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水钻(3)
候机期间已经开始惴惴不安, 到了飞机上又因缺乏睡眠而头晕目眩,到了酒店全程只能靠她交涉,他为什么连美式英语都不好?行李交给行李员就行了啊。不知道有酒店管家这种东西吗?梁洁唉声叹气。不过看着他磕磕绊绊去买保加利亚酸奶, 然后撕开送到她嘴边, 她又还是有点甜蜜。总会有办法的。等安顿个几天, 她会电话联系妈妈和爷爷, 请求他们的原谅。
她趁洗澡的时候想给助理发个消息, 还在编辑,门外突如其来传来剧烈的“哐哐声”。梁洁吓了一跳,想也没想就去开门, 门是往外拉的。年轻男人出现在了门外,面色铁青,不容分就推向她肩膀。
梁洁猛地坐到了地上。
他们是高中同学,相遇得很浪漫。她内向而朴素, 是掉到人群里就找不到的那种朴素女生。谢予城却是学校出了名的不良少年, 在群架倒在路边时被她搭救。然后他就像台湾电影里演的那样, 挨个挨个班找到她。
为了陪她去图书馆,他愿意爽掉和校花去滑冰的约会;为了跟她上同一个城市的大学, 他愿意拿起放置三年的教科书学习;为了给她送饭, 他会坐将近两个时的地铁, 穿越整个城市。而她也因为爱他, 配合他的喜好改变扮相, 理了能在头皮上绘制图案的短发,鼻子上穿了孔。用网络上流行的话来,他们是“双向奔赴”。然而, 随着年龄增长, 他们也会要面对许多问题。
假如学生时代的混混还有点山大王意味的威风, 毕业成年,步入社会,这就完全变成减分项。除了长得有点像年轻时的贺军翔以外一无是处。
她考了个二本师范大学,谢予城也勉强过线。师范大学男女比例悬殊,像谢予城这种更是出挑。浪子回头向来独具魅力,各色女性围绕在他身边,他只看着她。
梁洁养父养母家不富裕,但也绝对不贫穷,就是普普通通的家庭。但即便如此,也比他家好得多。他从没邀请她去过他家,是梁洁自己摸着去的。她就去了一次,他家里连张实木床都没有。一张是那种坐上去会吱呀叫的折叠床,另一张是不知道从哪个收费站捡回来的学生公寓床。他爸爸霸占了前者,因为酗酒而患上肝硬化晚期,腹部积水,又没钱住院,于是没日没夜缩在床上,排泄物也肆无忌惮地在床上解决。她亲眼看到谢予城的妈妈拿着弄脏的内裤出去,蹲在家门口的积水前手洗。梁洁差点当场呕吐。
他家穷,太穷了。还在大学的时候,谢予城被星探挖去做过模特,但他实在不服管教,时间观念也不好,于是没赚多少就被终止合约。他没能如约毕业,因为为了工旷课太多。
她哭了又哭,决定要和他分手。他们是没有未来的。她了电话给他,他来楼下见她,抽烟抽得很凶,顶着悲怆而无奈的笑容对她:“我只有你了。”梁洁心软了,因为她还爱他,从来没有不爱过。
而眼下,她被他推倒在了地上。谢予城:“你要背叛我对不对?你厌烦我了是不是?”
梁洁连连摇头:“怎么可能?我都答应跟你私奔了,我们都到这里来了。”
“对不起,”他抬起手,揉乱了自己的前发,“花的都是你的钱,我什么都做不好……”
“没关系,没关系。我有钱,我有很多很多钱。不会有人再来拆散我们了。”梁洁爬起身,紧紧拥抱他。
从欧洲地区到中国大陆至少需要三分之一天的时间,南舒雨开那封电子请柬,缩,又开。翻来覆去来回几次,终于还是选择在征求意见的网址上填写名字,勾选“参加”。
然而实际情况由不得她选择。
她才回复没多久,上头就直接把消息传递到了韩津那里,强制不准给出假期,要求必须不出席。情有可原,对外她是梁洁的姐妹,但也是让出未婚夫的第三者,去了岂不是平白为花边道添砖加瓦?不参加顶多写她黯然销魂,参加才是真正的惹麻烦。到时候她稍微给个臭脸,或者习惯性翻个白眼,万一被有心人记录,多半能直接传成他们大出手。
不过,南舒雨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他们一家人本来就不和,外界也不可能一点不知。权力斗争都到那程度了,究竟还想隐瞒什么?
她在电子杂志上看到了他们推卸给她的责任。放在从前,她能接受也理解这种合理转移矛盾的行为,可是,把她一脚踹去流放,全都急匆匆撇清关系,转头就让她当替罪羊,这在中国成语里叫“落井下石”,意思是趁人危难击陷害。虽然她本人更愿意管这叫“虎落平阳被犬欺”。
南舒雨决定做点什么。
堂而皇之卡下班时,韩津只象征性问了一句“你去干嘛”。她毫不在意形象,甩下“腹泻”二字。
有时候,她的一些行为会被外界议论是“损人不利己”,他们把一切归结为舒雨南就是这样骄纵任性。然而,只有她身边的人才知道,南舒雨纯粹是想告诉自己讨厌的家伙——不是所有事都会如你们所愿顺风顺水。
年长的空中乘务员许久没看见她,见面时颇想探一番八卦,操着生涩的普通话询问近况。现代希腊语版本的《奥塔基斯作品集》徐徐向下压,露出琥珀色的蝴蝶墨镜,以及镜片后具有攻击性的一双眼睛。
南舒雨也看不懂那本书,纯粹只是用来遮住脸,因为不想被认识的记者发现。她:“NONE OF YOUR BUSINESS!”
来接她的仍然是从前负责主宅到她家这条路的司机,南舒雨上车,先把腿架上她往常习惯的软椅,从老地方抽出时尚杂志,着呵欠翻阅。
南夫人正在楼上,眼眶上敷着冰镇眼罩,任由助理为其手指边缘涂上草籽精油。秘书进来,立在门边,神情镇静,只用法语两个字:“她来了。”无需多言,这个家里位置最高的女强人当即起身,既像如临大敌,又好似稳定了军心。正是如此矛盾的姿态,让她亲自走到窗边瞭望。
她问:“不是了不让她来?”
秘书无从辩解:“负责通知的助手是新人,还不够了解舒雨的个性。”
年轻的客人们大多已经到了,聚集在户外喝倒在高脚杯里的伏特加,搭配乌贼和鱼子酱。她们议论纷纷,秦伶恬穿了一条手工缝制加手工绣花的宫廷式长裙,其他人争相称赞她,虽然其中不乏也有客套的辞。她们热闹非凡,突如其来,有警卫向侍者耳语了几句,侍者又快步走到领班身边。
实际上,没有任何人传话。她们都看到了她。
在周遭的议论纷纷中,唯有单霓喃喃自语,不禁低声念诵茨威格著作中的名句:“‘她是所有漫不经心的人里最漫不经心的;她是所有奢侈浪费的人里最奢侈浪费的’。”
她是众人唾弃的洪水猛兽,也是令庸俗者们心痒难耐的异宝奇珍。她素来是异类,沉默也是叫嚣,存在即为恐吓。大驾光临时相当惹眼,她竟然在这种场合穿牛仔裤。
警卫想要阻拦,却又顾及身份。助理试图给出忠告,却被她无视。南舒雨上半身是鲜艳的荷叶边泳衣,露出大片光滑白皙的肌肤,下半身则是修身牛仔裤,还有一如既往恨天高的绑带高跟鞋。白玉兰般向外繁茂的遮阳帽束在头顶,长长的绑带从下颌垂落,外加那副彰显凶恶蝴蝶墨镜,乍一眼令人想起“阁楼上的疯女人”这一文艺作品中的经典意象。
这种场合只有受邀参加的媒体工作人员会兴奋,多么好的题材,无以伦比的噱头。官方宣称自觉拱手将未婚夫让人的南舒雨闪亮登场,带着非要闹得不愉快不可的凶恶气场,好像刚从继母囚禁中夺门而出的邪恶辛德瑞拉。
订婚宴的负责人正在向聂经平交待喷泉事宜,嘈杂终于传递到他们这里。他也回过头,脸上淡漠地浮现微笑。
南舒雨没有表情地站定,喝最辛辣的香槟,吃荷兰干酪和无花果面包。她旁若无人地填饱肚子,在所有人惊恐的注目礼中面不改色。忽然间,她回过头,纤细修长的手臂笔直伸出,毫不留情,不加预告,从素不相识的男人指间摘走香烟。“我讨厌烟味。”着投进酒杯里。
梁洁没能按时赶到。
南征风得到消息后直接怒不可遏砸了车前盖。他握着高尔夫球棍,深吸一口气的同时捋开鬓角。
信用卡记录显示她买了两张机票,他已经派人去找,但不能在订婚宴前回来已是板上钉钉。消息传来时,场面有些混乱。
这是今天唯一一件盖过南舒雨造访的丑闻,有记者在向她搭讪,试图获得一个采访机会。南舒雨则在品尝刚烤好的牛肝菌。楼上传来什么砸碎的声响。
其他人没有资格上楼,只得顺从地被驱散。南舒雨摘下墨镜,走过去时,叔父多看了她一眼。董沛杰了声“hi”就回头,假装没看见,吹着口哨给她信号。“幼稚。”她摇头晃脑地笑话了一句,终究还是承他好意。
她看到母亲和其他人的背影,他们环绕在聂经平旁边。他坐着,单手支撑住额头,似乎在斟酌什么。
“谁让你进来的?”最先呵斥她的是妈妈,但她并没有示意人来驱逐她。
这不过是主宅众多书房的其中之一,南舒雨抱着手臂站立。南征风的下属和梁姐的助理在鞠躬道歉,明明他们什么也没做错。聂经平坐在原地,略微昂首,他:“这不是你们的问题,或许是我……”他的体贴入微只会引来更多的歉疚。一团混乱中,南舒雨不甚感兴趣地掉头离开。
她穿过长廊,笔直地走向电梯。按下下行键后等待。
电梯门开,南舒雨走进去。提醒音后,两侧门阂上,却被强行挡住,重新开。聂经平走进来,他们并排站着。
电梯门关拢,闭合后呈现一尘不染的镜面。他们望着对方的倒影。梯厢蓦地震颤,白炽灯还亮着,楼层数字却消失了。
“该要维修了。”她。这里是她家,本来是。
他掏出手机联络,抽空抬起眼,问她:“为什么把车退掉?”
她回答:“没有为什么,因为你了奇怪的话。”
“什么奇怪的话?”
“就是……你自己的话,你自己清楚。”南舒雨瞪着他。
聂经平不话了。电梯停在半空中,他们被困在这里,却不大呼叫,也不惊慌失措,好像就这么死掉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她又开口,咄咄逼人地质问他:“梁洁没来是不是因为你?你和叔父在做什么?”
他讶异地端详她,用诚恳的神情回答道:“我只是听洁的医生她荷尔蒙失调,总是失眠、忧郁不安,很可怜她,所以才帮助她。”
“你得好听!虽然你对梁洁做什么与我无关,但是你不要……和我开玩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哽住,“你总是这样。你看你现在,竟然在用未婚妻的背叛来博取同情。真是作呕,太恶心了!”
聂经平看着她,他不话,可单是这样,就让人觉得受不了。她讨厌他那张脸,光是拉近距离,就会让人产生是否伤害了他的错觉。南舒雨不喜欢他装可怜,可她承认那或许是她的偏见:“……但我不讨厌。”
他笑了。
狭窄的空间里,灯光明明灭灭,闪烁着陷入黑暗。她听到他:“我也不讨厌。”
“什么?”这次轮到她狐疑。
黑暗里她看不清他,只感觉到冰冷的手指触及她下颚,慢慢滑落到她颈窝。她并不忌讳,不因为别的,仅仅是肢体接触太过多,早已习以为常。聂经平有双灵活的手,从不使她感到疼痛,且能轻易解开束缚。他拆散她绑在下颌的绳结。白玉兰般的遮阳帽被摘下,长发也在摆头瞬间散落。
灯重新亮起时,他替她拿着花瓣状的帽檐,而她黑发披肩,越发显得美艳不可方物。南舒雨看着聂经平。镜面中的他们也目视彼此。电梯重新向下,缓慢而有秩序地坠落。
“你我‘恶心’。”他。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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