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番外:纪郴.春日,面摊,阿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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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暖柳绿,外城几处湖河堤岸边上,朝廷去年命人新移栽的一片植株,都争相开出了娇艳新嫩的花朵儿。

    望京百姓们今年不用出城,只消出个门,往近处走几步,就能赏得一片好春景,个个笑颜比花盛,嘴里尽夸着皇上与摄政王为民造福。

    先帝在时,哪有过这样的春日啊,不过这话就只能放在肚子里头捣腾一下了。

    一片挤拥的人群之外,几个瞧着像是大户人家的下人,三三两两随意站着,状若无痕地将里头贵气的夫人与公子与四周的人群隔绝开来。

    柳树下,那夫人玲珑身段,人比花娇,四方争妍的花儿若见了,都要垂下瓣来,半点也不像是为人娘的。

    而她怀里正抱了个着一身湖色金丝锦服,头簪玉冠的男孩。

    公子如同粉雕玉琢成的一般,颊粉唇红,晶亮的眸子映着水色,倒着天蓝,跟画里的送福童子似的,任谁瞧了都喜欢。

    这会他正被娘亲抱着,伸直着手臂去够垂柳枝。

    纪初苓抱着阿靖正往上抬,忽然一下没支住力气,脚下了个磕绊,一旁远瞧着的秋露吓得低呼了声,赶紧冲过去扶。

    好在纪初苓晃了一下就稳住了。她冲秋露摇摇头,轻拍了家伙屁股一下,道:“阿靖大了,娘都要抱不动了。”

    阿靖已经揪到他看中的那根柳枝了,可见娘亲差点要摔,吓得立马撒了手,胳膊伸去搂她脖子,话音里头还透着几许的奶音:“阿娘,你心!”

    “嗯,没事了。那柳枝阿靖不拿了?”

    阿靖忙摇头,要下来:“阿娘抱不动,就放我下来吧。以后不要阿娘抱了,阿娘会累累。”

    纪初苓忍不住笑,边弯腰将家伙放下来,边喊了如意一声。

    一个眨眼的功夫,那根特别细长的柳枝就被塞到了家伙的手里。

    阿靖高兴得挥舞着,模样无比认真地对纪初苓:“等阿靖长大了,阿靖来抱娘亲!”

    秋露在旁抿着嘴笑:“世子真孝顺。”

    跟着的王府下人暗卫们则都别过了头,神色复杂又难明。

    毕竟世子也只有在王妃面前才会如此乖巧可人,像个天上降下的神仙,如此暖人心窝。

    至于平时王妃不在的时候,那可是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

    自他能走会跑开了口,府上好多人都遭过他的“毒手”。

    这可是个真能将人折腾个半死的头疼主子,放眼望京城,无人能出其右。

    眼下看着这位祖宗踮起脚尖,正在索要王妃的亲亲,模样要多纯良有多纯良,众人都只能默默心酸。

    阿靖这副索吻的模样,纪初苓是半点也抵挡不住,立马凑上去印了一记:“阿靖饿不饿?”,问着揉了揉他脑袋。

    “阿娘饿不饿?”阿靖手去摸她肚子。

    “有一点。”

    家伙一听抓了她的手道:“那阿娘我们,快去吃好吃的!”

    今儿答应带阿靖出来玩,纪初苓早就已派人定了附近的酒楼雅间。

    两人才在雅间坐下,菜便立即陆续上了桌。阿靖一路上忙不停地将柳枝折成了环,套到了纪初苓手腕上。

    这才心满意足拍手:“阿娘漂亮!”

    柳枝粗粗折成的并不好看,阿靖那双手还生,折的也不精致,但却很用心,上头刺手之处都被拔得干干净净。

    纪初苓边给家伙夹菜边想,多乖巧贴心一孩子啊。远琮平日里总管教阿靖那么严厉做什么呢……

    这边喂着家伙吃东西,酒楼二又新端上了盆大菜。拿大瓷勺一舀,汤水中便翻腾上一片片鲜嫩的鱼肉,肉片轻颤,似要跃水而出。

    纪初苓吹凉后咬了口,鱼肉顺滑入喉,她忽地一愣。有道被舌头记住的回忆蓦地从脑海深处被翻了出来。

    这酒楼厨子做的这味,竟有五分像她多年前曾吃过的一份鱼汤面。

    她想起了一个人,不自觉又夹了片鱼肉就着窗棂透进来的光亮怔怔地瞧。

    这片好的鱼肉并非如同蝉翼,却也是很薄。比旋片得要更薄一些。那回用鱼片下的面,当时吃来觉得是世间美味,可今日一口,好似却是这酒楼做的要更香绵一些。

    或许是一过经年,当时滋味她其实早已忘却大半,又或许真是如此,只是心境不同,余下的便也跟着不同。

    但都不得而知了。

    兄长这几年时常独自待在那个地方,今早没在卫国公府瞧见,想来今儿也是去那里了吧。

    柳素一年前已嫁出去了,大哥千挑万选定下的,是个很好的年轻人,待柳素也很好,体贴备至甚至不输于远琮待她。

    听刚生了个姑娘。

    不过柳素嫁人后,大哥身边也就真没什么贴心的人了。

    “阿娘!阿娘,要掉了。”

    阿靖见她半天没动,就心地去推推她。纪初苓方回过神,笑着将不再烫了的鱼肉递进阿靖的嘴巴。

    正在此时,如意听到动静,推门出去了,回来后在纪初苓耳边禀了几句。

    纪初苓点点头,拿帕子给阿靖擦嘴,道:“你爹忙完了,一会就要过来。”

    阿靖一听,一对耳朵立马不动声色地竖了起来。

    然后挪着屁股在椅子上转来动去。

    纪初苓心里好笑。

    这家伙前阵子跟他爹了个赌,结果赌输了,还跟他爹闹着性子呢。真不知这父子俩这三年究竟较的是什么劲。

    见阿靖偷瞥着她,纪初苓无奈摇了摇头。

    “阿靖先自个去别处玩玩?”阿靖听得眼睛正一亮,结果纪初苓后头还故意跟了一句,“还是等阿爹过来一起吃?”

    阿靖脑袋马上摇了起来,勾勾她手指:“我吃饱了,阿娘陪阿爹吃吧……”

    虽他是个男孩子,可跟娘亲撒起娇来,却能将多数女孩子都比过了。

    “那娘跟你个地方,你先去找舅舅玩。”

    纪初苓想起那地方离这正好不远,而且明里暗中那么多人跟着,她也丝毫不担心阿靖一个人在外头跑。

    家伙瞪着大眼一本正经听得分外仔细,点头道:“我记住在哪了。”迫不及待从椅子上蹦跳了下来,“阿娘,我这就找舅舅玩去!”

    然后一见纪初苓挥手就跑了出去,生怕谢远琮要出现。

    城外,春风徐徐不断,吹得木杆子上的布幌时而翻起时而下落,上头一个大大的“面”子,经了太多次的风吹雨淋,已显斑驳,只依稀可辨,也就跟着布的翻卷,化作了一截截认不出的笔划来。

    四下正静时,摊铺子外头搁放的门板不知被谁踢到了,发出一声响,旋即有女童的声音哎呀了一下,然后嗒嗒的脚步声继续,到了门口。

    纪郴正坐在正央的桌上,听到动静往外看,果然一个脑袋就探了进来。

    粗布衣裳的女童一下就跟纪郴对上了眼,笑起露出了漏风的门牙:“哇,又是叔叔!”

    纪郴亦笑:“有撞疼吗?”

    女童乐呵呵地摇头,忽然缩了下脖子,因为她阿娘正大着嗓门在喊她。

    “喜!喜,这闲不住的丫头,又去哪了?”

    喜大叫了声应话,丢下里头的叔叔扭头嗒嗒又跑走了,一头钻进了对面的茶摊子。

    茶摊里走出的妇人在围布上擦擦手,又在女童脸上揉了揉,转头跟明喜着话。

    明喜这媳妇性子大咧咧的,嗓门尤其大,可只有对着明喜话的时候细声细语的。明喜那年迈的老祖母依旧裹了一身坐在门口,如今耳朵不太好了,不管过路人是不是在喊她,她都点着头应。

    纪郴低头摸着长了好几块木疤的桌子,唇畔微微勾起。

    正起身时,外头搁着的门板又不知被谁撞了下,紧接着响起的是个男童的声音。

    阿靖拿自己的肉爪揉了揉自己的腿根,一蹦一跳地冲了进来,一认出纪郴就喊:“舅舅!”

    许是因为纪郴是纪初苓兄长,有着几分相似,阿靖在纪郴面前的时候,也还算是老实的。

    “阿靖?”纪郴一愣,蹲下接住了扑过来的玉团,奇怪他怎么会来这里。

    再往他身后看,并没有别人,只不远处发现了几个似寻常路人的王府中人在跟着。

    听纪郴问,阿靖道:“阿娘让我来找舅舅玩。”

    纪郴一把将他抱起,掂掂他这实在的重量,询问:“刚踢到了么?哪里痛?”

    阿靖仰起脑袋,一脸骄傲的模样,半点没有之前纪初苓跟前那副撒娇的样子,不在意道:“不痛。阿靖是男子。男子啊,是不会痛的。”

    又来了,这家伙。纪郴轻弹他脑门,笑着将人放到了椅子上。

    这里的木椅硬梆梆的,阿靖挪了几回屁股还觉得不舒服,他转转黑眼珠子四下量,然后又冲纪郴伸手:“舅舅要抱抱!”

    纪郴可不像妹妹那样惯着,放下他后就已轻撩袖子,转身去刷那口大锅了。

    阿靖便拧了把眉头,企图再努力下,服纪郴来抱他:“阿靖又长大了,阿娘抱不动我了。可是阿靖才……”他低头比了下手指,确认没错后接着道,“三岁。还是孩子,舅舅以后,就要帮娘亲来抱我,这样娘亲不累,阿靖也不累。”

    纪郴一哂,这精怪。

    “阿靖是男子,男子是不能让别人抱的。会被笑话。”

    阿靖没想明白这一茬,愣了下,连比出的手指都忘了放下。

    “阿靖吃不吃东西,饿不饿?”纪郴适时转了话题。

    阿靖立马忘了前头的,叫道:“饿!”

    为了躲阿爹,其实他根本没吃饱,又跑了好一阵,肚子都扁了。

    “那舅舅给你煮面吃。”纪郴刷完锅,加好水,轻车熟路地开始生火,之后将灶台边上搁着的面一滑而下。

    家伙闻着觉得香,被勾得更饿了。等到纪郴端上来两碗面,将碗的放在他面前,阿靖对着碗里的水,面,几片葱花几滴香油,其余什么也没有的面,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虽饿,那也得象征性抗议一下:“舅舅,阿娘了孩子长身体,要吃好的。”

    纪郴没管他,已吃了一口,目光不知缓缓落在何处,像是在与家伙话,又不大像。

    “这里没有炖骨汤面,也没有鱼汤面,只有清汤寡面了。”

    阿靖见加肉无望,只好妥协于自己咕咕直叫的肚子。

    家伙虽然聪明,但目前筷子还使得不溜的,于是左右各握一根,就在里头捞,费劲地吹吹,然后拿嘴里去够。

    咬了一口,发现比看起来的要好吃。

    纪郴吃了几口,见阿靖已经满头的汗,便接过夹给他吃。

    纪郴见他吃完了还要喝汤,好奇问:“好吃吗?”

    总是一样的味,吃上太多回,他自己也就尝不出来了。

    阿靖揉揉肚子,脑瓜子很认真地在想:“比阿爹做的好吃多了,不过没有娘做的好吃。”

    酒楼里刚用完饭的谢远琮,冷不防了个喷嚏。

    而面摊子里,阿靖吃饱有了力气,就开始活络起来了。他在里头跑来跑去,东瞧瞧西摸摸,问纪郴:“舅舅为什么在这里?这里是舅舅的吗?”

    纪郴将灶台锅碗全收拾干净了,擦净手道:“不是。”

    “是个姑娘的,舅舅当年喜欢的一个姑娘。”

    阿靖不懂纪郴的喜欢是什么喜欢,但他知道自己可喜欢阿娘了。

    “那她,像娘一样吗?”

    纪郴目光微恍,盯着洒进来映在灶台上的日光,缓缓摇头:“不一样。”

    “哦……”

    “不过明日起,这里就是别人的了。”纪郴顿了顿,指尖擦过灶上一尘不染的石面,目光重凝,眉眼染上了几分轻松的笑意。

    离开时,纪郴将门板重新落上,扣得严丝合缝,阿靖围着他转,仰着头看,瞧得新奇。

    落好门了,他又走到木杆子前,伸手最后将布幌拍拍平整。面字抖了抖,露出它本来的面目。

    旋当年住的农院早早住了别人,只有这里,他给留下了。

    不过就在前日,他把它送人了。那是一对十分恩爱的夫妇,从别处来的,刚在望京城外落脚不久,也是靠渔为生。

    多年来勤勤恳恳攒了一点银子,看上了这间,觉着不会太贵,于是相伴前来询问。

    男人高大看起来很老实,女人则挽着手半倚在他身后,有些腼腆。

    他们身上有渔浸出来的淡淡味道。

    那一瞬,他忽然间想起了很多事,也想了很多事。

    阿靖摇摇他手臂问:“舅舅,那你以后都不来玩了吗?”

    纪郴俯身将他抱了起来:“不知道,也许。”

    “哦。”舅舅来抱他了,不必自己走,阿靖直高兴,也没听清他了什么。

    阿靖兴致满满:“舅舅,那我们,现在要去哪玩?”

    纪郴弯唇,抱着家伙阔步而行,身后着旋又拂过一阵沁人温和的春风,刚被拉平整的布角又翻起了一个卷,在纪郴的身后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我们,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