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天色渐渐暗下去,周持依旧沉沉睡着,完全没有要醒的迹象,谢见眠不算走,放心不下,更舍不得。
此时的他像是终于觅到珍稀的寻宝之人,内心的喜爱关不住,陌生奇异的情绪满满包裹住全身,谢见眠不知所措,但他乐于尝试,更精于探索。
出山庄那一刻是为了自由,为了探索这人世广大,可此刻他甘愿被栓在这间府衙,画地为牢心甘情愿。
本是一场游历,奈何失了真心。
谢见眠溢出一个苦笑,伸手抚上周持侧脸。
躺着的人却突然不安稳起来,周持眉头越皱越紧,细密汗珠糊了满脸,喉咙间扯出一两声轻哼,压抑又沉重。
周持又回到了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
他行走在烈焰焚烧的屋瓴间,烧灼的热气熏得泪眼模糊,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向着他曾住了八年熟悉的院落走去,噼里啪啦的焦响在耳际回荡不停,眼前的门自动开,周持不由自主地走进去,属于成年的他的手掌掀开地窖紧闭的门,里面有一个蜷缩着的男孩。
胸腔中压抑得简直难以呼吸,火舌依旧肆虐,周持感觉不到痛,径自将男孩捞出抱在怀里。
就在这一瞬间,周持又变成了那个被抱起的男孩,他没有长大,没有成为府衙捕头,没有经历过长达十七年的焦灼,他只是那个黑夜之中孤苦无助的八岁男孩。
做孩子真好,最起码可以毫无顾忌地哭上一哭,连理由都不用想。
幼年的周观煦抱紧揽着他的手臂,将脸埋入那不算宽阔的胸膛,清淡的松林气息瞬间萦绕在鼻端,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他终于安心地沉溺在环绕的温暖中。
周持这样子很明显被梦魇住,谢见眠本想把他叫醒,总好过沉溺在无边无际的噩梦中,可周持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力气大得根本不像个睡着的人。
谢见眠被吓了一跳,一时间没敢有其他动作。
周持在睡梦中呢喃,他只觉得自己攥紧了抱他出地窖的人的衣襟,沉溺在令人安心的气息中,不禁喃喃道:“别走,别走……”
“我不走。”谢见眠垂下眼睫,怜惜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用另一只手轻拍周持仍在轻颤的背:“我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周持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他睁眼的瞬间有些恍惚,随即便感到胳膊有些沉重,扭过头看见一头墨黑的长发,谢见眠趴在床边还睡着。
他在这守了一宿吗。
周持想撑起身,动作间扯动伤口,险些脱口的痛呼被生生抑在喉间,怕吵到谢见眠,愣是没放出一丁点声音。
“喂。”周持比出口型,“你怎么在这趴了一宿啊,也不知道自己回去好好睡一觉,是不是心疼我,嗯?”
没发出一点声音的口型比完,周持自己先笑了,他伸出手隔空摸上谢见眠半露的侧脸,笑得一脸傻气,此时的谢见眠在他眼中就是一捧软乎乎的团子,可爱得不行。
他捡到宝了,周持心想,至于是不是他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床边的人哼了一声,缓缓坐起来。周持连忙收住满脸的笑,绷成面无表情的样子,装作自己也刚刚醒来。
谢见眠揉揉眼睛,刚睡醒的神智还不太清醒,他没什么意识地将眼神抛出去,落在离他最近的周持身上。
年轻男子裸露着上半身,紧致的肌肉包裹在硬朗的躯体上,妥帖与安全迎面扑来,谢见眠只觉热气涌上,脸「腾」地一下红了。
只是那胸膛并不是完美无缺,几道白布斜斜缠绕在右肩之上,渗出的血染红了中间那片,更加刺目。
被那点红灼了眼睛,谢见眠瞬间清醒,手忙脚乱地按住企图坐起来的周持:“哎,你别动,心伤口裂开。要什么跟我,我给你拿。”
周持试探道:“水?”
谢见眠倒真的乖巧起来,二话不便端过来一杯还泛着热气的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烧的。
周持因伤在家休养了半个月,期间被谢见眠照顾得险些退化成生活不能自理,洗衣做饭,端茶倒水,也不知道一看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谢公子是怎么忍住的,反正周持几乎每天都在受宠若惊中度过。
他觉得这样的谢见眠怎么看怎么像个贤惠的媳妇,要不是怕吓到人,他早就将人娶回家了。
“我真没事了。”周持扯扯衣襟,示意谢见眠自己的伤已经愈合,“跑跳人都可以,完全可以回府衙,不信你监督我,嗯?”
周持在家待了十几天,早就憋闷地想出去,谢见眠却把他看得极紧,生怕他伤没养好再出点什么岔子,这下终于好的差不多可以回府衙,周持简直是迫不及待。
谢见眠狐疑地量过去,皱眉想了片刻才终于点头:“那行吧。但好了,跑跳人都不许,若是有一样犯了,我马上替你去向知府大人告病。”
周持:“……”
他怎么觉得自己莫名受到了欺压?
这半个月的修养,不光周持养好了伤,谢见眠脸上也只剩了一线浅浅痕迹,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两人都是半月未到府衙,乍一露面立马引起了一众捕快的起哄。
“老大,谢,你们可算回来了!”
戚飞最是没有包袱,隔着老远就飞奔过来一下扑进周持身上,谢见眠闪身瞬间挡在前面,伸出手臂拦住跃跃欲试的戚飞:“你们老大伤还没好利落,太猛了他受不住。”
“咳。”周持觉得自己没有这么柔弱,刚想抗议一下就被谢见眠一眼瞪了回来,“谢得是。”
谢见眠这才满意:“嗯,对。”
虽距离周持受伤已经过去不短的时间,但这件事始终没有眉目,那道破空而来的箭是被谁射的,目的是什么,依旧没有人知道,甚至就连六弦的踪影都无迹可寻。
周持隐隐感到,这些事情之间一定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相比这些,更令他担心的是后续问题,那个人不会善罢甘休,后手早晚会来。
接下来的几天都风平浪静,府衙众人无事可做,除了每日当值和按例巡视外,没什么其余的活计。
这天周持依旧拉着谢见眠去街市上闲逛,本想趁着二人同行促进促进感情,没想到这才一转眼的功夫还真就碰上了点麻烦事儿。
前面有个四十来岁的大胡子男人,手中拉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姑娘,姑娘哭得声嘶力竭,被拽住的手死命挣扎。
这动静着实大,不过片刻功夫就引得路人侧目,那大胡子男人一脸凶神恶煞地瞪过去,骂骂咧咧道:“看什么看!兔崽子不听话老子管教管教,我看哪个敢管!”
这声吼吓退了大半路人,但还是有几人不满地嘟囔:“这人怎么回事,这是不是他闺女……”
周持一眼便看出这事儿不对劲,他快步上前,大力钳住大胡子的胳膊,大胡子疼得龇牙咧嘴,一拳挥过去:“我看你是找揍!”
周持闪身躲过,抬手向他腹部击去,大胡子吃痛,蜷缩着蹲下,攥着姑娘腕部的手松开。
那姑娘哇地一声哭了,躲到周持身后拽住衣襟:“哥哥,我要回家,这不是我爹爹!我不认识他!”
“喂。”周持踢了踢几乎动弹不得的大胡子,“这姑娘她不认识你,你是人贩子吧?”
“放屁!”大胡子忍痛挣扎,“这就是老子闺女,你哪来的白脸跟这儿管闲事,跪下来给老子道歉,不然这事没完!”
“哎呦呦呦,你讲笑话呢。”周持挑眉一笑,蹲下平视着大胡子,“一点都不好笑。”
这时路边有人咦了一声,探头道:“这不是东边老张家的姑娘吗,怎么成你闺女了?”
“听见没?”周持在大胡子头上拍了一巴掌,又转向身后刚止住哭的姑娘,指了指方才出声的路人,声音转换得极快,“别怕,告诉哥哥,你认识那个叔叔吗?”
姑娘看了一眼,点点头:“认识……”
“人证有了。”周持起身,拍拍衣襟下摆的尘土,对大胡子道,“府衙去过没?今天算你走运,正好让你见识见识。”
虽那路人和姑娘互相认识,但周持还是不放心就这么把姑娘交给他,婉拒了那路人的好意,算先把大胡子押回府衙再亲自把姑娘送回家。
刚出门没多久,此处距离府衙近的很,再回去也没花费多少时间,周持把大胡子交给戚飞,这才意识到谢见眠好像有点不太对劲,他这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沉默得极其反常,只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跟个游魂似的。
周持本想问问谢见眠是怎么回事,看到身后眨着大眼睛的姑娘又觉得现在问不太合适,还是等把人送回家再吧。
周持拉起姑娘的手,同谢见眠商量:“那个……我先把她送回家,你不用跟着了,先回家休息?”
谢见眠没点头也没摇头,只一眼扫过去,周持瞬间感到背后一股凉风,还没来得及再些什么就看着谢公子轻飘飘地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