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时, 破空声从身后传来，裹挟着滔天灵气的玉剑挡在了容淮面前。以自身骨炼制而成的玉剑，与它主人心神相连。

    就是这柄通彻孤傲的玉剑, 一直待在他体内，每次在他沉睡时, 都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芒，安安静静地陪着他。

    这是第一次, 容淮在外面见到这柄玉剑, 他忍不住触碰剑身：“不想让我走吗？”

    剑身嗡鸣，与看上的冰寒透骨不同, 剑身带着暖意, 仿佛方从骨中取出来一样。

    容淮瞧着同它主人一样固执地拦在他面前的玉剑, 无奈地转身看向半空中凛然淡漠的神尊。

    “你拦不住我的。”

    话毕, 容淮消失在了原地，藏入灵气之中，转眼便找不到任何踪迹。原形为往淮河水的他，正如容淮所, 没人能拦得住他, 即便神尊也是如此。

    “尊上，这……”仙帝惊慌看着容淮原本站着的地方：“要去找吗？”

    “不用。”

    就在这时, 原本因封印破开而悬在无涯海之上的古玉瓶被灵气牵引，落到了一人手中。

    “尊上！是蔺其道！”仙帝大喊。

    就在仙帝要冲上去争夺古玉瓶的时候, 神尊抬手制止了他。

    如今神尊重回身体, 神魂恢复，实力回到当初。就算蔺其道体内有一滴魔尊的心头血, 仙魔两帝加在一起也敌不过他, 但在神尊手下, 他也仅是一只蝼蚁罢了。

    五百多年前，神尊因为要安置十界怨煞所以没能及时处理掉他，让他有机会跑了，可现在十界怨煞已被容淮带走，蔺其道再出来无异于死路一条。

    但此时此刻，蔺其道根本没办法顾得上自己。夺过古玉瓶后，他赶忙开铜铃，灵气托着里面的神魂送入瓶中。

    夜空之下，月光穿过那道早已陷入昏迷中的神魂，在空中甚至已经仅剩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楚漠突然想起来，似乎二十多年前那道将淮交给他的神尊，似乎并未比这道神魂好到哪儿去。

    主要那时的他也只是一缕残魂，加上浑浑噩噩的，以及被气势威慑，根本不敢正眼多瞧，自然也没发现神尊的异样。

    如今再细想起来，那时候的神尊应该也无比虚弱？

    似乎风一吹就散的魔尊神魂被蔺其道心翼翼地一点点送入古玉瓶中，像是易碎的瓷器，蔺其道甚至用灵气细心地隔开周围的风。

    五百多年了，十界怨煞的局已破，他不在意别的，此时的他只想让魔尊醒过来。

    神魂终于全部落入古玉瓶内，血气缭绕之中，蔺其道欣喜地捧着瓶子，用神识感应瓶中魔尊神魂的变化。

    他在等。

    等主子的神魂凝实，然后再次醒过来。不管是和这五百多年的漠然无视，不理不睬，或者生气愤怒，亦或者后悔也好，只要能醒来就行。

    一息。

    两息。

    三息。

    ……

    怀满希翼的心渐而冷却下去，在黑茫茫的海水上，这个从血海之中走来的恶鬼，第一次露出仓皇无措的表情。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蔺其道赶忙捧着古玉瓶，头一遭求助地看向重晔。

    后者只是冷漠地从上而下俯视着他，孤傲冷淡的嗓音中带着几分不出的讥诮：“他的话你也信？”

    “神有不死，谁又有真正的不死？众人皆知，心头血乃神之源，他的一滴心头血融入了你的躯体，稳了你一身腐烂的骨血和溃败的神魂。心头血缺失，神体不全，你让他如何活？”

    一字一句仿佛最利的刀，蔺其道抓紧古玉瓶的手在颤抖。

    他不信神尊所，可事实就在眼前，古玉瓶乃魔尊躯体所铸，回到瓶中无异于回到躯体内。

    可是什么都没有。

    神魂没有恢复，人也没有醒过来。

    从来没有慌张过，即便五百多年前，自己所图一切全毁也没有半点惶恐的人，如今茫然不知所措。

    对！

    他确实想让三界变成自己所想的样子，从一开始见到现今的三界，他就发了狂地想毁掉。

    但他从未想过让主子一道陪葬，他之所以对主子下手，就是因为他无意中从主子那里知道神能不死，即便躯体不全。

    “以一己之私摧毁十界，涂炭生灵。将养育了你，悉心教导了你五百多年，甚至用与你的保命之物躲避天道，隔绝十界，当做作恶的工具，更是抽他神、剥他脊骨、毁他性命。其道，其道，这就是你所谓的道吗？！”

    带着神力的质问从天落下，脸色苍白的蔺其道只来得及护住手中的古玉瓶就已经跪倒在地。

    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恣意随性的神，那般喜爱世间繁华的神。

    神思恍然间，他还记得他的主子醉躺在桃花树上，花瓣落了一身，香味侵袭衣衫。醉到双眼迷离的人举酒感叹，幸好他是神。

    不是在庆幸身为神有多么强大的实力，而是在庆幸神有无穷的寿命，可以让他放肆地贪恋所有美好的一切。

    可是全被他毁了。

    不仅五百多年，而是断送了全部！

    他不在乎自己，不在乎别人，更不在乎什么三界。这五百多年中，他也曾有过一点悔意，但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他很清楚，主子不会死。

    “噗！”

    神魂撕裂的疼，腥甜轰然涌出，来不及擦掉嘴角的血，蔺其道抱紧古玉瓶跌跌撞撞冲向上界往淮河的方向。

    *

    上界飞升通道大开，楚漠这等卡在大乘巅峰，有资质的修士在无涯海一事过后，扛过了飞升雷劫，成功到了仙界。

    原本到仙界就要从头再来，但尽管在修真界的时候一群臭崽子不孝顺，可去了仙界也还算惦记着他。

    以前恨不得天天揍的臭崽子们一朝摇身一变，成了除两神外最尊贵的十尊，虽然不太满意越来越不过这些臭崽子了，不过楚漠的日子确实更逍遥了。

    这一日，楚漠喝着酒，在醉意朦胧间，不知为何突然梦到曾经年少时的往事。

    那段一直放不下的恩恩怨怨，曾一度是他怎么也挣脱不了的梦魇。如今再次梦见，看见那个红衣张扬的少年跪在地上，求啊，求宗主，求渊恒，嘴里苦苦地哀求道：信我，信我。

    如今竟是心中毫无感觉。

    恍然间，少年一启一合的唇和那日在无涯海重锦拽紧昏迷的容淮手，放在自己唇上的口吻重合。

    楚漠猛地从醉意中醒过来，那日的重锦在：信我。

    原来重锦一直在害怕的是这个，他在害怕，在害怕醒来的容淮会不信他。

    *

    这里一片荒芜，是被蔺其道亲手毁掉的下十界中的一界。

    被屠光了生灵的十界，即便在过了五百多年后，依旧黄沙漫漫、死寂沉沉。狂风席卷凄寥的大地，这上面仅有一所简易搭成的木屋。

    淡雅的蓝袍抚过黄沙，这里没有一草一木，可以任由着身上的魔气肆虐地狂卷着整个大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日落时分，蔓延到尽头的黄沙和血红的落日相连。

    容淮取下腰间玉笛，指腹落在笛孔上，自从无涯海离开后，他来到这里有些时日了。

    无聊时，度魂度得累了，他就吹吹笛，不过没有刻意去听什么的时候，耳边全是冤魂的哀嚎声，听不见笛声究竟如何。

    这日本该同往常一样，吹完了笛，在夜色彻底降落之时，他就会回到屋内。不过，这次在曲子吹到一半时，熟悉的灵气侵入了这本该空无一人的地界。

    来了。

    余晖之下，容淮笑着转身，无尽的紫藤自远方蔓延而来，所到之处黄沙均被覆盖，藤叶颤动。

    最后直直攀到容淮脚下，亲昵地环绕着他，藤尖轻轻抬起，在容淮伸手触碰时，缠住了容淮的食指。

    不过只缠了一下，那紫藤便被人不满地带了回去，古袍抚动，云靴踩过紫藤，走到容淮面前。

    “事情处理完了？”

    “嗯。”见收回去的紫藤还不老实地试图去蹭容淮，高高在上的神尊蹙眉挥袖，本想将它们全扫开，奈何下面便是黄沙，最后只得任由它们去了。

    神尊尽量无视着那丢人现眼的紫藤，道：“蔺其道心神受损，自碎其身、撕裂神魂后，抱着古玉瓶跳入了往淮河中，尸骨不留。我将风随赠与他的那一滴心头血以及古玉瓶收了回去，放回风随体内，想来要不了几日他就会醒了。”

    魔尊确实会死。

    不过那是在蔺其道没死的前提下，只要蔺其道死了，那他可以收回那滴心头血，助风随重生。但对于蔺其道，他显然不想让蔺其道这么轻易地死掉，所以骗了蔺其道，毁了他唯一的执念，让人万念俱灰之下再自毁。

    “楚漠已经飞升，在仙界过得很好。”

    容淮好笑地勾住一根不老实蹭着他手背的藤：“一切都挺好的。”

    后者黑眸仔细地量着容淮，唇微微张开，想什么，到底还是欲言又止。

    “想问什么？”容淮弯着眼看着面前的人，即便眸色不同，但一举一动都这样的令他熟悉。

    “为什么还愿意见我？”

    容淮反问：“为什么不愿意见你？”

    “不恨我吗？此事从一开始便与你无关，你本该无忧无虑的，是我抱你出来，给你倒入十界怨煞，又给你下了三道封印隔绝灵气。”

    “嗯，然后呢？”

    “那三道封印，是要你命的三道封印。”

    听到这里，容淮叹了声气，血眸攫住面前倔强的人：“这时候了，你还不实话？”

    后者抿紧唇，容淮很清楚，这是这人每次在被击中要害时，强行伪装的表现。

    心高气傲的人，从来做了事不愿意多一句，哪怕弄得自己遍体鳞伤，被人误解也要死不吭声。

    若一开始容淮也被所谓的真相震住了，但只需要一眼，他就能全部明白。

    “三道封印不是让我死，而是保护我，对吗？”

    缠住他手指的紫藤猛地僵硬，但重晔依旧没有话。

    “五百多年前，古玉瓶和十界怨煞一同现世。十一他们靠不住，你无法同时解决两样东西，更担心蔺其道再祸害别界。正当你一筹莫展之时，恰巧我出世，所以在镇压古玉瓶、封锁修真界之后，你无法只得暂且用我身体盛装十界怨煞。”

    “但一旦装入十界怨煞势必受尽怨煞冤魂折磨，你怕我疼，特意下了三道封印，助我封住十界怨煞。”

    “其实明明有更好的法子，就是在十界怨煞进入我体内之后，直接除掉我，如此一来十界怨煞和我一道湮灭。这样你也不用再剥离神魂，舍弃神体，最后还将神魂硬生生割裂成三份。”

    垂在身侧的，饶是当初一点一点撕裂自己神魂也没有任何停顿的手，如今在容淮一字一句的剖析之下，开始忍不住的颤抖。

    “若我没猜错，这五百多年来，你的神魂已经撑不住了。”

    “按你所算，蔺其道困在修真界中，祸害三界的阴谋已毁，他唯一的执念只有魔尊。神魂无法回体的魔尊和你一样，仅有神魂的情况下只能坚持五百多年，所以蔺其道一定会去无涯海强行破封。而一缕残魂附于无涯海外灵植身上的你，不管是修到大乘巅峰，还是阻挡蔺其道闯无涯海，你的残魂一定会比十一他们更早回到神体中。”

    “一旦回到神体，即便你少了两分神魂，一柄玉剑和一滴心头血，仍旧能拿下蔺其道，取回魔尊心头血，再用古玉瓶复活魔尊。如此一来，古玉瓶和蔺其道这两大威胁全部消失，而你也可以心安理得地效仿蔺其道。”

    在到效仿蔺其道时，容淮声音微顿，看似算尽了天下，实际上这人是算尽了自己的绝路，榨干了自己仅剩的唯一价值。

    容淮道：“效仿蔺其道炼制魔尊一样，炼制自身，装过我体内的十界怨煞，永世镇守他们。”

    “而且为了以防万一，你的三道封印作用还远不止如此。”

    “我在永乐城因大肆调用灵气，已将你的其中一道心头血下的封印给撕开了一条裂缝，因此触发了封印被毁的效用之后，我的身体开始变弱，但这并没有多大的困扰。”

    “随后在仙门聚会上，蔺其道毁掉手套，破了第二道封印。两道封印都已损坏，封不住我体内的怨煞，你割下来留在我识海中的两分神魂就连同玉剑就开始发挥作用。”

    “这时为了避免我受怨煞折磨，两道封印都受损的我，立马开始五感尽失，神魂陷入昏睡。”

    所以那时候的他并非快死了，而是被保护着，被强行保护想让他在沉睡中避开所有的一切。

    即便此时封印已经破开了，但他仍旧不会受到怨煞折磨，等重锦神魂归位，除掉蔺其道之后，一样地可以取出十界怨煞。

    算得万无一失。

    从一开始就舍不得他受半点苦，所以顶着神魂离体的痛苦，守着他精心照顾了五百多年，在彻底坚持不住时，还为他选了修真界中品性极佳，而且天赋也极佳的楚漠代为照看他。还让楚漠将转世的十方古尊带到他身边，以此护他安然无恙。

    最后还怕自己不在了，看不住三道封印，所以硬生生割开神魂护他。原本的重晔其实可以整个神魂都在无涯海守株待兔的，他要召回十方古尊，也不过轻而易举，根本不需要楚漠去找齐十一他们。

    在下三道封印时，重晔就已经做好了一切的算，但在仙帝询问时，他却一字不肯透露。

    但也没错，三道封印一下，十界怨煞之后会由他自身炼制的神器而镇压，自是不必担忧的。

    只是没想到这天衣无缝的局，最后还是被这人的自己亲手破了。因为没有任何的记忆，所以即便内心深处告诫自己三道封印绝对不能毁，可在看见容淮目不能视、耳不能闻、手不能触之后还是心软了。

    完后，容淮拉住那颤抖的手：“疼不疼？”

    许多修士，只是神魂被击中了一下，就已经痛到生不如死。不敢想象，当初自己抽离自己神魂，最后还撕裂自己神魂的人究竟怎么狠得下心。

    “为什么？”嗓音颤抖：“为什么信我？”

    容淮轻笑：“于情于理都该信你。”

    于情，若连自己所爱之人都不愿信，又何谈爱一字？

    于理，他是盛装怨煞之人，也是被下了三道封印之人，更是和这位神朝夕相处了这么久的人。他不蠢，若真一开始就决定让他随同十界怨煞消亡，这里面不清的东西太多了。

    “抱歉。”双手紧紧揽住容淮，片刻都舍不得松开。

    “抱歉是最无力的两个字。”容淮笑道，在人怔愣之际，容淮继续道：“就在这里陪我吧。你用五百多年的时间，承受了神魂之苦，如今再陪我五百多年，渡完这些亡魂可好？我可不想往后余生都只能对着一个装着十界怨煞的神器。”

    搂紧他腰的手再次收紧，最后还是妥协了：“好。”

    “那日在往淮河拦住我，是还想将自己炼成神器，自己装了这十界怨煞？”

    怀中的人果然没有话。

    容淮略为无奈地叹了声气，只得转移话题，他看向映着漫天余晖的紫藤：“这藤是怎么回事？”

    “融炼了。”重晔看着那冲着容淮使劲摇着藤尖，宛如傻狗一样的紫藤，蹙紧一双眉。

    他突然后悔了把这破玩意融炼入体了。

    似乎觉察到了重晔的懊恼，容淮又是一笑，捏住那黏人的，已经攀爬到他肩侧的紫藤。

    “容淮。”

    “嗯？”容淮听得这凝重了的声音，再次看向重晔。

    只见重晔道：“我名重晔，并非重锦。”

    容淮双眼一弯，还以为这人在担忧什么，没想到竟是这个，他道：“不都是你吗？”

    正如蔺其道所，七分无情无心，两分心怀天下，独有的一分才是真真正正的神尊，而那一分就是重锦。

    往淮初诞之时就已经随之而生的神，从古至今不知见过了多少沧海桑田，又见过了多少万物生死轮回。

    加在神尊身上亿万年的时间从来不是一个轻飘飘的数字。

    而重锦，就是抛开了所有一切虚无的外壳，一个完全的，真正的重晔。

    作者有话要：

    番外不定时更新，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