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生擒
阵修被扶桑灵木钉在了城头。
此人身穿一袭黑袍,长发披散,袍摆软软垂落,随着风轻轻摇曳。
远远看去,犹如一面沾了水的黑旗。
沈折雪跌跌撞撞跑到时渊身边。
阵眼被擒,满地的城砖乱石虚化消散,时渊失去倚靠,侧身卧倒在地,无声无息。
周二跌在边上抽凉气。
缘木离身太久,旧伤汹涌反扑,筋脉内如有千万根细针在穿刺。
灵力波动将他和时渊震开了一段距离,此时他动弹不得,只能扯起嗓子朝沈折雪喊:“你快看看他,怎么没声了呢!”
话音刚落,一道流光凌空而至。
掉落在远处的缘木剑竟被沈折雪招了来,摔进了周二怀里。
“……我的个祖宗。”周二气息一松,仰面朝天横在了地上。
沈折雪正心翼翼将时渊扶起,抖着手指去探徒弟的呼吸。
时渊半睁着眼,脸色白的可怕。
好在列星傀儡的灵气还在他体内慢慢流转,断臂的伤口没有出血,切面露出老木年轮般的木质纹理。
沈折雪脱下外衫将他的伤口裹好,抬手按在时渊额头。
略带凉意的灵力与神器的灵气缓缓相融。
时渊闷哼一声,咬住了下唇。
列星傀儡与他的肉身相连,傀儡伤则肉身损,这斩断一臂的伤痛,他半分不能逃避。
沈折雪现在只盼岁叔等人处理的及时,但主子睡着睡着忽然掉了只胳膊下来,怕是要把龟管家吓得够呛。
感受到时渊冰凉的身体逐渐回温,沈折雪这才回神,觉得身上哪哪都疼,尤其背上火烧火燎,像是掉了一层皮。
他好歹还能坐住,再看太清宗的几位,那是坐都坐不住了。
虚步太清发动炽寒锁邪阵的内门弟子各个瘫软,其中三人更是因为灵气透支直接晕了过去。
裴荆强撑着没有昏迷,却也是精疲力竭。
他们终究是挺过了这凶险的一夜。
白日的阳光一照,在场修士心中都油然生出一种再世为人的错觉。
“——你你你你你们!”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裴荆耳边响起。
他眨了眨眼。
原来自己已经伤到产生幻觉了么?
……为什么会听到那个谢滑头谢逐春的声音。
谢逐春咋咋呼呼:“啊啊啊啊裴老大你是怎么了?……天!文烟、文烟你没事吗?是谁把你们揍成这个样子的?!”
“闭嘴谢嘴皮子,头都吵炸了!”冷文烟一身是血,躺地上喘气怒怼那叽叽喳喳的修士。
语气嫌弃,却掩不住真切的再见门人好友的喜悦。
她问:“喂,谢聒噪,我哥还好吗?”
“文烟你别话了都吐血了!你哥知道肯定要我们了呜呜呜!”
裴荆脑壳开始有点疼了。
模糊视线中,那一双桃花眼的青衣鹤纹修士正用手掌左右拍着他的脸。
“老大你可别死,文疏师兄还在等你啊,眼睛别闭啊老大!”
冬阳下的廊风城,终于有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改变。
也许是强行逆转黑白使载体灵力削弱,亦或是他们将阵修虚像生擒,无数个碎片组成的廊风城,竟奇迹般合而为一了。
直接效果是,廊风城内突然冒出了好多人。
前代入阵者们看着眼前横躺遍地的百姓,一时都有些恍惚。
不过他们也是大风大浪过来,很快镇静下来,向着灵气波动最强的西城门前聚集。
与此同时,城中各类他族的气息也翻涌起来。
一缕魔气悄悄飘到城门下。
魔气绕着时渊转了几圈,似乎确定这就是自家的主子,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
乌光一闪,一团黑毛球落在时渊胸前。
同时沈折雪忽然感觉手背一痒。
低头一看,圆滚的橘猫正蹲在他的手边,眼泪汪汪地瞧着他们。
那毛球正是宁朝姑娘的幼体。
她方才见这里突然多出这般多的修士,疑心幻境有变,又不想因异族之身惹来怀疑,只压低了魔气偷偷潜来。
“主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宁朝的魔气毛球一阵乱颤。
沈折雪向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另一头,尚有余力的余庭对赶来修士们拱手道:“诸位!我们已抓到制造幻境的邪修,且等我宗弟子先行疗伤,详情请听余某一一道来!”
赶来的修士里面有两位医修,虽也已经被消耗的差不多了,但还是有意来帮忙治疗。
裴荆被灌下两颗灵丹后,吐了几口瘀血,也总算保住了一命。
他大外伤无数,几乎整个人挂在谢逐春身上。
谢逐春难得见师兄老大这弱不禁风的可怜样,心疼归心疼,倒还有闲心思损他两句,“哎,你咋又莽了?文疏师兄要是见了,可有的烦恼喽。”
“文疏他……”裴荆气息浮动,一句话要断个三四次,费尽力气才问出:“他可无恙?”
谢逐苦哈哈道:“他还就比师兄你好那么一点儿。”
一群伤患在太阳底下晒着也不是办法,余庭就让修士们把伤者都带回了客栈。
他本人一手拎着被他一巴掌扇昏死过去的孙凉,一手从灵囊中取出一条银锁,“道友们若有束缚类法器,便与余某一起将那邪物捆起发落!”
众人的视线一同投向城上那面破败的“黑旗”。
时渊的胳膊在被砍下时就已经恢复了扶桑木枝原型,此时那臂粗的木枝整个贯穿阵修左肩,余庭与几名修为较高的同道,连带扶桑灵木将他一起从城墙上起出。
法器尚且灵气不足,但有扶桑灵木在,即使是千年大魔也不能挣脱。
廊风城中也有医修开设的药店,外来医修不敢用此地的药材,只能掏空自家的家底。
万幸伤势较重的几位底子都还不错,昏厥的几人也渐次醒来。
唯有秦姑真因强行使用两次禁术,还在昏沉。
几个少年人治着伤,心里气不过,把那走魑蜈蚣骂了个狗血淋头。
新来的修士们听他们讲了个大概,亦是怒火中烧,恨不得当场将那阵修剐了泄恨。
沈折雪担心旁人发觉时渊的异状,先扶着时渊上了楼。
他一推房门,只见原先自己睡着的床上,平白多了个人。
那不是别人,正是太清宗宗主的嫡长子,冷文疏。
沈折雪这才真正体会到,碎片真正重合了,不同的空间叠加在了一起。
冷文疏天生体弱,此时卧在榻上紧闭双眼,肤色苍白,气息若有若无,明显是受了重伤。
沈折雪叹了一声,将时渊移到隔壁空房,去叫楼下的医修上来。
冷文烟一进门就红了眼眶,她身后医修动作迅速,闪身入屋,为冷文疏探脉。
沈折雪略微感觉了须臾,确定冷文疏没有被感染邪雾,便想悄声离开。
就是走时,他似乎看见那冷大公子睁了眼,那迷蒙的视线好巧不巧,正落在自己身上。
沈折雪摸了摸脸上的易容,无声退了出去。
走到隔壁客房,时渊居然也醒了。
徒弟一双含着水光的眼望过来,直把沈折雪看的心尖儿酸。
年年猫蹲在茶桌上,身上背着毛团魔物。
“师尊,你也上些药吧。”时渊哑声道。
时渊方才服用过镇痛的草药,周二拿回缘木剑,就还只剩沈折雪的伤没怎么治。
徒弟不提这茬,他自己都要忘了还有伤这回事。
沈折雪再一次感慨,这沈峰主的身子还真是十分奈。
不光是温度不敏锐,连疼痛都很不机灵。
时渊手里握着医修给他的药粉,只用了半瓶,瓶口散发着淡淡的草木香。
修真界与凡间融合,天地灵气大量流失,仙草灵植的成熟周期比千年前长得多。
为防止仙草绝迹,修士们曾经一受伤就吞灵丹丸子的习惯都渐改了。
只有内伤或被法器所伤才会服用丹药,其余外伤皆是学凡间大夫那样,让伤患涂药擦粉。
沈折雪伤得最严重的地方是背部,这地方他自己看不着,就想请周二帮忙。
谁知徒弟却抢着要帮,周二哼哼两声,撤了出去。
沈折雪拧不过他,想着借此让徒弟分分心散散疼也行,盘腿背对着时渊。
伤势多来源于抵挡落石。
受巨石冲击,首要关注的该是内伤,然而沈峰主这具被邪流改造过的身体有极高的内部自愈力,故而此时他五脏伤势轻微,皮肉也只是有火辣辣的痛麻感。
比起从前给太清宗工时受的伤,还不算太难熬。
时渊用剪子剪开他背上的布料。
所见血肉模糊的一团,他登时眉峰紧蹙,握瓶的指节都微有发白。
但他的手却很稳。
即便只剩下一条胳膊,擦血撒药粉裹纱布,一套手法依然行云流水。
沈折雪不觉得多痛,比起外伤他更忧心时渊的那条手臂,“时渊,你手臂如何了?”
时渊闷闷的声音响在身后,“列星傀儡的灵气可镇伤,师尊安心。”
沈折雪“嗯”了声,心想列星媲美神器,相比于傀儡的损失,徒弟这次的伤无疑给他的身体再添了不利。
沈折雪琢磨着回去会要不要先用药膳给他补补,再教他些强身健体的法子。
“好了。”
时渊咬着纱布的一头,单手将缠住伤口的白纱结,又从灵镯中拿出一件新衣裳,为沈折雪披好。
沈折雪怕他动作大了触到伤处,便要自个叼着衣领子穿,他动作变扭,耳边却忽然响起一道轻轻的颤音。
“师尊,不疼。”
尾音抖着,倒有些像是撒了个娇。
也不知是在谁的“不疼”。
沈折雪唇边一勾,低下头摆弄起腰封。
徒弟居然反过来哄他这个师尊,笨笨的,也没有之前的老练。
时渊取出的衣裳是素白色,这个颜色沈折雪很少穿,因为白衣服真的非常容易脏且不好洗,不过这种时候能有个穿的就已经知足了。
他草草将腰封固定好,用手指刮了刮头发,抬眼却见时渊怔怔看着自己。
他不由疑道:“怎么了?”
时渊回过神,笑道:“师尊这样很好看。”
沈折雪在这个世界头一次听到如此评价,懵懵地眨了眨眼。
……这孩子笨起来,就不大识美丑啊。
咣当——
“什么声音?!”沈折雪皱眉,扭头对时渊道:“你先休息,我下楼去看看。”
“我睡不着,师尊,我也想去。”时渊单臂抓住沈折雪的衣袖,仰着头看他。
那神情,活像是怕被抛下的幼崽似得。
徒弟这是受刺激大发了。
沈折雪犹豫片刻,道:“好吧,你身体不舒服就和我。”
原来楼下大堂内,那阵修已经醒来,方才那声动静也是他闹出来的。
他被扶桑木钉了个对穿,身上绑着捆邪银链,精神头居然还算不错。
还能在修士们布下的束缚法阵里翻滚嘶叫,时而鲤鱼挺,时而摇头扭腰。
总之看着不大正常。
修士们在讨论扶桑木的来处。
沈折雪凝神听着,时渊半靠着师尊,法器幻化出的手臂垂在身侧,由沈折雪的袖子拦住。
昨夜场面混乱,没人注意到时渊这里的变动,他们虽疑心这一根扶桑木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此物珍贵,收回时自然能知晓主人是谁。
“看来这个阵兼容性还挺强。”沈折雪的影子半拢着时渊,他环视全场,不光有妖物魔物,甚至一只鬼。
笼统算下来,堂内居然站了四十多人。
这还没有算上还在观望的其他入阵者,这个阵倒是来者不拒,吞了不少人。
他们幸存者已经互通了气,沈折雪亦是听了,那名最早入阵的魔修,居然已经在阵中被困了六个月。
据那魔修所,当时和他一起掉进来的足有八十三人之多。
最后却只活了一人。
他们都是在往来于廊风城外的途中,莫名走入这幻阵。
这廊风城看似与外界城池无异,食物却含有剧毒,连一草一木都不能入口,那些百姓有的在吃下后片刻就毒发,可不吃又只能被活活饿死。
即便修士辟谷,也熬不住这日夜颠倒的耗损,等到法器炸尽,灵气耗竭时,也多死在夜中。
其余修士听罢,无不感同身受。
他们交流了入阵时间,得知四十几人分五批入阵,其中间隔天数没有规律,且间隔越来越短。
从最初的间隔半年,到最后两批入阵人的几日之差。
但存活人数却渐多了。
第一批进来的人就剩了一个,第二批的还有三人到五人不等。
到第三批,轮到太清含山去接廊风世家的那群修士,冷文疏便在其中。
因有他阵法护持,得以让这些人不至于大面积伤亡。
到第四批,即是宁朝等出城百姓,他们统共来的就七八个,活下来的是魔物妖物、另有一位修士和一只鬼。
沈折雪暗想:镜阵吸纳凡人,极有可能是为了白日的炼魂,而修士们留到夜里,靠灵气击走魑,增加碎片的数量。
这阵的是消耗战,最后会生生拖死所有人。
“这阵修因为什么事变得急切了。”时渊在他身侧低声道。
“没错。”沈折雪想,如此庞大的阵法,该等上一批次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再引进下一批,才不至于草惊蛇。
但也正是因为最后两次入阵时间间隔不多,冷文疏才能够给到他们提示。
“问出什么来了吗?”沈折雪和不远处的太清宗乐修搭话。
乐修摇了摇头:“没还有。”
余庭单手施术,将那捆邪锁再度收紧,细长的银链几乎埋入黑衣阵修的皮肉里。
捆邪锁咒文青光烁烁,“滋滋”的烧灼声连片传来。
阵修原地翻滚,仰着脖子大叫,叫喊的却都是无意义的单音。
“搜魂都不管用。”乐修感受到余庭的愤怒,声:“这人的识海里漆黑一片。”
“漆黑一片?”沈折雪心一沉。
众所周知,识海漆黑的病症,只有被邪流感染后才可能出现。
而他方才下楼时,确实闻到了一些淡淡的邪雾的味道,他还当是这阵修身上未散尽的邪气。
沈峰主体质特异,邪雾的气味对他而言就像是焚香,邪流越浓就越呛鼻子。
眼前阵修身上的邪气淡的像是浮于表面,可识海漆黑,正明邪流在疯狂侵蚀着他的身体。
为防止邪修发狂,修士们在他周身加固了数层的封印。
余庭眉头紧皱,原本以为抓住了这阵修便能脱困,偏此人已神志全失,倒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师尊,这个冷文疏是什么人?”
时渊抬头看向楼梯方向。
同时那乐修也惊呼道:“文疏师兄!”
冷文烟和裴荆一左一右,把病弱的冷文疏搀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