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桑岐
冷文疏站在含山高耸入云的天阶入口,夜风吹他的额发。
严远寒的灵气短暂的压制住了醉梦姮娥的毒,他的躯壳冷的不似活物,面无人色,唇上却泛着妖异的红。
他双手各托一个灵阵,右手联通着冷文烟,左手则追踪着沈折雪。
沈折雪的失踪足以令修真界再起波澜。
可这一次,太清宗不再如从前那般行事,通报三宗合力找寻。
他们选择隐下此事,仅在宗内动用秘法定位。
而沈折雪的体质在邪流异化下,已超脱于寻常修者,要找他的方向必然需要借助阵修之力。
冷文疏曾一手与冷三秋合出了追踪秘阵,却不会轻易启动。
逆天之法代价颇大,冷三秋的主张向来是等沈折雪自己暴|露出来。
冷文疏单手捂着嘴,呕出一口红。
追踪沈折雪的秘法与冷文疏性命相连,若非万不得已,冷宗主也不会有意去耗冷文疏的性命。
“他在下面?”冷三秋按住冷文疏的后心。
他心知自己这个孩子是百年来不出世的阵法奇才,又天生异骨,堪比曾经廊凤世家的那位长子,可惜底子太过孱弱,终是不得大用。
“咳……是,但方位不明。”
冷文疏缓过口气,望向他位高权重的父亲,“假若这是他的阴谋,依然、依然不能杀……”
“我自有算。”冷三秋撤了手。
巍峨宗门前,一身赤色华服的含山掌门领了随从,笑吟吟道:“太清道友远道而来,桑某有失远迎,不如先到里面喝一杯热茶。”
冷三秋道:“桑宗主好生淡然,桃灵秘境中出来的含山弟子可还安好?”
桑岐让开了道,把太清宗众人迎入正殿,“不过是秘境内的变数,冷宗主为何如此紧张。”
与太清宗的大气朴素不同,含山近年喜奢,大殿内灵光如灯,熠熠生辉,放眼望去不知摆了多少奇珍神品。
珍品灵器虽奢靡璀璨,却也透着冷气,大殿里珠光宝气,浸着丝丝寒凉。
可纵使疏离华美,仍是不敌席上一位正饮着茶的乌衣人。
“内子阿镜,我正请了他来,想要去找那几个孩子。”
桑岐亲昵地喊道:“阿镜,你可有了线索?”
君如镜的视线从杯中茶叶上抬起,落向桑岐,淡薄一片的眼睛浮起几分笑意。
“是,我会将他们带回来。”
“所以并不是大事,冷宗主可太紧张了。”桑岐拍拍手,正有绛色长衣的侍从捧了仙果佳酿上来,逐一为入席的太清宗道友们斟酒。
“原是桑掌门有办法。”冷三秋从善如流,举盏道:“劳烦镜君司命走这一趟,女也在秘境中未归,冷某总是不甚放心。”
“啊!”
正为严远寒倒酒的少年失手将酒杯翻在桌,少年面露惶恐,急忙跪下来道:“仙君,是奴之过……”
严远寒挥了挥手示意无妨,桑岐斥道:“还不滚下去!”
那仙奴深深埋头,退了出去。
桑岐莞尔,“严道友,莫要介意,按丑奴是我的剑侍,平日里便笨手笨脚,不怎么灵光。”
严远寒回杯,“无事,只是镜君何时动身?”
“不急,阿镜自有天时。何况眼下还有大事在眼前,不知贵宗的那位沈长老——”
他温和地笑起来,顿了顿,复道:“可还安好?”
*
心魔阵。
沈折雪拨动阵内时间,正落在平清三十三年。
他们的视角乃是跟随袁绮展开,周遭景象一变,所见是袁绮崩溃地跪在一道紫色灵屏前,阿团用力揽着他,不让他一时冲动就做了傻事。
距离天劫过去已有三个时辰。
帝子降兮封锁了整个南界,他们搭起一道千里光屏,光屏外跪了成千上万听闻噩耗赶来的凡人、修士、各族生灵。
场面极为混乱。
谢逐春将乔檀乘在背上高高飞起,时渊带着沈折雪寻到袁绮的位置,却见他已悲痛过度导致昏厥,让阿团背着离开了。
阿团习惯住在山野,城外也没有客栈供他们居住,于是袁团在附近的山间寻到一个山洞,铺好草垫,喂了阿绮几口水。
他们发了疯一样赶来,水壶很快就空了。
他轻轻将绮儿的眼泪抹去,转头似乎是要去山外找溪水河流。
阿团走路没有声音,他悄无声息地匆匆离去。
半个时辰后,归来的却是一串窸窣的靴底踩过草叶的声响。
“是他!”沈折雪暗呼。
曳地的黑衣上洒满星辰图纹。
时渊趴在草丛里,尾巴紧紧缠着身上的沈折雪。
他气息紧绷,显然作为魔族时,对危险的气息更为敏锐。
来的是镜君司命。
那是平清三十三年的君如镜。
修真者容貌百年不变,何况是他这个长相,君如镜还是贯穿的一身黑衣,长发垂落,一双琉璃般清的眼睛,端庄近乎神明。
他走进山洞,看向横躺着的袁绮,施术将他唤醒。他手法显然极烈,袁绮痛的睁开了眼,沙哑着“呃”了一声,挣扎着坐起来看向眼前的修者。
“你可是岑绮?”
君如镜嗓音清冷,手中是半截玉笛。
那是阿团从不离身的白玉短笛。
君如镜道:“此笛主人被邪修劫走,我依气息寻到了你,你可是……廊凤世家的人?”
“什么?!”袁绮一时眼前发黑,勉强令自己站起。
“节哀顺变。”君如镜亮出一块红牌,轻声道:“以及,与你同行的鬼修似乎根骨有异,你可要随我回含山?我乃含山掌门道侣,他们正查邪宗之事,此天劫或亦与他们有关。”
袁绮扶住山壁,接二连三的噩耗让他几乎难以为继。
他半天才出一字。
“好。”
洞外,乔檀看着两人背影,诧异道:“他怎么就和他走了?!”
沈折雪道:“时渊,去那山洞里看看。”
黝黑的山洞里,沈折雪抬头望向方才袁绮扶过的山壁,道:“把那块石头凿下来。”
锁魂术足以完全封改一人的根骨,那镜君在谎。
谢逐春一翅膀过去,山壁上的一块碎石脱落下来,沈折雪用须子卷了,“是留音阵,时渊,我们——”
他一句未完,头顶绿叶忽而一颤,“心!”
水刃横切而来。
沈折雪一棵老参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他根须一卷扫开时渊,自己矮身伏地,紧接着头顶一凉。
几片绿叶正翩然落在地上,红果咕噜噜滚开。
“参妖?”洞门前现出一道逆光身影。
不是君如镜去而复返,来人竟是含山掌门桑岐。
桑岐笑眯了眼,“你们这些妖怪,实在是太顽皮了,听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么。”
时渊将那附了留音阵的山石收入红镯中,他长尾立起,前伏身躯,喉咙中传出阵阵低吼。
“一、二、三、四……”
桑岐一个个数过来,“还有魔崽啊,怎么搞得,你们也不能生出什么后代罢,因为贪玩枉送了性命,运气委实差了。”
谢逐春低声问道:“沈长老,这不是心魔阵嘛,除了入阵的,他又怎么会注意到我们?”
心魔阵除心魔所有者,其他人本不会看见入阵人,这是基本的常识。
沈折雪运起灵气,道:“那这就是超纲题了,只能明这个阵里,此人乃是设阵的阵主啊。”
心魔阵终究是阵法,投入的虚像就是阵主,一般情况下阵主并不会冒险入阵,但假若本身心魔幻化的背景里就有他,他便相当于找到了个替身,代他在心魔阵中行事。
这种事情发生的几率微乎其微,没想到今日让他们碰上。
谢逐春落在地上,他一只燕子也在咬牙,“沈长老,虽然桑岐儿实在不要脸,但我们这样估计干不过他……”
沈折雪张开须子把他们挡在身后,低声对他们的道:“不要冲动,他是阵主,我们拿他的血,跳过这一段。”
“仙长!”沈折雪颤颤道:“饶过我们吧,我们只是来找吃的,无意冒犯仙长!”
谢逐春配合演出:“仙君,我们不知何时得罪了您,饶过我们罢!”
他俩一唱一和,倒也配合得来。
桑岐漫不经心一笑,袖一扬,沈折雪只觉股股灵气卷着他飘了起来。
时渊见状要扑,被沈折雪用须子轻轻抽了一下,低声道:“别急。”
他一棵老参长得比桑岐巴掌还要长,被桑掌门捏在手里左右端详片刻,道:“倒是个难得的参妖,便留你回去给他炖汤。”
沈折雪简直哭笑不得了,他用力将根须收紧,缠住桑岐的手腕,“仙长,可否放过我家的崽们……”
桑岐手里凝出一道杀招,含笑不语。
杀气横出,时迟那时快,沈折雪根须倒刺,扎入桑岐肉中,再用力回抽,几颗血珠当空飞起!
桑岐五指收紧,沈折雪觉得自己一把老腰都要给他捏断了。
寒气外涌,血水凝成冰珠滚落在地。
谢逐春一燕当先,翅膀扫起红珠,“接着!”
时渊和乔檀高高跃起,各收了几枚血珠在怀,顺势吞下其中两颗,霎时光华一闪,原地已无松鼠与魔族幼崽,而是一高一矮两个少年。
“谢师兄!”乔檀就地一滚避开桑岐的杀意,甩出珠子让谢逐春也变成了人形。
体内灵气汹涌,三人合围而上,其中时渊手指一抹腕间红镯,符篆在握,狠狠甩向桑岐。
“太清宗人?”桑岐见他们青衫鹤纹,眉目倏然变得冰冷,再无戏弄之心,出手就是千刀万剐的夺命杀招。
时渊的符篆被尽数撕碎,三人正面受创,毫无悬念地撞在山壁上,衣襟内的灵花晃出光芒,挡住致命一击。
三人毫无反抗余地,趴伏在地不住呛血。
桑岐似乎认出了谢逐春,面色愈发地不善。
他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道:“放你出山已是我的宽容,你现在在干什么,还想给你主子报仇?”
谢逐春曾叛出含山投奔太清宗,其中缘由无人知晓,如今听来却是另有隐情了。
桑掌门一脚踩在谢逐春腹部,发狠地往下碾。
谢逐春吃痛不已,却还冷笑道:“好一条白眼狼,欺负你辜春爷爷算什么本事!当年相掌门救你狗命,主子手把手教你修炼,结果你做了什么,你——呃!”
“住嘴!”桑岐被翻了旧账,将手里的人参精往墙上一砸,化出一柄流光溢彩的长剑。
谢逐春瞳孔猛张,狂笑道:“好啊!你还留着爷爷的剑,爷爷好高兴!你和颐月夜里不会梦到故人索命吗,你用辜春剑不怕受天谴吗?!”
“别提他的名字——”
桑岐双目赤红,拔剑刺下!
咣——!
空有躯壳的辜春剑脱手而出,与一根冰刺一同深深钉入山石。
“什么人?!”桑岐受那寒意一激,猛地回头。
沈折雪周身冰刺倒悬,如开华屏,他手中捏诀,哑声道:“去!”
“……浮刃诀。”桑岐不可置信地喃喃,分神一瞬,山洞里时光流转,四人竟原地消失,徒留原地的桑岐直勾勾盯着满地的冰刺,几度呼吸不稳。
一个称呼含在舌尖,却始终不能唤出口。
“不可能。”他惶惑地自语道:“这不可能。”
*
谢逐春前扑在地,“哇”一声呕出了大口鲜血。
此时他们已跨过十年光景,心魔阵依然没有破碎。
沈折雪给他送去灵气疗伤,方觉谢逐春的体质与常人差异极大,他不知借用何种秘法才能使剑灵化体,灵气在他体内如秋风拂叶,轻飘飘留不下痕迹。
“别浪费。”谢逐春按住沈折雪的手,“我、我自己缓缓就行,咳咳咳,娘的桑儿下手狠……咳咳!”
“师尊,这个或许有用。”时渊取出一瓶药粉,沈折雪接过一闻,“神铁碎片?”
时渊点头,沈折雪便捏碎了瓷瓶,将灵气和药粉融在一处,一起给谢逐春输去。
果真,谢逐春面色有了些许好转。
沈折雪把他放平了躺着,马不停蹄去给乔檀和时渊看伤。
俩孩子身上大大伤了不下十个地方,时渊身上伤药管够,但桑岐最后那一下冲着命去,药粉药丸来效太慢,沈折雪挨个给他们用灵力催化,治完后整个人头晕目眩,身子晃了晃。
时渊及时扶了他一把,沈折雪却听一声“呜!”响在耳畔。
他霎时就清醒了,急忙看向徒弟,可是时渊双唇紧抿,并没有话,
——呜……师尊!
又是一声极委屈的哽咽,沈折雪盯着时渊半晌,确定他没有话,心里声问了一句。
——时渊?
时渊也倏然瞪大眼,诧异地看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沈折雪道:“我们这是……”
心有灵犀?
时渊猛地想起什么,颤声道:“师尊,方才那些红珠里,是不是有……”
沈折雪愣了。
红血珠和他那老参头顶被削下来的红果子,好像也什么差别。
慌乱场面下都是滚在地上,徒弟这是吃错了!
“没有什么不舒服吧?”沈折雪迷惑了,“人参果子有没有毒?”
——应是……无妨。
时渊蒸红了脸,轻轻按着颈部,显然对吃了师尊的果子也是恍恍惚惚,口不择言。
见他确实没有异样,沈折雪稍稍松了口气。
徒弟误食师尊被毒倒这种事,实在是太没谱了。
沈折雪想:也不知道我果子啥味道,人参……人参果?这不是一个品种啊。
时渊默默答了。
——就还挺、挺好吃的。