。灵刃一起一落间,甚至能在模糊血肉中看见依稀的白。重锦眉梢半点不动,好在灵植愈合速度极快,等清理掉腐肉时,仅是几息,已经全部长出新肉。

    缓了一下指骨,重锦擦掉额边渗出的冷汗。收掉灵刃,清理掉房内可能存在的血味。

    一切处理干净了,重锦再次回到床边,抬起床幔。

    他弯腰,伸手探向额头,在触碰到时,重锦神色一凝,不仅没有消退的迹象,反而又烫了些。

    怎么回事?!

    先前在万罗场还可以连坐了两日,伤着了身子,才犯了点风寒。而且那次在发热之后,虽一直没有消退,可也没有变重的趋势。

    今日分明什么也没做,怎么凭白又病了?难道是因为蔺其道毁了手套?

    心中那种不安并没有虽蔺其道出现而有半点消退,反而越来越重,重锦想到曾经因调用过于庞大灵气,容淮身上接二连三裂开血痕后,身子轰然崩裂几欲身死一事。

    如今容淮的情况并非当日受伤那样,情势却莫名相似。

    永乐城受伤、昏迷将近两年是裂开的第一道伤痕,今日毁掉的手套是第二道伤痕,事到如今已有了一发不可收拾之势。至于那把剑,不难猜测,只怕是最后一道预警的伤痕,一旦取出,有些事情势必同当初容淮的身体一样轰然崩溃。

    不能取。

    绝对不能取!这是刻在神魂深处传来的警醒,若是取了定会发生什么难以挽回的祸事。

    坐回床边,紫眸微沉,指腹扫过紧闭眉眼,擦掉额间汗珠。

    他见过容淮的梦境,那是一片同容淮性子一样温暖平静的河水。按理容淮的梦该是静谧舒缓的,可如今不知是不是身子难受,已然入睡的人自始至终没有松开过眉梢,甚至连鬓间也被冷汗浸湿。

    这是一片粘稠黑沉的血海,里面漂浮着数不清的残肢断体。万千枯骨冤魂自血中伸出,死死抓住血海之中的容淮。

    零落的眼珠荡到容淮身边,怀着怨恨和痛苦地看着他。周围冤魂索命声如天罗地网,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袭来,几度撕裂容淮的神魂。

    “我好痛啊。”

    “我的手指被碾碎了。”

    “为什么要杀我的孩子?他才刚出生啊。”

    “我还在给我的丈夫做饭,他出去了一整天,他又冷又饿,我想给他一碗热饭,可是我头掉进了锅里。”

    ……

    怨恨、不甘、仇恨如最毒的腐水,疯狂撕裂筋脉根骨,蔓延至全身。玉剑战栗不休,裹挟的灵气丝线再次瞬间增加数倍,可惜无济于事。

    昏沉的人强行压下魔气吞噬的痛苦,往日舒适的河水全然不知去向,入目均为刺眼的猩红。

    这是容淮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而且他很清楚,此处就在他体内,也正是他双手魔气的来源。

    在无尽的血海里,在所有冤魂欲扯碎他的意识中。容淮的声音依旧清澈干净,他准确找到那个最开始寻找着四肢的,一直哭着他好疼的冤魂,他温声道:“哪里疼?可以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哀嚎声瞬间尖利刺耳,空洞的双眼陡然冲到面前,黑漆中全是血水:“就是你,就是你们杀了我!割掉我的四肢,我好疼啊,我还没娶妻生子,还没来得及孝敬父母啊。我好疼。”

    此话一出,血海翻腾,腥风呼啸,厉鬼冤魂哀嚎刺破神魂。

    一双带着暖意的手于癫狂之中捂上那残缺不全的双眼:“即便这样痛苦不堪,依旧念着家中二老,他们定是极温善的人吧。”

    “温善……”血唇颤抖,这次自手掌之下流出两行清泪,嗓音颤抖,带着撕心裂肺的悔意:“他们是世间最好的爹娘,可我是最不孝的孩子,我做了好多错事,我做了好多。我还没来得及报答,我好想他们。”

    “能为人子,缘深难断。你为冤死,人灭缘却未断,若是轮回转世,不定还能再遇上他们。”

    修士身死道消,神魂早已不入轮回。所以这些全是俗人冤魂,是修士眼中低如尘埃万千生灵的亡魂。

    “可是已经五百多年了啊!”索命声变成悲哭,无助绝望到宛如失去母兽的幼崽。

    “会遇见的,生生世世,轮回不息。这一世若迟了,便下一世。”

    “会遇见的。”

    “会遇见的。”

    “会遇见的……”

    在一声声喃喃之中,那道残缺不全的冤魂渐渐变淡,化作一道微不足道的光消失在血海之上。

    而仅是一道,在这一望无际的血海之中,连尘埃也算不上。无数带着戾气怨恨的冤魂还在哀嚎啼哭,茫茫无依,寻不到归处。

    作者有话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