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灵根
虚步太清十年一度的宗门大比,在第十日黄昏正式落下帷幕。
本次大比共收内门弟子二十三人,外门八十六人,北山书院三百七十六人,堪称修真界百年来各大宗门收徒数目的巅峰。
六考核算及留影石,自公榜日起将在宗门前的清定栏上进行公告。
按理都是收徒,计较分数并无意义,只是从前一些宗门的大比接连出了几桩丑事,此后各大宗门内便会公开评定细则,用以互相监督,保证门内生源质量。
同时为做激励,内门、外门、北山书院的前五都能得到相应灵石法器,以及免听部分入门课程的青玉令牌。
太清宗有许许多多传统,其中一条就是在清定栏前数人头,一并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咸鱼在沙滩上。
“这袁洗砚不愧是我看中的师弟,实在是很争气!”
发出类似感叹的不在少数。
今年大比居于榜首的,乃是从第一轮后就被各峰弟子看好的袁洗砚。
此人发挥稳定,六考中有三场排次第一,其余两场也稳在前三,仅心魔镜考分数偏低,但并不影响他的总分突破近五十年来的新高。
据传他原有意拜严长老为师,但严远寒已不再收徒,最后经预选协调,袁洗砚被玄栖峰主收入门下。
玄栖子剑道潇洒快意,从前共有内门弟子两人,也近百年未再新招弟子,如今收下袁洗砚做亲传第三人,已是令人羡煞。
排第二的则是在大比擂台与严远寒一战成名的时渊。
他与袁洗砚仅七分之差,但目前大家并不是很在乎他的分数。
关于时渊,宗门内最为津津乐道的还是他那惊天动地的一战。
记录此战的留影石私下被卖出天价,宗内各道类修者都想知道,他究竟习的是哪一道。
不过他们都未能如愿,连在孩子也没能见上一面。
因为时渊本人受伤颇重,现于厌听深雨静养。
原本厌听深雨在太清宗的名声,还是以绝妙美味的火锅闻名,算是座非常有特色美食峰,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特别。
毕竟长老败来挑战的弟子,这事实在是太没悬念了,众人也就没仔细听那天的具体情形。
可新出关的沈长老居然赢了请师战,这就是几百年都没有过的稀罕事。
不光是弟子,一群不知情的长老峰主们也想来拜会这名同道。
但沈折雪当前也是身体欠安的状态,谢逐春代回了拜会的名帖,只等长老醒过来再请各位论道。
由此,沈长老在太清宗弟子们心中的名号,从“火锅长老”变成了“修真界优秀师尊”。
不是所有人都想去帝子降兮。
太清宗师父收徒,不论门内门外,即便个性不同风格迥异,皆是用心在教。
这些徒弟对师尊大多感情深厚,不仅仅是把对方当做传道受业解惑的先生,更是如待亲人。
当年太清宗里被帝子降兮要走的那两人,都是不愿去的。
其中一人的师尊在请师战中落败,那时来的是善用毒傀的灵君,最终是这弟子以身换药,改换宗门救恩师。
另一人有先例在前,不愿师长受此屈辱,犹豫再三,洒泪离开。
这是在太清宗,到其他宗门,则还有师尊和帝子降兮谈交易的情况。
在以满灵囊的灵植|仙草成交后,某位师尊把徒弟晕,连夜送走了。
诸如此例连老宗门含山都有发生,可谓教人心寒。
而那帝子降兮在修真界传的神乎其神,一旦拜入,除受天道感应或宗主指派,平日不得擅自出宗半步。
又因接触玄妙天机,门内戒律极为森严,条条框框写出来叠好,足有半人高。
这般受限,的难听就是形如软禁,也与许多想要行侠仗义、纵横修真界的后生晚辈们的理念大为不符。
帝子降兮以天道传人自居,可少年壮志不在天,而在手里的灵气和脚下的土地。
那帝子降兮未必就是所有人该走、想走的高处。
偏偏要是他们真的要来人,多数修士无力挣扎。
这般情景下,有一位长辈愿意为此一战强者,争得弟子命途,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天大的机缘。
太清宗弟子易地而处,不敢要自家师尊为自己对上帝子降兮,但能亲眼见有人还愿意这般做,已是心有感慨。
弟子们聚在清定栏,有人道:“我们拜的是真心实意认可的师尊,不是什么命数啊。”
命数,天道,这个话题就比较沉重了。
气氛一时有些低压。
“往下看吧。”有人道。
顺着往下,排次一样出人意料。
因为今年出了对并列第三。
廊凤世家阵修中途退赛,这大比第三竟落到了青峡世家一位医修身上,医修考核需单设分场,考的内容也没有六考刺激,得到关注的机会不多。
但这位医修发挥极好,默默无闻埋头苦考,没有悬念地拜入了悬壶峰江千垂门下。
与医修并列第三的是北山书院先生家的丫头乔檀。
她今年才十三岁,前两场故意拖分,靠后面几场的出色的表现力挽狂澜,竟也摘得了第三的好名次。
再往后诸如秦姑真,因天阶那关失误太大,落于五名之后,不过仍投入心仪阵修门下,一并跟随剑修安长老炼体,算是没白走这一趟。
*
大比结束,虚步太清闭宗,修整两日。
这两天对弟子们来就是放假,不过他们也没有和寻常一样下山胡吃海塞,而是眼巴巴蹲在厌听深雨山脚,就想等谢师兄多传出些消息。
谢逐春目前一个头两个大。
大比结束后,沈折雪和时渊双双栽倒,就躺在厌听深雨庭院门前,谢逐春一回来险些魂都吓没了,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而就算沈折雪师徒两人伤成这样,严远寒也没有多给厌听深雨派人手。
好在江千垂和冷文烟后来赶来,把两位伤患的伤都给包扎好,不至于出什么大事。
只是她们也不可能彻夜守着,于是这重担就落在谢逐春身上。
谢逐春为图方便,就把两人搁在主卧的那张大榻上。
故而时渊睁眼时,身边就睡了那么大一个师尊。
他险些一口气没上来,眼前阵阵发黑,缓了半天才好转了些。
时渊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然而沈折雪的鼻尖确确实实就离他只有一指距离,那绵长的吐息正扫在他额前,像是柳絮落英轻柔拂过。
时渊按住胸口,只觉那处像是揣了只活物,一跳一跳的太过热闹。
他生怕惊动什么一般,连眨眼都是轻而缓。
这也是他第一次看清师尊的真正的长相。
卸了那些易容术法的掩盖,便如美玉拂去尘埃。
沈折雪伤重未醒,双目紧阖,两片鸦睫似是蝴蝶拢着翅膀,却并不安稳,不时轻颤一下。
时渊早已看出师尊骨相生的极好,轮廓更是如雕琢美玉,却不知他的师尊卸去易容诀后,真当称得上一句仙人之姿。
可此刻仙君没有那仙意凛然,倒像是落入了凡尘。
昏睡的沈折雪无知无觉抿着下唇,将那淡色唇瓣抿出一些红润,满头白发散于枕上,几缕没收拾好的就在他颊边微微蜷曲,如同月色皎然,流淌了一枕薄光。
其实在廊风城郊冲破太古封邪印时,沈折雪脸上的易容诀已经崩的差不多了,可那时场面混乱,时渊又猝然听师尊作别,哪里顾得上看长相这些细枝末节。
而大比之后,时渊敬茶时已失血过多,眼睛已经看不清人,沈折雪也让血糊了满脸,两人都凭意志在撑,还没来得及清洗,一回来便双双昏厥。
时渊的神志逐渐回笼,思绪还不连贯。
他想起昏过去前师尊想扶他一把,可沈折雪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力气,时渊见师尊没扶住向前倾倒,就要用身子给他垫,结果两人同时眼前都是一黑,后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屋子里都是药味,时渊不敢动静太大,他记得师尊那时也是浑身浴血。
忍着肩膀上的伤,时渊悄悄伸出手去,揭开沈折雪盖过脖子的被子的一角。
仅是一眼,时渊心口如遭重锤,比断的那几根肋骨还疼。
镜君的阵法以镜片为武器,那镜片不比得寻常的镜子,较法器匕首还要锋利,轻则割伤放血,重则连肉都能剜下来一块,伤口灵气外泄,损的是根底。
沈折雪用冰封住伤口才勉强赶到石台,后来江千垂给他包扎时,光是止血的灵药就用了三大瓶,他整个人更是被包成了个粽子。
时渊心绪浮动,眼前蒙了层白雾。
谢逐春推门进来,一眼望见他坐起来,当场嚎了一嗓子,“你你你你活啦!赶紧着躺好,我去叫人来!”
修真者体质非同常人,即便昏迷着,灵气也能缓慢地自行恢复。
江千垂匆匆赶来,诊过两人道:“他俩恢复力还蛮强的,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谢逐春这才松了口气。
时渊醒来后没半天,沈折雪也醒了。
恍惚中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出任务的那三年,受个伤也躺不安生,就要爬起来逃命。
挣动间忽感有人拉着自己的手,耳边传来一声轻唤:“师尊,师尊,没事,我们都没事……”
那声音到最后都哑了,此时沈折雪意识已经恢复了三成,便感觉到手心里湿热非常,像是有人用他的手捂着泪,埋头在哭。
沈折雪最怕人家哭,就费力地睁开眼,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即收获一只哭包徒弟。
“……时渊?”沈折雪思路一时没接上,哑声道:“别哭,严远寒又来你了?等我好了给你回去。”
时渊哭的时候也不出声,沈折雪却分明感觉到手心湿意更重,显然是哭的更狠了。
沈折雪:“……”
好吧,我果然很会安慰人。
人已经醒来,伤就好得更快。
伤病师徒没过两天就能在屋内来回溜达,甚至还和冷文烟、谢逐春凑一桌搓了顿麻将,其恢复力委实叫人惊异。
如今时渊头也磕了,茶也敬了,不比在莫回头时只是嘴上,已经算是沈折雪的正式弟子,有挂靠宗门,写明文书登记的那种。
在他能下地后的第三天,虚步太清专司测试的安长老来给时渊测灵根。
安长老一把白胡子脾气好,从袖子里摸出个巴掌大的珠子,“来,手放上来,别紧张,正常释放灵气就好。”
时渊依言往灵珠内注入灵气。
暗淡的灵珠内,凝出了点点光芒。
一旁的沈折雪屏了息。
能让帝子降兮来抢人,时渊的灵根必然不会太寻常,要是测出来太普通,反倒令人心生揣测。
沈折雪心里忐忑,看那灵珠内色泽几度变换,最后两点异色光芒盘旋环绕,如阴阳鱼形,渐融成一体,放出明亮的苍青色光华。
“这个颜色是?”沈折雪不记得有苍青色的对照色解释。
长老也有些纳闷,他来之前还特意去书阁三楼古籍秘典处搜罗了一些稀罕灵根的记录,现在看来竟还是跑空了。
他斟酌道:“应该是冰风双灵根,但这个纯度又……沈长老见谅,且容老夫再去翻阅典籍,择日再来。”
安长老化为一阵风,转眼离去。
时渊问:“师尊,此灵根可有不妥?”
沈折雪拍着脑袋回忆。
灵根以天灵根极纯为上佳,双灵根修炼是不及单灵根来的好,但除五行灵根外,风、冰、雷等,皆算是变异灵根,在天资上反倒更胜一筹。
时渊这一下两个变异灵根,倒确实是罕见了。
“没什么不妥,都是修炼,等长老明日再来细吧。”沈折雪拍拍时渊的肩,宽慰道:“走,去院子里选些食材,今儿想吃什么,你看几月不见,你都长矮了。”
“……”时渊欲哭无泪。
列星内的寄体傀儡规格统一,骨龄比他实际岁数要大,沈折雪习惯了和那高高瘦瘦的傀儡相处,冷不丁一个缩水的徒弟,还不能适应。
沈折雪看他瘪了嘴,忍俊不禁道:“逗你玩的啦。”
不过想来徒弟之前长年坐轮椅,身量体格确实都不如同龄人,沈折雪寻思好好给他调养,这几天也在食补上下了些功夫。
隔日,测灵根的长老抱着书来厌听深雨,把时渊的灵根结果告知了他们。
“冰风灵根记载虽少,却也分了品级,和其他稀有灵根一样冠了封名。老夫找了宗门内几个精于此道的同道商榷,按照你弟子的灵息纯度,他的这灵根,不是有冰风灵根里常有‘风雪客’,而是更高一层的——‘夜归人’。”
变异灵根会独占一个等级名,严远寒长老的冰灵根又称“寒中见”,乃是寒上加寒,属灵根极品,天资卓绝。
那长老捻着胡须,骄傲道:“‘夜归人’几千年都未必出一个,帝子降兮那群算命的倒也没错,你这徒儿前途不可限量!”
长老激动不已,给时渊塞了把养身灵草,还从储物囊中掏出一只老母鸡,让他好好补补。
同时千叮咛万嘱咐,让沈折雪一定要好好教他。
临走前还把查阅到的古籍留在了厌听深雨,又多念了一句:“沈长老,劳烦您多加费心啊,要是有困难,我们这些老头儿都会帮忙的。”
语气颇为关切。
沈折雪起初不解其意,翻了书才明白,为什么长老会有那个态度。
冰风双灵根虽是听着稀奇,但水木生冰,火木生风,偏偏大水克火,也就是,这种灵根本身内冲,想要修炼并不容易。
还大概率走火入魔把自己练残。
而时渊还更为特殊,旁人当“夜归人”是天赋异禀,沈折雪却知道要因人而异。
时渊的父亲乃是当今魔主,魔主是极品火灵根的事天下皆知,这血脉传到时渊这里,就很可能出现大火压水的新情况。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属性里亲风,而冰灵根受压制。
沈折雪得出结论:时渊这灵根,练得好登峰造极,练不好不定能就地埋埋。
看着茫然无措,拎着扑腾翅膀老母鸡的时渊,沈折雪想,任重而道远啊。
但日子还是要过,伤还是要养。
课也还是要上。
时渊刚来那几天,从对面宗主峰放过来的神识就没断过。
沈折雪不便与时渊谈莫回头的事,便只顾给布置住处,调养身体,带他熟悉太清宗地形,安排指定课程。
虚步太清虽主要以师徒制为主,但还是有一些基础课、邪流课,依然要求新生到辨然峰去听讲。
内门弟子还要在半年后去到一个秘境历练,相当于一个军训。
不过这些事都还早,沈折雪眼下还有的忙。
新长老没人权,他才歇上几天,就被迫轮了班,去辨然峰开课。
开课当日。
沈折雪起了个大早,收拾好课件书册,刚走到过院门,发现时渊居然撑着伞站在庭中。
沈折雪奇道:“我记得这课你不是可以免听?”
时渊道:“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弟子想听。”
勤学奋进的孩子沈折雪自然非常欣赏,何况时渊没有像那些世家弟子一样的基本功底,又鲜少与同辈人接触,有大课的机会,沈折雪当然不会阻止。
只是他停了一步,对时渊道:“等等。”
虚步太清内门弟子有统一的弟子服,分长短袍两款,长袍款温文儒雅仙气飘飘,短款精明干练方便比试,不过都有个特点,那就是料子薄,穿着冷。
厌听深雨今日还是下雨刮风,时渊没有洗髓塑体,一身青衣鹤纹的长袍在风里飘飘荡荡,愈发显得骨架细弱,好似一阵风就给刮跑了。
沈折雪回头拿了件大裘给他裹着,还帮他拢了毛领子,这才觉得顺眼了许多。
他查过时渊的身体,腿伤是全好了,筋脉内也有了灵气流转,但毕竟以前伤病了那么久,体质远不如寻常修真者,搞不好就容易着凉伤风。
虽然有一种冷叫“师尊觉得你冷”,可圆滚滚毛茸茸的徒弟也更加可爱。
沈折雪隐秘的满足了下自己的私心。
时渊半张脸都埋在那毛绒领子里,一双眼愈发黑亮,眼下泪痣更是鲜红欲滴。
这脸蛋底子,再长几年怕不是不得了。
……唔,沈折雪忽然有些犯难。
是不是情感教育和生理知识也要跟上了?
也不知道修真界从前,有没有对这方面的普及课程。
而时渊无父母在身边,那些东西也只能他这个师尊来教。
沈折雪忽而觉得这师尊之名,实在是责任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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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
很多年后。
沈折雪:呵!可不是责任重大吗?!
时渊:……自学成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