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拜师
沈折雪借雪传音不成,昏睡了半日。
他醒时天已黑透,明月高悬,流照满地残水。
谢逐春送走了太清宗的弟子,叩门进来,见到沈折雪面朝南窗,席地而坐,长发披散下来,映着月色水光,犹如立了一夜的大雪。
“长老,他们走了。”谢逐春不由放轻脚步,缓声道。
沈折雪摆摆手示意知道,他嗓子还是哑的,问着:“你是什么灵根?”
“金灵根。”谢逐春答。
沈折雪默了片刻,“我困了,你也忙了一天,不必收拾了,先去休息。”
谢逐春多看了他几眼,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雕花木门一合,沈折雪抬手捏着眉骨,暗叹自己这是关心则乱,脑子也不好使了。
眼下他冰灵根因封印缘故,需借五行引出,即便现在借他人之手真的再下了一场雪,那也不过自找苦吃,在严长老的底线上太极拳。
可沈折雪回想着昏迷前听到的那几声语气焦急的“师尊”,胸口有点不舒服。
若是之前他还有几分同名同姓的侥幸,现在则毫无疑问了。
他那徒弟时渊是真的投了太清宗。
时渊那孩子胎生邪流,一旦被这群高人发现他这体质,必然是先抓来研究再抹杀的后果。
沈折雪现在只能默默祈祷,徒弟他既然敢来,便是有了万全准备。
当然最好的结果就是他通不过大比。
沈折雪万万没想到,自己带学生这么多年,还能有希望学生考试挂科,挂的越狠越好的时候。
*
数日后。
谢逐春神采飞扬,手上还带比划,激动道:“太夸张了,太夸张了!这届大比简直是炸裂啊!”
沈折雪:“……”
也难怪谢逐春这般大呼叫,哪怕沈折雪被迫闭关,每天在屋子里都能听见对面宗主峰上传来的架声。
这届太清宗大比的精彩程度,甚至可以载入修真史册,而其中最好的佐证便是如今虚步太清那些峰主长老都疯了,他们甚至为争未来的徒弟大出手,山都削掉了两座。
沈折雪昨天夜里在宗门探道时,就被从天而降掉下来的山石砸了个正着,还是谢逐春连夜把他刨了出来,蒙着他的脸回到厌听深雨。
不然他又要出名,能直接从“火锅长老”变成“老倒霉蛋长老”,真是加倍的尴尬。
但沈折雪作为虚步太清名义上的师者,今早也收到了一份刚出炉的大比排名,内附留影石记录,方便全宗核实监察。
以往宗门大比到第四天后,分数逐渐拉开,排名基本已经尘埃落定。
谁知今年别开生面,且反转颇多。
其中原来非常被看好的秦姑真,在第五天的“天阶邪流”关卡上出现了重大失误,险些走不出天阶直接出局。
今年的天阶考核,要求在模拟的邪流环境中救出幻化的村民,还有与邪物厮杀搏斗的环节,多方面考验判断力和反应力。
设计这个考场的戒律长老是出了名的严苛,曾一己难翻八百考生,这次他为提高难度,在天阶上掺杂了心魔阵。
秦姑真于阵中见到了湘君,这现实的投影令她神思迷乱,若非最后关头她以心头血破阵,她的拜师之路就不得不就此止步。
而令人惊讶的是出身北山书院的一名叫乔檀的丫头,竟成了后起之秀。
丫头本是北山书院留教先生的女儿,今年被她娘逼着来考,前几场都考的很烂,勉勉强强爬个及格,谁知后来不知怎的来了兴致,才十三四岁的丫头右手一把短剑,左手扛着村民,一举拿下天阶关魁首。
然后就是廊凤世家的那个阵修,这人一路高开,一套阵法用的变幻莫测,拿下前五不在话下,可谁知这人在天阶上放出两句话后,竟是中途退赛了。
第一句话是“本心有愧,有违家规”。
这廊凤世家的阵修就是当初太清宗去接的的那批人里的一个。
他们共同经历了幻阵,即便后来这人被清除了记忆,有些心得却不能被轻易抹去。
想必他在镜阵中有所开悟,这感觉最终驱使他在第五天选择放弃考核,并称二十年后心中无所迷惘时,再来拜师。
第二句则在太清宗传的沸沸扬扬,无人不知。
谢逐春学得惟妙惟肖,道:“此生当与文疏道友结为道侣,游遍名山大川,共参阵法玄妙。”
沈折雪听了险些喷茶,迷茫道:“这么嚣张么?”
谢逐春感慨:“唉,好好个人怎么傻了呢,他真的失忆了吗?可怜我们裴师兄雷鞭伤还没好,就要杀出去砍人。”
要冷文疏的醉梦姮娥的毒还未解全,沈折雪看过几次,还和医圣妙手江千垂商量了几回方子。
江千垂长老赞成了沈折雪的那个药方,但因天碧瓦上霜实在难寻,目前还只能用其他丹药顶着。
冷文疏每日昏睡,偶尔才能醒个半个时辰。
“可怜我文疏兄啊。”谢逐春叹了声,手指在水镜上划拉着大比排名公示。
“不过起来,那阵修退赛后,我们把这分数一算,竟发现那个时渊很了不得,前几场一点儿都没偏分,蛮稳。”
谢逐春啧啧称奇,“我们还当天阶关一定会把他的分拖下去,谁知天阶心魔两关,他那合分高的吓人,心魔镜阵更是第一,连咱们那干翻八百人的戒律冯长老都夸他心性坚毅。”
看过留影石,谢逐春也对上了脸,知道时渊就是镜阵里的那个少年。
他凑过来悄咪咪问沈折雪,“可谓名师出高徒啊,你怎么教的他?他投太清宗是不是和长老你有关?”
沈折雪捏紧留影石,愤愤道:“考那么好干什么,我现在恨不得敲破他的脑壳!”
谢逐春:“耶???”
*
无论如何时渊的分数沈折雪已无力决定,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过五关斩六将,冲进了前三。
第八日,太清宗大比最后一场考核开场。
这一场考核名为“师者问关”。
天还不亮,太清宗试炼坪外就已围满了人。
以往第六关有意收徒的峰主长老才会出席,但由于今年弟子中人才济济,不少隐居大能竟出了山,来一观后生风采。
弟子们更是热血沸腾,通宵来这占场子。
按理这种大场合,沈折雪更该深居简出,而当他到场时,都已经做好和严远寒硬刚的准备。
结果严长老见他来了,连个眼神都没给,还是坐在大长老的位置上喝他的冷茶。
沈折雪走到师者席位,悬壶峰峰主江千垂率先起身,主动道:“沈长老今日气色倒好上不少,且先坐,前日你与我的那个方子我看仍有几处可改,江某便再要讨教一二了。”
沈折雪的真实身份太清宗只有几个高层知晓,江千垂乃是一代医修圣手,从来不愿干涉除医道外的杂事,故而只知沈折雪的表面身份。
就在江千垂又要与他畅谈医理时,多日不见的冷文烟拎着鞭子跑来。
冷文烟还是那风风火火的样子,边跑边道:“师尊,那名木灵根的少年要去葛师叔门下!”
江千垂勃然大怒:“葛老头子连抢我三年徒弟,是成心和我悬壶峰过不去吗?沈长老稍等,我先去会会他!”
这对师徒个性简直一脉相承,沈折雪自然颔首请她快去后台。
太清宗大比素来如此,弟子擂台后方还藏了个师父的擂台,专门给抢徒弟的峰主长老们切磋。
江千垂雷厉风行地离去,仍在位子上的沈折雪对冷文烟道:“你哥哥这几天还好吗?”
冷文烟也没把幻阵中的事忘记,只是面上装作懵懂,她莞尔道:“沈长老的方子确有奇效,哥哥已比之前好了许多,我们现在还在找天碧瓦上霜。”
这些少年们心里自有一杆秤,他们不知谁欠了因果,却记得谁救了他们的性命。
再者沈长老在太清宗挂了正名,领了玉牌,和他亲近,谁敢三道四。
冷文烟见她师尊走了,就不刻意压着藏着。
机灵如她,哪里不知沈折雪的来意。
她声道:“好在还有个袁洗砚顶在上头,时渊又因为体质原因,灵根上可能不定很好,想收他的有三位长老两位峰主,但都不是没有其他选择。”
大比到师者问关,基本上就是一个展示收尾,入选的弟子需和一名长老或峰主对,他们的现场表现也会影响到愿意出面邀他们入门师者的态度。
太清宗收徒是双向选择,假如一位峰主看中了一个弟子,便会走到台上去,要是有多名长老同台,弟子可从中选出愿意师从的师尊。
若是没有长老愿意上台,这么弟子便会先挂名在宗主门下,半年后由宗主分配一位峰主指导。
相反,要是弟子不愿师从当前上台的峰主中选,也可自行提名有心师从的长老,如果长老不愿收,弟子依然挂名当宗主外徒。
不过场下这些人都是过五关斩六将,走到了这一步,基本上都能被顺利收走。
但为避免双方闹得尴尬,还是会事先询问诸位新生和长老峰主的意见,拟一个大概名单出来,交给双方预选。
沈折雪拿到那张谢逐春递来的桃李花笺时,长呼了一口气。
……时渊的这笔字是越写越好了。
沈折雪想了几天也没想出个万全的办法,而既然此刻无能为力,与其让时渊落到其他长老门下,时时刻刻受太清宗钳制,倒不如跟着自己。
以后再计划时,多添一个时渊,不论如何他护徒弟安好便是。
沈折雪正要将这桃李笺收起,忽而瞥见在这花笺内封口处,似乎留有一道紫色的灵息。
“这是什么?”沈折雪将那紫色灵息绕在指尖。
旁侧冷文烟一见,登时脸色大变。
“是帝子降兮。”冷文烟惊道:“这是帝子降兮来抢人了!”
“抢人?”
冷文烟皱眉,解释道:“我也只在记录宗门大比的书册上见过这种情况。那帝子降兮从不举行大比,他们收徒靠都是天机推演,如果正撞上其他宗门的徒弟,就会留下这种灵息,请师者战。”
这般沈折雪也想起来了,因帝子降兮收徒的特殊,经常几十年没能收到一个入门,一旦被他们挑中,即天道所指,灵根往往异于寻常修士。
据传昔日帝子降兮的八位星君灵根皆异于五行,可操纵仙庭神器。
灵根是修者修行的根基所在,灵力自灵根造化,亦能决定操纵法器的等级上限,灵根天赋不足,就算拿到了神器也只会落得反噬而死的下场。
能被帝子降兮选中,象征着天赋被天道认可。
因此缘故,其他门派就算再有不甘,也会优先给帝子降兮送徒弟。
鲜少数有不愿的,不论是师父不愿还是徒弟不愿,帝子降兮都以“请师战”邀约。
帝子降兮将派人前来,与该名弟子的现任师尊比试,目的就是为了让其证明自身有实力教得起天道之子。
不过结果是徒弟不愿师尊受伤,或师尊自认实力不济,反过来劝弟子另投高门。
帝子降兮维系着旧宗名号,也延续了修真界那曾维持了千万年的弱肉强食的面貌。
*
沈折雪赶到宗主峰时,几位知情的太清宗长老皆已到齐。
“那孩子选的是你。”
严远寒看向沈折雪,开门见山,“幻阵中你们就在一起,你与此子有何渊源?”
沈折雪道:“萍水相逢,我隐姓埋名时当过他家的教书先生,也为他治过病。”
冷三秋负手,“当日我已派人去封住这些一同进幻阵的散修记忆,而他仍愿意到太清宗来,可见执念颇深。”
顿了一顿,他问沈折雪,“你可知帝子降兮来的是谁?”
不等他回应,冷三秋就自问自答道:“来的是镜君司命。”
沈折雪立即明白其中关节。
帝子降兮出了湘君的事,本就先失了其余两大宗门的信任。
偏那镜君又与含山掌门是道侣关系,就算帝子降兮从未有徇私先例,可三大宗门下的大阵同气连枝,含山此番不作为,帝子降兮就这边先抢一个进过镜阵的凡人百姓,太清宗如何肯轻易放人。
戒律长老对沈折雪道:“你现在立即让那孩子转投宗主或严长老名下,君如镜深居简出了几百年,偏偏挑这个时候来要人。他们来意不明,含山那边是自查内鬼,却是只杀了几个峰主了事,我看他们心里有鬼!”
“含山如何择日再议。”严远寒道。
戒律长老急切道:“沈折雪,我看过那孩子的记忆,心魔镜考里他哭了很久,冯某自问有那经历,未必能做到本心如故。帝子降兮如今情势不明,我等绝不能让他拜镜君为师。”
冷三秋无心口舌,默念心诀,将沈折雪耳廓上的银枝钉烧的赤红。
“沈长老,这是你为太清宗做的第一件事,勿要开局不利。”
方才起就一言不发的沈折雪叹了口气。
他平视冷三秋,:“既然不能开局不利,不如让我去试试镜君如何?”
冷三秋眉头一拧。
沈折雪接着道:“这是在太清宗,如今高手云集,你们也没什么不放心,或者再加上太古封邪印和守山阵也无妨,既然帝子降兮与邪流有关,我去与镜君比招,也方便探查。”
“况且帝子降兮前来,未必就是全为了天道子,与其让他们颠倒黑白问罪太清,不如我上场,足以证明沈某依然受控。”
话锋一转,沈折雪挑眉道:“而且各位也不是想知道沈峰主现在的能耐么,我又用不出邪流,不正算是新的考验?”
“这……”
在场颇有几位从隐居地出来围观大比的长老,不止是沈折雪,他们也想到了这一方法。
但这毕竟风险太大,他们不敢自作主张,于是都看向冷三秋和严远寒。
严远寒思虑片刻,对冷三秋道:“未尝不可。”
镜君百年不曾露面,实力早已不可比照。
若是冷三秋上场都落于下风,那对太清宗简直就是一种变相的羞辱,倒不如让沈折雪去试探。
现在沈折雪这体质也不容易死,只要他们能限制他不发疯暴走引来邪流,借他探出帝子降兮的实力也不失是一条出路。
个中利弊想来,冷三秋决断道:“如此,沈长老便先去准备。”
沈折雪合袖敛礼,又道:“想必冷宗主不会对普通百姓下手。”
冷三秋面色一寒,“这是自然。”
*
待到沈折雪离开,冷三秋与严远寒:“那个叫时渊的考核,还请严长老代劳了。”
严远寒毫不意外,颔首应下。
大比高台在试炼坪上凭空升起。
师者问关一考,由太清各峰主长老轮流主持,通常都是心仪哪个弟子,就和这个弟子对擂。
严远寒踏上石台时,原本热闹的场外就像是寒冬腊月被兜头倒了一盆凉水。
一时间满场上千人,竟无一人出声。
几次呼吸后,场外炸了!
就连席上的峰主们都在低声交流,弟子们就更不用,掏水镜叫同道的、拿留影石录像的,疯狂拍身边师兄师弟大腿如拍桌子的,真是五花八门,格外的精彩。
太清宗像是一锅煮沸了的热水,漫天都是泡声。
“严长老竟也要收徒,活见鬼了!”
“那孩子在先前短训时分明是符剑双修,这、这门当户对只够半边啊。”
“会不会话!什么门当户对,你看严长老门下的裴师兄就是纯剑修,现在这个叫牛头不对马嘴!”
“求求你们回去抄书吧,我只想知道这么好看的师弟会不会被严老头毁容!!”
“我们后勤想知道一会儿要不要去冰里凿他!!”
场上,时渊审视严远寒半晌,抱拳问礼。
直起身后,他正要将符纸收起,却见不远处严远寒拔出了配剑寂霜。
严长老传音道:“你若接我十剑,想拜谁都无妨,你若接不住——”
寒气席卷全场,凝冰飞雪,天地霜白。
“就永远作别修真一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